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德五年(2)——翻过那座山
处暑一到,秋雨唰地就落下来了。从办公室看出去,英式花园里深深浅浅的绿色也开始次第变黄。虽说这是南京人最喜欢的天气,但想到前几天在海拔2500米的山头看雷暴,不免还是露出阵阵胆怂。在这个浪十天,休十天,过半指头依然裂得可以把窗帘划得拉丝的周末,记录我这个伪山民对工业时代的前辈们朴素的敬意。
凡尔纳着手《海底两万里》与《地心历险记》的时候,整个欧洲正在处于征服阿尔卑斯山的狂热。与早期大航海时代所带来欧洲对于动植物门类学与博物馆学的痴迷类似,这次也并不是单纯的探险活动,而是伴随着公众对自然科学普及的强烈兴趣。
自英格兰最高法院的大法官Alfred Wills爵士于1854年征服Wetterhorn峰,英国的一些富家公子便于1857年在伦敦成立了一个阿尔卑斯俱乐部(Alpine Club)。之后的二十年里,他(她)们和他(她)们在瑞士的向导们,逐一征服了阿尔卑斯的群峰,其中包括我们耳熟能详的马特洪峰(Matterhorn)、艾格峰(Eiger)、采尔马特峰(Zermatt),等等。因此,1857年到1875年也被后世称为阿尔卑斯登山者们的“黄金年代”。在后来中产阶级逐渐走上舞台的20世纪初,随着阿尔卑斯度假疗养的兴起,“莱茵黄金”号列车更是可以在一天之内,让伦敦的旅客抵达阿尔卑斯的卢塞恩(Luzern)。
而在比“黄金时代”早上一百年的文艺复兴时期,也就是当代科学体系初步建立的18世纪,一名居住在日内瓦的地理和物理学家萨苏尔(Horace-Benedict de Saussure)从1760年代开始就多次跑到今天意法边境的勃朗峰(Mont Blanc,万宝龙,白山,从音译到真实名称,翻译山名的格调不断降低,偷偷擦汗),试图找寻征服山峰的最佳路径。虽然他的助手早他一年成功登顶,但是他也在1787年成为第三个登顶的人。而1767年,他为登顶找路而环绕勃朗峰山脉一圈的路线,则被我们后人叫做“环勃朗峰”(Tour du Mont Blanc,TMB)。
这条路线便是我们2018年的暑假。
当初2016年决定从柏林搬到慕尼黑的原因之一,就是这里有阿尔卑斯山。好吧,在意大利朋友的眼中,我们是平的。翻开地理地图看看,阿尔卑斯的主体在法国、意大利、瑞士、奥地利以及克罗地亚,德国这里只分到最北边的一丢丢。我们最高的楚格峰也不到3000米,还得跟他们奥地利沿着山脊线分家。所以在布匿战争中,带着大象翻越阿尔卑斯山、出其不意地把罗马人打扒下的迦太基(北非)的汉尼拔的动人故事,自然是要跟我们隔上千山万水的。
不过,我们这里也有一条经典商旅线路,就是从慕尼黑穿越阿尔卑斯山的山谷抵达威尼斯。所以,他们北边纽伦堡的香肠就特别出名,因为他们手上有来自威尼斯的东方香料。这条线路要走上30来天,其实倒也不难走,因为自非洲大陆和欧亚大陆的版块运动挤压出阿尔卑斯山脉后,山顶的冰川融雪经年流淌,早已在山腹上切出一条条河谷,因此,罗马时代就有了很多沿着河谷翻山的贸易路线,联通欧洲腹地。不过,估计尼安德特人和其他人类种群读到这里就要暗自偷笑:哥几个跟这儿打猛犸象的时候,你们智人还不知道跟哪儿颠簸呢。(相比其他在此定居的Homo Sapien,我们智人Homo Sapien Sapien是从东非大裂谷迁徙到欧洲。不喜欢做注解,喜欢读者读到这里会心一笑,可惜连我老公都读不懂了。)
阿尔卑斯就是这样一个从自然地理、到人文历史、再到自然科学,一个个图层叠加的地方。它的唇齿相依,它的千回百转,让我们这些常年生活在广袤平原和丘陵地区的人们感到神奇。但是对他们自己来说,就像咱们的云贵、川藏一样,稀松平常。果然是山民爱山民。如若不然,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大的世界,谁又能真正理解谁呢?
