台风过境
1
他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拿着遥控一个个地换着频道,最后停在一档本地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上。荧幕里的女主持人正在对即将到来的台风做着报道:“台风‘山竹’将在下午三点左右登录我市,最大风力可达12级。请广大市民群众留守家中,确保安全。”她背后的卫星云图上聚拢着一层旋涡状的白色云团,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像是一个有意识的生命体。
看样子也不像山竹啊,为什么要给它取这样的名字呢?我有些想不通。
昨晚他就收到了第二天全市高铁停运的消息。那时天气还算好,没有雨,只是额外地闷热。我问他要不要坐城际大巴回去,虽然没有高铁快,但花的时间也不长,两个多小时就能到了。
“好懒啊,回去也没什么事,唔想翻喇。”他躺在床上,手里抱着枕头,眯着眼答话。也亏了这场台风,他在我这儿多呆了一天,在我们这一年多的相处中还是头一回。
早上9点多,外面开始下起了雨,风力倒不怎么明显。我把阳台上晾着的衣服收起放到房间,那盆桂花也被我搬到了角落。他一早起床便用胶纸在阳台的那扇小玻璃门上贴了一个“米”字型,认真的样子好像在进行着某个重要的竞赛。实际上我租住的地方只是低层楼房,周边的建筑又多,原本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但我还是很欢喜我们俩在同个空间做的这些事,至少它们让我觉得,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似乎拉紧了一些。
“你看过这部电视剧没?之前好火的,我们公司那些女的都在看。”
我朝电视看了眼,他把频道换了,上面正演着几年前的一部宫斗剧。因为太火了,我当时也断断续续看了些。印象最深的是里面一个骄横跋扈的贵妃,深爱着皇帝,却又被他害到连孩子都生不了。
“没全部看完,就记得有个说贱人矫情的妃子撞墙死了。你都看了?”
“没有,没啥兴趣,跟你一样就看了些。我哋男人佬狗都係唔中意呢啲女人戏噶喇。”说完,他又换了台,荧幕跳到了一场体育赛事的重播。
我回头继续看手机上正播着的外国电影。影片讲的是男主因为同性伴侣的去世,开始了一场公路回忆之旅。我突然发现,似乎大多数的影视作品,不管题材是什么,不管古装还是现代,主题都围绕着爱或不爱,仿佛现实生活中的人们有多匮乏似的,需要一股脑地往电影电视剧里去寻找。
我抬头看了看他,后颈上的那块胎记依旧很显眼,右手臂细长的疤痕是他小时候从自行车上摔下后留下的。想想,我们也聊过很多的话题,但从来没有涉及过爱。或者更为准确地说,我们连彼此是什么样的关系都没有一个确切的定位。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好像可以让两个男人这种特殊的感情拥有多一层保护。不去提及不去确定,也许它就能维持得更久一些。
2
他第一次来我家,应该是去年的五月末。那会儿天气非常的热,在街上走一圈便会汗流浃背。南方的夏天总是来得早。
按照这座城市的划分,我住的这个地方属于关外。从高铁站到我家,需要先搭乘两个站的地铁,再转线坐6个站。出了地铁口,过一个红绿灯,还要再走十多分钟才能到。地铁是连接中心区与关外的重要交通工具,无论什么时候,人都是特别的多。我和他就挤在某节车厢中,周围是低头看着手机的人群。热,持续地热。
让他跑这么远来一趟,我多少是觉得抱歉的。但被限定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又或许因为初次见面的生疏感,在地铁穿行途中我们有默契地不去看对方,在周遭的喧闹中保持着平和的沉默。车厢中的冷气开得很大,但他还是流了汗。我能想象到他发梢上的汗珠沿着额头滑落到脸庞,再到脖颈,最后在T恤领口处漾开。我把注意力放到他那件T恤上,白色,印着一个简单的logo。袖口的地方起了毛线,咦,不是牌子货吗?看来质量也不怎么样啊。
燥热的初夏、拥挤的车厢、汗水濡湿的白色体恤,这些寻常的事物好像变得不那么寻常了。它们如同生出了翅膀的奇幻影像,一直在我的记忆中新奇地荡漾着,以后都会很难忘吧?我突然很想握住他的手,却又觉得有那么一点不真实。
到了我家,他在门口小心地换了鞋,又兢兢地坐在沙发上,就好像一个懂礼数又拘谨的客人。我把空调打开,从冰箱里拿了两听冰镇可乐。我看着他打开易拉罐的拉环,仰头喝了一口,凸起的喉结上下抖动。空调里透出的冷气和可乐冰凉的触感,让毛孔自行舒展开来,屋里的空气也好似清爽了许多。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跟以前那些到过我家的人是不一样的。他是不一样的。
后来发生的事是怎么开展的呢?又是谁先主动的呢?我都记不大清了,我只记得他那挥散出的汗味和黏腻腻的身体,构成了特有的情欲气息。他的声音有些抖,眼神里有着某种欲望在驱使着他机械式地上下运动。我们就好像大海中的一叶浮舟,在掀起的海浪中从一头窜到另一头,仿佛就快要死掉了。最后一切都停息下来,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我们看到了从云层中透射下来的一缕温和的阳光。
事情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开始了。之后,他每个月都会从邻市过来我这儿两次,每次停留两天,到现在都有一年多的时间了。我也有趁着他爸妈不在的时候去过他家,但那种小心翼翼的感觉是我所不习惯的。我总觉得我应该保持有作为一个特殊情人的自我修养,但 “情人”这个称谓大概也是不正确的。也许男人与男人间的关系从来都是直截了当的,不需要借助何种形式,也无需要求一个说法。
自然地开始,自然地结束。
3
午后,风雨开始加大,隔着窗户也能听到“嗖嗖”的风声呼啸而过。一个白色塑料袋从阳台飞过,一下子不知道被风卷去了哪里。
他把电视关了,坐到我旁边的地板上,问我:“在看什么电影啊?”
