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霍伊下台前后的西班牙

一、不信任案被通过，新政府成立

二零一八年六月一日，对于西班牙前首相、前执政党西班牙人民党党魁马里亚诺·拉霍伊·布雷来说，可不是享受国际儿童节欢乐气氛的好时节。就在这一天，他被国会众议院罢免了首相职位。此前，反对党之一的西班牙社会主义工人党（PSOE，下文简称为社工党）党魁佩德罗·桑切斯联合其他三个独立政党的领导人，向国会提交了一份谴责动议（censure）。在西班牙的国会机制中，谴责动议（a motion of censure）略微区别于我们通常提到的不信任案：西班牙宪法允许众议院中的团体在召集多于35名议员的人数前提下，发起罢免现任首相、并任命一位新首相的动议。要想谴责动议通过，发起者们必须得到绝大多数的赞成票——而在这次表决中，他们须在全部350个众议院席位中争取到176张赞成票。自1978年西班牙宪法生效以来，仅有四次谴责动议被发起（在拉霍伊任期内共有两次，上一次也是由佩德罗·桑切斯发起的），而只有这一次谴责动议是被通过的。消息传开后，在欧洲政局引起了轰动。

二、下台原因分析

腐败问题

拉霍伊被罢免的直接原因是他所在的西班牙人民党深陷了极其严重的政治腐败丑闻，即所谓的“居特勒案”（Gürtel case）。据西班牙国家法院的判决称：1999年至今，在马德里、瓦伦西亚等大城市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权钱交易网络，所涉及的罪行包括受贿、洗钱和偷税漏税。例如：企业家用“项目回扣”的方法贿赂执政的人民党官员，来获取利润丰厚的公共建设项目合同。人民党的多名成员已在今年5月被逮捕入狱。而在案件调查过程中，拉霍伊们还一直消极被动地应付调查工作，并在媒体上多次试图为犯罪嫌疑人洗白。“居特勒案”成为了压垮拉霍伊政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社会冲突

然而，除了政治丑闻引发的群众对人民党的强烈不满以外，我们还应了解导致拉霍伊下台的深层次原因，即西班牙当前的剧烈社会冲突。支持社工党的独立政党分别是：左翼立场的“我们能”联盟（Unidos Podemos），民族主义立场的巴斯克民族主义党（Partido Nacionalista Vasco ，缩写为PNV）和加泰罗尼亚欧洲民主党（Partido Demócrata Europeo Catalán，缩写为PdeCat）。我们可以粗略地对应上西班牙社会的几个重大冲突：加泰罗尼亚独立运动、女权主义运动和反对政府养老金改革。

2017年10月1日，西班牙加泰罗尼亚自治区举行了独立公投。在530万有投票权的民众中有43.03%即约226万人参与投票，其中90.9%的投票者支持加泰罗尼亚独立建国。而在投票当日，由人民党执政的西班牙中央政府派出了国民警卫队的15000名防暴队员进驻当地，以“重建合法秩序”为由撕毁了公投的宣传海报，逮捕了相关公职人员，破坏计票工作并试图破坏投票站，近900名加泰罗尼亚民众在投票日被警察打伤，创下了佛朗哥法西斯政权倒台以来最残暴的街头镇压记录。10月27日，加泰罗尼亚地方议会在巨大压力下正式宣布脱离西班牙统治。但拉霍伊政府却继续蔑视选民意愿，宣布按照西班牙宪法第155条规定，废止独立公投结果，并对加泰罗尼亚群众的自组织及底层动员实施暴力镇压，逮捕了多名加泰罗尼亚地方领导人。拉霍伊及其领导的人民党的这些行径，将加泰罗尼亚欧洲民主党和同情独立公投的巴斯克民族主义党狠狠地推向了社工党的怀抱。

2016年6月7日，一名18 岁西班牙少女在纳瓦拉自治区参加圣费尔明节的奔牛活动时，遭到五名男子绑架后轮奸，还被抢走手机。这5名男子先是用手机拍下整个性侵过程，其后还在WhatsApp 社交群组中大肆吹嘘庆祝，并扬言要公布性侵视频。其后的警方调查报告声称：受害人在整个过程中保持了“被动或中立”的态度，始终闭着眼睛不作反抗；5名性侵者的辩护律师则据此认为：「明显的被动性」是受害者表示同意（！）的证据，因此不构成强奸罪。2018年5月26日，纳瓦拉自治区北部法院对案件做出判决：以被施暴者“没有反抗”为由判定对5名被告的暴力性侵罪指控不成立，仅以较轻微的性虐待罪判处5人各9年徒刑。在西班牙的民法典中，性虐待罪不同于性侵罪，前者不涉及暴力行为或威胁；若要性侵罪成立，那么必须发生例如受害女性被揍打或被持刀威胁的情形。这一规定一直引发质疑，例如：“女性为了证明自己被强暴，是否得要求施暴者对自己拳打脚踢或直接给自己来一刀，从而留下足够的犯罪证据？！”而根据欧盟委员会的最新调查，西班牙警方收到的性侵案报告率仅处在欧洲国家排行榜的第八名（每10万名居民中仅有2.65份报告）。但这种“优秀表现”不是因为西班牙的性别平等问题不严重，而是由于西班牙对于性侵罪的荒谬立法和司法不公（在审判中经常会偏袒施暴者）使得女性对于当局的执法力度抱有强烈的质疑态度，认为即使报案也没什么用处。

