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魂使与巨流河
“所以在那之后你就离开辽东了?”男人将身前木桌上的灰金色台灯调整了一下角度,使得灯光能充分照耀在对面那位正探向灰色冬大衣口袋里以寻找打火机的男人身上。
“对,离开了,也就在梦里回去过几次。”对面的男人拢了拢大衣止口,左手食指与中指夹过打火机,拇指略不熟练地点亮了火送向嘴边叼着的烟头。火光在他瘦削立体的脸上跳跃,映得他像伦勃朗画中肖像。他的脸上总像是落满了灰,眼睫毛与胡须也风尘仆仆,让坐在另一面的沈巍想起了落满了雪的长城,或是四月风沙中的黄河。
冯庸缓缓吐出一口青烟,定神望了望沈巍,蓦地笑出了声。“没想到呀,还能见到你。”
“自辽河一别,一直惦记着您。”沈巍望着青烟中的冯庸,也笑了。纵然自己已孑然度过数个千年,但在漫长的时光中偶尔也得以相交一些萍水好友。他看着这些好友从青葱到暮年,最终归向他的地府。世间纷争繁复且庞杂,他得以冷眼旁观。唱过几千年的戏,奏过几千年的曲,有些乐章,有些主题总反复上演,有些段落前后呼应,有些伏笔没了下文。人们无可避免被时代裹挟,他则不必。若非自己心上之人与胸前魂火,大概并无任何事物将他与这世间相连。但他看得明白,不管是人,还是神,心中总是有团郁气。名为命运或是宇宙规律的无形绳索对人与神一视同仁。在邓林湖边那刻,这套绳索就以将他牢牢系住了。被牵制了几千年,他已多少变得温顺,温顺而不怀好意。他明白,自己体内那只野兽虽已蛰伏,但不管过了多久,都能被轻易唤醒,仅仅需要一个名字,就能被唤醒。为了那个名字,哪怕形神俱灭,这只野兽也会与绳索对抗到底。
也正因此,在这世间见到其他的野兽拼着命地撕扯身上束缚的绳索时,他会顿生惺惺相惜之感。那年巨流河畔的冯庸小公子就是这样一只野兽。他见到过从那场“对谁都没有好处”的直奉战争侥幸生还的东北公子在山海关站望着同袍的尸体被一具具架上列车,此后又与这位散尽家财办大学的浊世公子在北平相识,见证他带领师生赴海拉尔守卫国土,九一八后被日军软禁,后从东京出逃,回到北平,又在“国难方殷,前途绝望”之时,携其夫人告别白山黑水。之后的岁月里,遥闻其辗转于杭州,武昌,昆山,重庆等地,此后到达台湾,便不再有消息。
今日再见,已不知何夕。
“我早看出来了,你不是人间之人。我这离乡飘零几十年,狼狈老去,沈先生却还是翩翩玉立,折柔条过千尺,岁月不留行啊。”
“冯公子,我的记性不好,过往太漫长,若非长河中有些值得记下的人或物,只怕我将被漫长时日变成一个浑浑噩噩的痴人。”沈巍向他举起手中那本纸页泛黄的厚本,“若您不介意,我想将您也记入其中。”
“客气,叫我汉卿吧。相识弥久,道一声故人不为过吧。”
“汉卿。”
“诶。我吧,和我六哥,我俩同号汉卿。汉卿汉卿,留取丹心照汗青。那时候我俩觉得我们和父辈不同,我们对救国家于危亡是有责任的。我们父辈,那是绿林出身,赶上时局得了权力,自个儿还是像绿林草莽,满天下折腾,就想着自己怎么攥住那点儿力量。折腾来折腾去,尽是些损人不利己之事,城头变幻大王旗罢了。都20世纪了,还掺和复辟王朝呢。”
“人类历史上,文明倒退回野蛮的事不少,”沈巍将手探向桌边摆着的一枚小巧铁质暖炉,炉内细小木炭刚刚冒出金光,炉边的小铜壶盛着清酒,酒还是凉的,却微有些幽香。“在一个庞大的迷局中,没有人能看得清究竟哪个方向是对的。”
“所以沈先生看我这辈子,是不是如我看我爹一般?”冯庸无奈地歪了歪头,望向他对面这位眼神深邃,来历成谜的先生。
“并不,我能理解你的每个决策。”盛着酒的小铜壶被架上了暖炉。“我只是想说,若能将这几千年来的人类史画在一幅画上,那光怪陆离波诡云谲之构图里根本就不存在一条进步之路。20世纪,或者说工业革命确实能给人一种错觉,像是我们摆脱了长久以来的技术限制,所有的领域都在日新月异。过去的人们觉得历史是不断地画圆,现在的人们觉得历史该是一条前进的线。但是啊,若是将目光回归人类自身,你会看到,人们的苦难,欢乐在所有的时代都有着一模一样的内核,只是被不同的装饰所掩盖。”
“我当年初识先生之时,便觉着你有一种超脱于尘世的虚无感。起初我是颇有不屑的,看着寸寸河山血,看着那些流离失所怒而不争的同胞们,谁人热血能凉?后来我才渐觉,先生只是站得太远了,太远了。那么遥远的距离,那么庞大的尺度,这一时,这一世的生死都小了,是千世万世的生死啊。”
