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扎阅读”马玉炜老师怀念小学:我人生的开学第一课,如今的专业语文课绝不会出现了

原标题:鸿飞那复计东西——怀念小学
作者:马玉炜
我语文数学都考了满分,同样分数的镇上有九个人
我是在镇上读的小学。镇子不大不小,不古不今,小学也一样,并且与镇同名,叫“十总小学”。与我后来这些年所见到的学校比起来,它实在无甚可说的地方,但于自小在村里读幼儿园的我而言,那时候它是一个巨大的世界。
说是幼儿园,也不过是一间瓦房,凳子是需要学生自己带的,学期末再带回去。全校就一个班,一个老师。老师姓葛,教所有的学科。多年以后,每次见到她,我还是会喊葛老师,她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幼儿园早就不在了,她现在开了家棋牌室,每天往村民家打电话,喊他们去打牌。
小学有入学考试,而在幼儿园里学到的实在有限,于是在那些个下午,我总是一个人搬张小板凳坐在屋子后面,自学汉语拼音,累了就看着地上成排的蚂蚁。后来,我语文数学都考了满分,同样分数的镇上有九个人。
小学是一幢三层小楼,前后都有瓦房,前面的瓦房是学校的仓库,后面是小卖部。操场在教学楼的前面,水泥的地面,四周是零星的花坛,体育课也就是老师带着学生在操场做些活动。由于地方实在有限,跑步时老师要领着我们跑出校门,绕着学校跑一圈。学校后面是几亩荒地,地里还有零星的土堆,是附近人家的祖坟。对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谈不上敬畏与恐惧,我们依旧打闹追逐,就算真有亡灵,对于同乡晚辈,也会谅解吧。一圈跑下来究竟是多少米,可能连老师也不知道,反正一届一届的孩子都这样跑着。现在每次看到学校塑胶跑道不合规定的新闻,我总能想起那时候我们跑步时满地的野花。
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姓潘,她的先生姓陆,也是学校的老师。潘老师和现在大部分小学女老师的样子差不多,你一见到,就知道她是教语文的。我对她的印象已经不深了,只记得她会带孩子来学校。孩子四五岁吧,正上着课,他会摇摇晃晃地到教室门口来找妈妈。毕业之后,再未见过潘老师。陆先生倒是见过一回,是一场饭局,他在隔壁。席间他来敬酒,我喊了声“陆老师”,同桌人提醒该叫陆校长了,我赶紧改口。数学老师姓邱,非常严厉,同学们都不太喜欢,我们那时候是不理解老师们的那句口头禅“我骂你是为你好”的,甚至到了现在,我自己成了老师,也不太确定是不是所有老师骂学生都是为了他好。邱老师应该是代课教师,因为学校搬迁到新址以后,她就去小卖部当了售货员,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买东西时还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二年级的语文老师姓任,叫建国。他也很严厉,午自习只要有人说话,他就让全班坐得笔直,手都在别在座位后面。班上有个姓许的胖子,和同桌女孩吵架,激烈到要动手的程度,可是手又必须别在背后,他们就互吐口水。胖子的名字像女孩子,叫“菁菁”,后来他成了我的挚友,如今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几乎形影不离。胖子这个人大有意思,以后一定会用一篇文章好好写写他。
后来我们语文又换成刘先生来教,他和善很多,而且年轻,稍带痞气,我对他印象不坏。彼时他还未成婚,喜欢上了学校的音乐老师,追求得很是炽烈。忽有一天,听说他追求失败,被女老师打了一巴掌,同学还说看到刘先生脸上有五指印。我是没看到手印的,不过刘先生那段时间情绪很低落,这是事实。我们的数学老师姓顾,是个文静的姑娘,后来竟和刘先生结了婚。三年级时刘先生竟又教起了我们数学。这在现在是难以想象的,但那时好像没有太奇怪。我小学时数学很好,很快就能把试卷做完,刘先生就会先改我的试卷,然后当做批改范例。所以,往往其他同学还没写好,我的卷子已经改完了。他们在教室里做,我在教室外面玩,大有独孤求败的味道。后来,刘先生辞职了,在镇上开了一家电脑维修店。这以后,也没再听过他的什么消息。
