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起源——与幼年和记忆有关的芜杂,以及幻想
《百年孤独》快到末尾的时候出现了这么一句话:冬夜,汤锅在炉上沸腾,他却在怀念书店后堂的闷热,烈日照在蒙尘的巴旦木树上的嗡响,午休在昏恹中响起的火车汽笛,正如他在马孔多时怀念冬天炉上的热汤,咖啡小贩的叫卖,以及春天里疾飞的云雀。这是对回忆本身绝妙的描述,但马尔克斯紧接着又说: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最疯狂执着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云烟。
关于回忆,可说的太多了,然而也正因于此,我们反而对它无从可说。它的美是真的,它的虚幻也是真的,对于它本身来说,它是一种朦胧的感觉和印象,是一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哪里出现的河流,它时而湍急,时而和缓,时而丰沛,时而枯竭,流经大片的荒漠,一往无前地走入虚无的海洋。从回忆的对象上看,我们回忆的永远是已然消逝的事物,以一种分离的姿态,就像透过车窗往后看,你与过去的距离总是在不断加大,但它又不是一种单纯物理性的远近变化,有些事久远而清晰,有些事才发生过却已变得模糊,有些事你自以为记得清清楚楚,细看却只见到一片朦胧,而有些事你以为早已忘记,却又在不经意间想到那个细节,明明白白,触手可及。
时间也是一条河流,它冷漠无情,不由分地裹挟着我们前进,但记忆的河流属于另一维度,它在我们的心里存在着,虽与时间重合,却只供我们溯游。因为最终,从本质上看,记忆使我们成为我们,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只是我们的记忆。想想看,在你的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再去回想我是谁这样的问题,你自己会给出怎样的答案?无非是一幕幕往事浮现眼前,做过的事、说过的话、爱过恨过的人,朋友的笑声,孩子的背影,妻的泪水,像极了那天下午偶然一瞥天空时望见的那一片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她把头靠过来,手紧紧地握住,于是有了薄暮时分万物燃烧起的温度,凉意和余温交织在一起,仿佛闻见了空气中玫瑰的气息,抬头一看,却是几棵樱桃树错落有致地立在那里,天渐渐热起来的时候,总是跟在二哥的屁股后面转,去园子里摘樱桃,一面吃一面摘,二哥学习好,人也很温柔,大家都来找他玩,唉!可惜了。做了无数个关于水的噩梦,井水幽深不见底,最后是不能再黑的黑暗,里面藏着一只怪兽,一靠近就要被它吸进去,后来也不怎么做梦了。那天她非要跟到我家来,我妈说,同学,吃了饭再走吧。她说,不了,阿姨,我妈还等我回家吃饭呢。春天里樱桃树美得惊心动魄,落日又给她披上一层琥珀的纱衣,聂鲁达说,我要,像春天对待樱桃树那样对待你。十七岁的初吻,世界是一簇繁花。
这是你的记忆,是最后的全部的你了。还有更多的吗?人从虚空中来,又回到虚空里去,记忆消逝了,你也就没有了。让我们回到开头吧,关于开头,我们知之甚少。
怎么,你还能记得自己出生时的情形吗?父母脸上的表情?第一次看到形状,第一次听到声音?顶多是六个月大的时候被放在一张藤椅上,有阳光的天,喧杂的声音,他们在给你照相。那也不过是一个片段,无头无脑,是乌云背后的太阳偶尔穿过薄弱的云层发出的一闪而过的光。而当我们意识到自我的时候,我们已经在了,确确实实、明明白白、不知不觉。你的确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自己的,你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生,小时候做过什么事,但那都是别人告诉你的,如同人类这个族群,如同世界本身,在记忆以前,我们了解的一切都是自己去发现、去推论出来的,这不属于记忆,属于历史。而记忆本身,就算不说它残缺,那源头也只是树埋在土地深处的根。
非要说开始的话,可能是以盛宴开场的吧!吵吵闹闹的守灵夜,钨丝灯泡发出朦胧的黄光,散发出陈旧的气味,喝酒,烟雾缭绕的三桌牌局,女人们在聊天,各聊各的,几个伙伴在学吹口哨,棺材静置于一旁,似一只打盹的乌龟,全身乌黑油亮,好像原始森林深处不见天日的洞穴里土壤的颜色,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蚯蚓一般地向前蠕动,纸钱撒向空中,空气湿润,泥土粘在鞋子上不下来,喇叭、鼓、锣,像打雷一样,终于把棺材放进去了,起初是一间屋子,挤满了人,又闷又热,蜜蜂在嗡嗡叫,后来外婆尖声说了句什么,尾音拖得很长,带着哭腔,像在宣告什么。如此庄严!我大哭了起来,怎么止都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