这起判决激起西班牙国内滔天民愤。在西班牙的各大城市，人们纷纷走上街头抗议：“这不是性虐待，而是强暴！”在社交媒体推特上，至少有数以万计的群众以#Cuentalo ("说出你的故事！")为标签转发，以引起社会各界关注和支持。超过120万人在网上联名要求罢免审理这起案件的法官。接替拉霍伊上台执政的社工党领袖桑切斯此前亦发声批评法院的这一荒谬判决。西班牙版#MeToo运动的崛起，为有一定左翼色彩的西班牙社工党提供了丰富的政治活动土壤。

而在社会保障方面，西班牙政府的养老金改革也在工人阶级中激起了广泛不满。拉霍伊所在的西班牙人民党是国内主要的右翼政党，它广泛地团结了西班牙的各大传统右翼势力，包括：佛朗哥法西斯主义的认同者、新自由主义者、新保守主义者、西班牙天主教会和技术官僚。人民党因而在国家机器内部和社会上都具有不容忽视的统治阶级基础。因此，拉霍伊任内积极推行紧缩政策，削减社会福利特别是养老金待遇（延迟退休、提高保险缴费年限、削减每月养老金额度，等等）。拉霍伊政府为了填补财政赤字，不断从西班牙养老储备金账户抽取资金，储备金总额已经从2012年的668亿欧元降低到2018年的80亿欧元。这实质上是把经济衰退所造成的财政困难——资本主义生产的周期性危机，这是资本和资本家为自己追逐利润的必然结果——转嫁到无辜的工人群众身上。诸如此类的紧缩政策引起了西班牙底层群众对拉霍伊政府的强烈不满。

在深刻的社会冲突的大背景下，又适逢西班牙人民党深陷政治腐败丑闻，桑切斯领导的社工党抓住时机：利用人民党和加泰罗尼亚民族主义政党的仇恨，拉拢了巴斯克民族主义党和加泰罗尼亚欧洲民主党，联同“我们能”联盟及时地发起了对拉霍伊的谴责动议，最终成功将拉霍伊赶下台。

三、基本走向：一个猜想

但有西班牙国内的分析人士，例如西班牙马克思主义政党“反资本主义者”（Anticapitalistas）成员布雷斯·费尔南德斯（Brais Fernández），就表示出对新上台的社工党政府施政路线的质疑。他认为佩德罗·桑切斯一直是新自由主义政策的支持者，他将很有可能继承已在拉霍伊任内通过的政府预算法案。出于左翼招牌的约束，他或许会对女权运动、加泰罗尼亚问题和社会保障改革作出形式上的让步，但他将会坚持新自由主义改革的总路线，继续与欧盟的大资产阶级财团保持紧密合作。而在西班牙，所谓的“社会主义者”是在新自由主义者的身后亦步亦趋的。

我们大可对费尔南德斯的观点抱有质疑，但无可否认的是：西班牙社会主义工人党的政治立场是中间偏左，它更多的是一个社会民主主义而不是马克思主义的政党。我们不妨作出如下构想：新上台的桑切斯政府正面临一个两难选择。它要么是响应当前西班牙国内群众反抗运动——性别平权斗争、反紧缩政策斗争、加泰罗尼亚民族自决权斗争，等等——的诉求，彻底斩断和国内右翼势力（包括新自由主义者、法西斯主义分子、技术官僚）的暧昧关系，并且领导西班牙工人阶级摆脱欧盟大财团的剥削。但这意味着社工党放弃中间偏左立场，从而向左转拥抱反资本主义路线；要么是桑切斯政府在社工党内外右翼势力的压力下坚持新自由主义的政治经济政策，仅仅对底层群众的变革诉求做出形式性的让步（从而试图减轻群众运动的热度，巩固统治秩序）。而这将会引发群众对于“社会主义路线”、“左翼招牌”的信任危机，并且可能招致群众更猛烈的反击，从而在一片嘘声中促成桑切斯政府的垮台。而历史经验表明：一个试图左右逢源的中间路线的政府的垮台，很可能会导致更残酷的右翼政权的崛起。但西班牙工人阶级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桑切斯政府的“向善的可能性”，而是应该争取国际盟友——特别是欧洲反资本主义力量——的支持，建立一个西班牙工人阶级领导的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