温酒冒出氤氲热气,沈巍端起酒壶盛过一盏,置于冯庸座前。“我看到的和你看到的,并无高下之分。自禹启夏,生灵涂炭,凋敝河山,我已见过百千次。这百千次是必要的吗?是无可避免的吗?我也有幸同不同时代的仁人志士谈论过这些命题。他们中有人曾告诉过我,想要用毕生寻找止戈之法,因为他要救天下人。也有人告诉过我,他救不了天下人,他只想要上下求索,从而明白,他,以及天下人,在这世间奋起沉沦,万世不穷,究竟为何。”
“那他们最后都找到了吗?”冯庸端起酒盏单方面敬了沈巍一杯。酒入喉温热甘醇,是黄粱酒啊。
“人的生命有限,没有人不是带着未解的疑问离开人世的。”
“沈先生是否已见过太多如我这样的人了?我也曾想过灭绝战争之法。我办大学时,便想着让我国民得以练就健康的体魄,学习先进的工业,让我的国家早日追赶上彼时列强,与他们势均力敌,不无强弱大小之分。况且等到科学进步,战争之破坏力将日渐巨大,使得战争一发,有国被扫荡,人被灭绝之可能。如此互相牵制,战争便无启动可能。但那时的我也绝想不到十数年后落于日本的那两颗原子弹,以及此后的美苏冷战。
“我想着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啊,我做好了吗?我参军没打太多有用之仗,办大学办到最后也没了,我比我父辈到底强在哪呢。我以为我能带领时代,带领中国往更好的方向走呢。结果在这风云变幻里,自己不过是螳臂之力。就如你说的,我自以为找到了对的方向,实际却迷失在这座巨大的棋盘里了。这样的一生啊,如今回想起来,除恍然若梦,也无颜再多做总结了。”
“你这一生肆意洒脱,何来不好。”
“嗨。到死没能归乡,这也叫肆意洒脱呀?我春天时到了玉山,看到满山的杜鹃花啊,很像华中之景。只可惜,站在这全台湾最高的山上,也望不到医巫闾。我和我汉卿六哥小的时候,去闾山上拜过观音菩萨,我们东北人也叫她歪脖老母。我母亲那时候,向她求我们兄弟一生平安。现在看来,菩萨确实答应了她。但是菩萨从来都忘了答应我。这是不是偏心呢。——可能是因为我不信她吧。”
“沈先生,你活得这么久,可有见过任何一个时代,像我们的时代一样混乱?”冯庸端过小铜壶,给自己斟上了第二杯酒。
沈巍笑了笑,给他讲了焉支山的儿女情,讲被风沙埋了一层又一层的西域诸国,讲旧大陆东方到西方的无尽乡愁。还有被大火付之一炬的海港边的图书馆,被毁灭的知识千年后重现于其他文明翻译的著作中,同源的宗教最后自相残杀,被人民选中的君主最后被人民送上断头台。观看夜空的天文学家留下手稿与世长辞,测量大地的数学家与自己的儿子们反目。有神参与的战争被谱成神歌,被盲诗人讲述。历史学家横跨大陆的旅行,被千年后的记者效仿。浪迹大海的勇士与恶魔将长戟刺入巨兽身体。傀儡国王忘记了自己是傀儡。永恒的广场和永恒的酒馆和永恒的车站。六鹢退飞,过宋都。河水长泛其滩,终岁不绝。邓林,惊鸿一瞥。
期间,冯庸将黄粱酒一杯接一杯地饮。
眼前的景象在冯庸眼前变得模糊起来,他低头看小木桌,却看到了一座雕着考究花纹的摇篮,摇篮里躺着婴儿冯庸,旁边还躺着他的六哥。摇篮边的那双手……是母亲的手啊。他抬起头,看见父亲到了北平,站在张勋身边,城内垂着的五爪黄龙旗在阴云密布的空中翻滚,城外聚满了军队,个个手中擎着北洋五色旗。不同颜色的旌旗在西风中咆哮,占满了天空。紧接着是枪声,是夜色中的北平站,徐树铮指向陆建章的枪声;是山海关同室操戈,同族相残的枪声。飞机,飞机来了,穿着飞行员服的冯庸启动了飞机盘旋在东三省上空,螺旋桨的声音灌满了他所有感官,家乡在脚底下越来越小,开着飞机的他跨越了山海,在南方小岛降落。之后便回不去了。
漆黑,全然的漆黑。紧接着光亮渐渐从黑暗深处冒上来,形成了小木桌。桌上的黄粱酒终于被喝光了。冯庸抬头,看见沈巍仍坐在对面,带着他亘古不变的微笑。
“你这地方还挺冷,像极了我老家冬天。”他打了个哆嗦,抱紧了自己的大衣。“我看差不多了,多谢先生相送,我们这便出发吧。”
冯庸站起身来,却一个踉跄,头重脚轻的他这才发现,黄粱酒的后劲…还真大。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冯庸醉得厉害,他此刻轻飘飘的,沈巍搀扶着他,像搀着一团雾气。“…明朝…归路…下塘西,不见…莺啼…落花处。”
忘川河水,泛着冷冽的光,沈巍身边的这团雾气,像是与这忘川水融为一体了。
“秦人冯庸,这便告辞了。”
“闾山苍苍兮日数风云,渤海茫茫兮何年鹤归。善恶何须论,一死万缘空。尘劳烦恼断,不再梦辽东。”
沈巍目送着他,知道又一个时代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