等你们20岁的时候,我就30岁了
三年级开学那天,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坐在讲台旁,发放着开学材料。她说,我姓严,你们今年10岁,我20岁,正好大十年。等你们20岁的时候,我就30岁了。同学们都笑了。
严老师个子不高,肤白微胖,是一个极有亲和力的人。她教我们语文,却和一般的语文老师大不一样。晨读课基本不会规定任务,给一些建议,然后任由我们读背。我、胖子还有另外一个姓仇的同学(现在依然是好友)是班上读得最起劲的,太白的诗、易安的词那时候并不能理解,只是一个劲地背。严老师课堂上常常信马由缰,练习册上经常会有些拓展阅读,曾补充了现代诗《我爱这土地》,她就教我们朗诵,我现在也还记得她几乎眼含热泪地去朗诵那句“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她应该是喜欢诗的,新月派、徐志摩、卞之琳这些名字都是在她课上第一次听到,一直讲到朦胧诗。那时候热播电视剧《九岁县太爷》,我们每天都看,严老师不仅不阻止,而且每天课前都会和我们一起讨论,讨论最多的就是里面的对联,“门对千竿竹”、“琴瑟琵琶,八大王王王在上”。这些东西在现在专业的语文课堂里,是绝不会出现的。但就是在严老师的课堂上,我第一次感受到语文的魅力,心里有个东西被点燃了。
三年级下半学期的时候,学校新址建成,我们全校搬迁。距离并不近,但那时候几乎没有谁家有汽车,全校的学生就拿着自己的东西,徒步走去新学校。班级跟着班级,学生跟着学生,穿越半个镇子,场面是相当壮观的。
我们在新校区学习了大概一年的时间,镇上又出现了另一所小学。这所小学的性质很复杂,它是由镇上最大的企业——东源集团办的私立学校,校名就叫“东源小学”,但是师资和生源都是从十总小学择优选择,学费要贵一些。那时候,家中并不富裕,所以家人在犹豫要不要让我去东源小学读书。严老师打来电话,和我母亲聊了很久,母亲最终做出了决定。我当时只是高兴,但是我并不明白,如果没有严老师那个电话,我现在可能完全是另一种人生。
病症流行过后,我们康复了,严老师却感染了
东源小学就是把十总小学的旧址重新装修了一下,严老师还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那时候我们已经五年级了,她会经常举办各种活动,大都由我们自己组织,我第一次在六一节上说了一段相声。她还在班级里举行过辩论赛,虽然五年级的学生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辩论赛。她甚至给我们排过话剧,我演聪明人,仇同学演奴才,许胖子演一个傻子,那时候只是把这个当作喜剧小品,觉得傻子很勇敢,等我读了中文系以后,才知道这是鲁迅的作品。
新学校的人手不足,严老师给我们上过音乐课,她会弹琵琶和钢琴。她上课不用音乐书,想教什么就教什么,“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些篇目我们开始时完全是当歌词来唱的,然后自然而然都背了下来。现在看到我自己的学生在背书时痛苦不堪的样子,才愈发觉得严老师的智慧。我们那时候,还有一门科目叫“社会”,是政治和历史的综合性学科,严老师对我们这堂课的要求很高,鸦片战争、民国建立这些年代如果不会的话,就得一直站着,有时候会站起来一大半学生。
