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復可得
眼看開學在即。整理課室的亂作一堆的雜書。沒想到幾年間一不注意便存下這許多。舊時聯語說“書似青山常亂疊。燈如紅豆最相思”。聽上去當然很美。可至少這前半句若落到實處。便未必是第一等的韻事。若逢搬動。便成災難。好在書蟲子大多喜歡無事此靜坐。遇此機會活動活動筋骨。免得不知筋力衰多少。如此一來也算是否極泰來。
另有一樁好處便是可以重新發現記憶裏漸漸模糊不清的書冊。時不時會迸出這樣的臺詞:原來這本書在這裡。或者是:怪不得找不到下冊。居然躲在這一堆書裡。最壞的獨白是:為什麼會買了兩本同樣的書。

今天的發現很多。比如找到了還未讀完的《琉璃廠雜記》上卷。記得還差三卷。沒讀之前會想當然覺得這部書仿佛是《骨董瑣記》《古玩指南》一般性質。“以為一定是作者流連廠肆搜求文玩書畫的記錄。至多旁及北平城內那些舊文玩店舊書攤的興廢變遷。無非和孫殿起的《琉璃廠小志》。王冶秋《琉璃廠史話》一類的雜著。不料翻讀一過。發現蠻不是這麼回事。這部《雜記》豐富有料多了。作者身在民國初造之時。百廢待舉。龍蛇雜處。又兼以地不愛寶。故他之所見。可謂繁花似錦。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這書並不局限於廠肆興衰和個人所獲。游山訪古。憶舊懷人。吟詩作賦。一個有良好藝文修養的文士官僚的京華煙雲便在這一則則散記中呈現。”
越讀到後面。作者記游之作越多。篇幅亦愈長。多是北平城郊的山野寺觀。而且每每遇到明季宦官墓地一類。初讀時覺得有些《帝京景物略》的意思。幽冷荒僻若有鬼音。然而接二連三地出現似也多少令人生倦。

今天補讀後面幾卷。亦是同樣情形。間有對時人時勢的評品。比如對項城與合肥便頗有揄揚。上卷快結末的時候。突然一則文字迥異前文。作者歷數人生“不復可得”之境。語淡情摯。依依不盡。雖只是略加概述。卻別具溫情與宛轉。叫我想起歸有光寫《項脊軒誌》《寒花葬誌》。想起沈三白寫芸娘冬夜貽粥之敘述。還有龔定庵的《三別好詩》。沒想到今日理書還能得讀如此好文字。遂作文抄公。以盡其文章之妙。
“事過境遷。有不復可得者。雪夜追憶甚有味。乃呼燈。起而記之。
幼孤。母多病。外曾王母成夫人嘗引我宿其所。夜五鼓我輒起。戚夫人呼婢煮粥。裹我衣襟。間匙粥以飼。飽復枕戚夫人手睡。今不復可得矣。
家貧。與母姊共一燈。母紡績。我與姊讀。書聲。機聲相和。夜半不已。行道駐足聽。皆嘆息。今不復可得矣。
冬寒水落。土鯪魚上市。艱難獲一尾。雜鹽豉蒸食。我食腹。姊食脊。母食頭與尾。不知世間更有珍味也。今不復可得矣。
六歲從七舅氏過安徽義莊。讀壁間聯語有不識字以問舅。舅舉竹疊拍擊我頭。一字一擊。乃盡識其字。樂不可支。今不復可得矣。
祖宗墳墓在粵東北鄉。每歲清明與二兄步行祭掃。歸路過沙河。砍竹筍。膾魷魚。炒米粉以裏腹。市乾豆腐納懷中歸。為吾母下酒物。並道山中景物之勝。母聽而樂之。今不復可得矣。
讀書趙氏。鄰女慧美。愛我オ。嘗以餅果致我。我不受。也甚德之。今不復可得矣。
弱冠依二舅氏於京師。受業大學。七日一省舅。相與坐花陰論文藝。食梨栗。夜深乃散。以為常。今不復可得矣。
初入官。整理鹽務。得罪貴近督辦。史繩老將與我偕去。我以捐納欠官款三千金。繩老出一券為我償。我未受而淚承於睫。今不復可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