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沙
我仿佛是第一次踩在这样柔软的细沙上,一种舒适的困意顺着脚掌向上传遍了整个身躯。我简直无法遏制躺下的冲动,若不是想起了身后的督察。我做戏似的高高举起手中的铲子,然后放下。来不及分清在这片海滩上挖一条漫长的窄道究竟是我的义务还是我的愿望。
偶尔有海浪越过我的脚背,顺势流入窄道,伴着海水流入的还有两侧的细沙。不难看出哪怕一天的罢工也会将这条窄道化为乌有。那么我应该不会是第一次站在这片海滩上,可是脚下的触感陌生得令人心碎。然而解释并非没有可能。因为比起为每一件困扰我的事情想破脑袋,日积月累之中我摸索出了一整套的解释体系。比如刚才提到的这件事,一种合理的解释便是过往的每一天我都像今天一样心不在焉,因为每到黄昏时分,夕阳迎面投来无力的光芒时,我也会变得身心俱疲。这个时候我只一心盼着工作结束,其他的事情全都离我而去。毕竟在大海的身旁没有人能想到什么羁绊。等待呀、离别呀都显得微不足道。可是说起来,我还不曾转过头去看一眼大海。我永远不敢相信自己会没有看过,我想我只是忘了。
我是通过间或淹没脚背的凉意判断海的存在的。这是其中一个证据,另外一个则是在我思考问题时,从侧后方传来的老妪的喊声。若不仔细分辨,我想我会把她误认为是我的祖母。像祖母曾经喊我回家那样,老妪干涩的嗓音吆喝着催促我们乘船离开。这是要去哪儿呢?就连我的意识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至少这里可能有鱼群的起舞,我觉得我就要看见了,但似乎差了一点,就那么一点点。
其实我是不能离开的,因为我明白我的工作永远也不能停下。谁忍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劳动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呢?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得挖出一条窄道,管他有什么用途呢?我从不关心这条窄道会有什么样的用途,我只想着结束,而工作是不能结束的,即使督察对我动刑,我可能也会无动于衷。至于他会不会走上前来这件事,我也并不关心,我丝毫不畏惧刑罚。问题仅仅出在我早已身心疲倦,却又不能狠心离开,宁可消极怠工也绝不离开。我挥动铲子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却还是在举起、放下、举起、放下…
长久的劳动让我产生了错觉,夕阳似乎定在了空中某个固定的位置。我一如既往地寻求着解释,可我从没勇气解释时间,也许只有窄道的完成才能将我们解放。不断的重复中我滑入了乏味的尽头,忽然由稀疏到致密,雨水接连落了下来。整个上身我都感到冰冷,疲倦让我在寒冷中无法抑制的颤抖着。而脚下的窄道不多时便要被填平。
透过雨声,我又听到了老妪的呼喊,令人心生厌恶。它斩断了我为数不多的失望联想。从前我便不乐意在祖母的喊声中跑向饭桌,这次我也不会上船,无论它要带我去天堂还是地狱,这两个地方对我都没有说服力。我心脏剧烈地跳着,因为颤抖,如果天空有云彩的话,我想我就是云彩,我不渴望去任何地方。我不眷恋大地,我不畏惧夕阳,甚至我要心平气和地接受已经发生的失望。但我心中越平和我越是感到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积聚起来。雨水、疲倦、呼喊、窄道、夕阳、细沙、铲子,还有不知是否存在的大海接连消失在我的大脑,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我的双眼蓦地飞上了天空,第一次在末日的氛围中望见了红色的海,它们继续飞着,飞了许久,然后看到了灰色钢筋筑起的方形高楼,这层层阻碍它们也穿了过去,接着直向前飞去,飞去。
第二天我又一次站在了细沙之上,仿佛第一次感到世间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