严老师的班级管理也很宽松。她喜欢跳舞,一种简单的交谊舞,学校里有个大平台,下课时间,她常常用一台盒式录音机放着音乐和老师们跳舞,也常常会教学生们三步四步。这种录音机,十几年前就被淘汰了。学校组织过一次足球赛,我们班踢输了。体育老师担任裁判,但是有吹黑哨的嫌疑,班上同学都很气愤,竟在他下次来上课时,紧闭门窗,把他锁在了外面。严老师知道了,也只是教育几句,并没有过多责怪。我们那时候年级虽小,但男女之间,难免萌发情愫,竟写起了情书。严老师知道后竟在课上讲起了怎样写好情书,讲到了朱湘,讲到了沈从文。小学班长叫丹丹,我那时候很喜欢,周末我就给她写了一封信,还引用了李之仪的《卜算子》。
有段时间,腮腺炎在学校极速传播,好几个同学都感染了,我也在其中。农村有偏方,用墨汁涂在肿胀处,或者用蛤蟆皮贴上。严老师让我们坐在教室最后,避免和其他同学接触,但她自己却并不在意,讲课时还是会走到最后。等病症流行过后,我们基本都康复了。但是严老师却感染了,而且十分严重,只能请假在家。我们几个人约好周末去看望她,到她家时,发现有几个同学已经在了。
比之现在,那时候的小学生活要轻松许多。我们在学校很贪玩,甚至学着电影里组建帮派,我是帮派成员之一。仇同学和胖子没有去帮,而是自己组建,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名字,索性叫反帮派联盟。结果那天严老师严查这件事,“反帮派联盟”由于立场积极而未受波及。我们都是自己上下学,放学后经常去同学家玩,晚上就住对方家里。只要打个电话回家,家长也不会过问。我和胖子常混在一起,睡觉前在床上打闹,打坏我们家好几只闹钟。
严老师结婚了,先生姓杨
小学毕业的时候,没有什么仪式,大家就这样散了。
胖子改了名字,自己找了像言情小说男主人公的两个字——“潇涵”,这与他粗野的外貌是极不相称的。我们中学没能一起,距离很远。严老师结婚了,先生姓杨,是胖子中学的一位老师。我和胖子参加了婚礼,简简单单,都是农村的风俗。杨先生性情极好,丈母娘婚前就对他说,我女儿这么多年十指不沾阳春水,杨先生说,懂了。婚后他就承担了几乎所有的家务。我们毕业后,严老师辞职了,在政府部门工作。这几年,我和胖子假期常去看望严老师。每次去都有些变化,先是严老师多了一个儿子,后来是我和胖子都带上了各自的恋人。杨先生倒没怎么变,每次都在厨房做着饭。我们就这样闲聊,聊聊从前,聊聊这些年彼此的生活,聊聊大家的变化。有一次,聊到丹丹,才知道她现在已经身为人母了。
而今,我和胖子的工作都和教育有关,而且住得很近。看到现在的小学生,胖子常有九斤老太的感慨,他和我说,你写写我们的小学吧。
当我准备下笔时,脑中都是严老师的影子。想到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留着学生头,一脸青涩,她说,你们今年10岁,我20岁,等你们20岁的时候,我就30岁了。听了这话,同学们都笑了。笑尤在耳,可是我现在都快30岁了。而立之年,却寸业未立,实在惭愧,只希望现在的严老师能够当真不惑。
四年级的时候,下过一场大雪。严老师让每人说一句诗,然后可以出去打雪仗。我还记得那天,男女分组互相扔雪球,我一直追着丹丹,严老师也和我们一起打雪仗,她笑得很开心,胖子那个时候还叫菁菁,脸冻得很红。我还记得大家出门时背的都是“瑞雪兆风景”、“遥知不是雪”,我背的是一首很生僻的诗,那时候还不明白什么意思,诗是这样写的:
人生到处知何似,
恰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作者介绍

马玉炜:“小马扎阅读”创始人, 想成为 中国最会讲书的青年语文老师,知名讲书人梁文道还不认识,央视名嘴都比不上他的偶像 ,《罗辑思维》主讲人罗振宇跟他不是同行出身。
曾经在中学教书,看不惯过期变质食品,决定凭一己之力把文学变得有趣、好玩。屡次获得演讲比赛奖项,没有加入权威学会和成为长江学者,代表作《一别之后》即将出版,是潜在的现象级畅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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