2017年的暑假给了南意大利;2018年,在朋友们帮我从国内淘宝人肉来一套露营设备后,终于赶在阿尔卑斯进入多雨的秋天之前,完成了这条线路。
勃朗峰山脉呈东西走向,山顶的冰川融雪在它南北两侧切出两个大河谷,将它与其他的山脉隔开。北山谷是法国,南山谷是意大利,东侧是瑞士。因此,萨苏尔的线路是从北侧的法国小镇Chamonix出发,逆时针经过Contamines,翻过西侧的Col du Bonhomme山腰,抵达Chapieux,再沿着南边的河谷向东,经过意大利的Courmayeur,面向Mont Rosa继续走到瑞士境内,翻过东侧Trient冰川的Fenetre山腰,抵达Peuty,再向西北经过Balme山谷回到法国境内,沿着河谷北侧的山脉经过Flégère,一路冲着勃朗峰北侧的冰川走到Brévent,下山回到Chamonix结束。边走边拍照,走上11天;而UTMB(Ultra Trail du Mont-Blanc)的大神们,则是20个小时搞定。
我们这一趟由于要算着日子回慕尼黑搬家,所以并没有走完全程,把风(jia)景(ge)一(ang)般(gui)的瑞士境内的一段舍去。结合当时的天气因素,我们从法国境内的Saint Gervais出发,D1冒雨抵达Chapieux,D2翻过Seigne山腰,缅怀曾经的意法战场,抵达Elisabetta,D3抵达Courmayeur后,直接大巴穿隧道回到Chamonix,D4趁天晴,缆车上到海拔3842米的Aiguille du Midi,近距离看比普通游客还多的大神们沿着北面的冰川爬勃朗峰(北面冰川比南面的岩石牢固,North Face因此得名)。回到河谷,然后上对面的Brévent,对视勃朗峰北面,再经Flégère抵达Lac Blanc(勃朗湖),看爆发的英仙座流星雨,后被南北两个山谷雷暴云吓得彻夜未眠,遥看大神们夜爬勃朗峰的头灯闪耀;D5下到Chamonix,死狗一般搭小火车看冰洞;D6缆车上Lognan,爬到Argentière冰川附近,下山后,再翻Balme山谷,抵达瑞士境内的Peuty;D7翻Fenetre山腰看Trient冰川,下到Champex湖。次日一早从Orsières各种转火车,回到慕尼黑。
由于南北是河谷,所以最好的风景是要到南北河谷各自对面的山上去看勃朗峰、以及山脉上的冰川,基本上每天都是爬升1500米以上,然后再爬下来,让我先哭一会儿。特别是在对面山上高海拔的湖边拍勃朗峰的倒影,更是美呆。这条线路很成熟,技术难度中等,有很多山间小屋供旅客食宿,价格便宜,当然也只能睡大通铺了。如果自带帐篷,除了瑞士,2500米以上的地方,日落之后,日出之前,露营都合法。如果途中崴脚、膝盖受伤,或者恶劣天气,可以选择走河谷,能够节省不少体力。当然了,在大神的装备面前,一切天气都是美好的。我也第一次听说,Columbia在户外界是潮牌。总之,我们遇到不少带着7-8岁孩子环勃朗峰的家长。
我们这些住在内陆平原的的人,并不知道全球气候变化意味着什么,好像只是一句政治道德一般。然而,对照着TMB路线书上的照片一路爬乱石山,好容易上了Fenetre山腰,而冰川离我们依然很远。这才发现这本书是2002年首版,现在的冰川早已退缩到更高海拔的地带。难怪气候变化谈判上,中美跟欧洲总是难以一条心,那些都是我们在平日的生活里触摸不到的未来。
这一路虽然有一半在下雨,途中也遭遇各种艰险,但是最让我觉得自己怂的反而是风景最好的D4晚上的勃朗湖露营。勃朗湖的海拔2300多米,晚霞可以完美地映出对面Argentière冰川的倒影,以及勃朗峰的侧影。从这里往上,基本上每个小山头、小山角上,都有各种大神搭的花式帐篷。有着早前在冰川下的大风谷Elisabetta附近露营的经历,我们小心地找了一个避风的小小的凹口。
看着牛奶泼出来一般的银河,以及一个个火流星划破天空,我们觉得今夜已经十分完美了。没想到,一切才刚刚开始。12点,钻回帐篷,突然发现河谷里呼啸的山风突然停了,安静得瘆人。然后发现帐篷外有闪光,把头探出来,发现勃朗峰以南的河谷上方在打闪,吓得我密切地观察南河谷,生怕云翻过勃朗峰飘过来。凌晨两点,好容易等到南边最亮的火星的星晕完全散开,结果,我们所处山峰的北边又开始打闪。问身边那些雷达不动拍流星的大神们怎么办,各个都很淡定。回到帐篷,正要睡,发现背后地里的凉气透过防湿垫,渗进骨髓,心想,完蛋了,我不会睡在冰川上吧。
脑补历史:1892年7月11日夜,勃朗峰Rousse冰川下暗藏的大湖突然崩裂,20万立方米(相当于53个水立方游泳比赛水池的蓄水量)的冰川水夹着石块,奔流而下,将山下Saint Gervais(对,就是我们此行的起点)的200多人从梦乡带去了彼岸。
这段时间环山看冰川的经历告诉我,很多时候,冰川并不只是像风景画上一样呈现出或像瀑布、或像海啸一般的面貌,并且由于冻着二氧化碳,呈现出美丽的蓝色;很多时候,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条长长的不起眼的大路,美丽的蓝色被表面灰色的石砾覆盖。
临行前,专门看了一个纪录片,介绍在高山冰川潜水的大神们是怎么下到勃朗峰的冰川暗湖里去,做各种测量,以保障山下的安全。如果不知道这段历史,或许我能睡个好觉吧。结果现在却一边保持警惕,一边脑补,冰川水把我和巨石冲下山的场景。我只能安慰自己,认怂保平安。
跟大神们相比,我们输在经验、输在体能(体型)、输在心理、输在营养、输在装备。即便如此,晒得像山民一样与白掌边界分明的黝黑皮肤,每天因长时间走山路而拉长的韧带,以及为了在不受伤的情况下负重前行而不由自主的心无旁骛,都让我们期盼下一次远行。
好吧,我们现在的冲锋衣和超轻帐篷,跟18-19世纪没有装备、没有营养学陪伴的徒手大神们相比,输在对自然和自然科学所迸发出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