手机里的电影已经播完,男主最后也没有和路上邂逅的男生重新开始,各自有各自的人生。但我并不打算告诉他,他向来对这种文艺片子也不感兴趣。
“很无聊的美国片,看到我想睡觉。”
他笑了笑,又看向阳台门上的“米”字型胶纸,说:“你看,我说得对吧,风这么大,不贴成这样一个不小心玻璃就碎了。安全最重要,信我冇错。”语气里带着股得意劲。
对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我讲话时里总要夹杂着普通话和粤语呢?是第一次见面就这样,还是第二次?作为一个地道的广州人,他虽然普通话讲得很烂,但也没看过他和别人说话时要掺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这种唯独对着我才会有的习惯,算不算是一种特殊对待呢?我想着,或许某一天当我们走向不同的人生后,他大概也不会忘了我。因为特别,所以深刻。
他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打开喝了几口,又坐回我身边,把瓶罐放到地上,玩起了手机里的游戏。窗外的雨还在下,一点都没有减弱的迹象。耳边传来他骂游戏队友的声音:“嗰扑街真係蠢到死!”,放着啤酒罐的地上化开了一小滩冰水。
我伸出手轻扯他的耳朵,故作夸张地说:“同学,能不能不要那么粗鲁啊?”
他一边缩着头躲,一边说:“大佬,係我错,让我玩完这一局,现在是关键时候啊。”
我又想起了他第一次来我家时的情景,那份腼腆和慌张随着时间一点点褪去了。他慢慢熟悉了这间屋子,门口处有了他专属的夹脚拖,衣柜里多了他的衣服,碗筷和毛巾也多添了一份。他开始随意地行使他的使用权,甚至可以在洗完澡后裸着身子走出浴室,就好像是这个房子的另一个主人。只是,有时我也会有些担忧,他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进入到了我的生活空间,有一天他离开了,我又是不是能够平静地接受这一切呢?
还好我们现在还保持着对彼此的兴趣,依旧热衷于对方的身体。我们如常地做爱,带着一个月两次见面时压抑着的激情。当然,也有一些事在发生着改变。譬如,昨晚他在最后一刻往我身上留下白色液体后就闷头大睡了,而在我们的第一次,他还是那个会拿着湿纸巾小心翼翼擦去他的痕迹的男人。
我多少是有些怀念过去的那个他的。
4
6点多时停了电,天色很暗,我点起了备用的蜡烛。雨继续下着,风力倒是弱了很多。网上搜到的信息说是“山竹”改了方向,往广西那边去了。看样子,这场台风也快结束了。
趁着雨势变小,他跑到楼下去买烟。好一会回来后,才见他拎了一大包东西回来,有蜡烛、泡面,还有好几袋零食。
“啲蜡烛好贵啊,5蚊一支。不过好多人买,老板赚死了。”
“台风都转到广西去了,你买那么多干嘛?又用不了。”
“以防万一啊,笨。边个知嗰台风听日会唔会又兜翻嚟。”
“那你买那么多吃的,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好吗?”我看着堆在桌上的零食,有些想笑。
“‘山竹’又未走,啲雨仲落紧。而且不是停电吗,晚上我们就开吃。”
我突然想起早上的那个问题,便问他:“你说这个台风为什么叫‘山竹’啊?又不像真的山竹。”
他想了想,说:“之前香港仲想将嗰台风叫成菠萝包,唔通佢真係似菠萝包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叫‘山竹’,不过好多事情都是没有理由的啦。”
“对了,那你明天坐几点的车回去啊?”
“唔翻喇,后日先翻。”
“哈?为啥啊?”我抬头问他。
“想多呆一天啊。”他看着我,笑了笑说道。
啊哈,奇怪了,我怎么突然就有点想哭呢。
后记:
念叨了好久,人生第一篇小说终于写完了。虽然是练笔的习作,也没怎么修改,但对我来说还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终于达成了一个小小的目标,以后继续多看多练习。
2018·9·19 20:19 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