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

你把那人送下车，自己靠在座椅上，久久地凝视着窗外。街道阴暗，且很窄，你往前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找到机会调转方向。开到三岔路口时，你发现你是第一次如此接近这座桥。

这于你来说不过是一个夜晚罢了。你的衣衫上都是烧烤难闻的烟熏味，一条狗在车外狂吠。十一点四十七分，你看向电子时钟，然后很快地跳到了十一点四十八分，离十二点还有十一分钟零几秒。有时你会想，一小时应该是有一百分钟的，或是一万分钟，总之，今天是不会很快过去的。

你看到手机里新的日历提醒，然后注意到你朋友的生日到了。你没有发动汽车，而是暗自庆幸，自己是在这座桥边脱离昨天的。你想着接下去的日子，连续三天都有莫名其妙没有源头的饭局，广播里是森林大火的新闻。你莫名想到许多年前的夏天，你与朋友走进山中，在一所不知姓名的人的小房子旁燃起火炉，将你们在土里挖到的奇异植物放进去烘烤。随后你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或许这团火整整烧了二十年。

然而它很快就要灭了。你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长出来的新皮在灯光下发出类似保鲜膜的光泽，这使你忘了它流血时的样子。你曾安慰自己，说这不过是你一天的厄运日罢了，而当厄运日都过去了时候，旧伤口已经愈合，你却似乎不再期待痊愈的手指了。你无聊极了，在一个充满快乐而你却感知不到的空间里，你不停地望向窗外，狗还是吠叫不停。

你看到手机里那个人还是没有回复，你才发现自己是没有朋友的，你才发现那些围绕在你身边的人，到头来，你都是可以失去的。维持一段关系的疲惫远远胜过了它对你的重要性，你不过是不愿告诉她，她对你来说什么也不是。

或许对她来说，你已经是她的全部了。这种想法一出现，你就无法控制地去不断摁亮屏幕，但最后总是以黑屏为终。你找不到自己错在哪里，而把这一切归为她不理解你。或许这就是终点，这是你可以避免作为一个卑微者的形象悄悄地退出这段关系的最好结局。但你又在怀疑，为什么就这么结束了？

似乎你的一生都是这么不明不白，万事都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而从另一个角度讲，你也并不愿意接受。你大多数的时间就花在这里，寻找一个更加适合的方式，来暂时解决这种无聊的争端，有时你确实这么做了，而有时什么也没发生。想到这里你就莫名恼火，用力锤着车门，你早就厌倦了，你想发消息给所有人，让他们知道，你早就厌倦了作退让的那一个。而接下来你又会恢复平静，在和他人不知为何而起的对话中尽可能地忘掉你所困扰的事。

你在周围重回寂静之后，走下了车。你看到路灯，低矮的房子，一条二十年都没有修过的道路。你又何曾不是想过，这时的夜空应该布满星星，你将靠在车上仰望天空，目光随着气象台的白色光束四处游移。至少在不久前，你还是看得见未来的。你要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你将来爱人的眼睛，或是在无尽的原野中暂时找到地方栖息。人生有无数个倒计时，一个星期，三百六十五天，七十年，却没有任何一个值得令你期待。你总是这样，总是一个人，叫嚷着哭喊着停下来吧，但还是不停地走。

杯子里红色的茶水已经冷透了，口感奇差，但你还是一点一点地把那半杯喝下肚。你不知道是要给谁一个交代。憋掉的皮球，哀伤的寡妇，濒死的老人，你对他们充满怜悯，你想，可能就是这种感觉，你的不安与纠结，全部来自于那里，你不知为何就要流泪的心里。你担心众人安危，不可控地去猜想他人的幸福。你有时确实这么觉得，只要在这个没有一个人的夜晚，你喝下那杯茶水，在路灯下站一会儿，就会有人从中得到救赎。你时常感到卑微与渺小，想要从此脱离，你怨恨身边的人，怨恨生活与命运，但其实，你不过是甘愿在这怪圈中迷失罢了，从始至终只是你不想离开。

旧时的怪梦，生锈的铁窗，一个你头脑疼痛的晚上，你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没有意义的悬崖边驻足了太久。在瘟疫来袭时，你跌跌撞撞跑出去很远很远，却发现你不是在寻找解药，而是寻求死亡。你过去的所经历的人生，不过是英雄一梦，不过是好几年前十月的一阵微风。你用瞬间埋葬掉了你的大部分时间，然后用幻想缝合了命运的缝隙。

那至少要在今夜，忘掉所有人，忘掉所有记忆。你走上那座桥，汽车的灯光让眼前的道路不是太过于漆黑。你站在桥头，只有一条无尽的光带通向一座你看不见的岛屿，而它可能并没有存在过。你不知道为什么，你想起舞，你想大声歌唱，这个没有结局与答案的故事令你沉迷，甚至你真的就像你想的那样，起舞，歌唱。

你在桥上，不停地向前跑，不停地跑，假如尽头是海洋，是深渊，你也会不顾一切地跳下去。你看到眼前越来越亮，仿佛只要你继续跑下去，太阳就会出来，就会再次照耀着你，你已经思念那团火，那片光，太久太久了。

你累了，海船的汽笛声把你召回现实。你回过头去，发现你已经跑出去很远了。你垂下脑袋，慢慢地往回走，你不知道你跑了多久，但似乎你再也走不回去了。

但你终究还是要走到的，不是吗？车里的电子钟表显示现在是上午一点整，离日出还有很长的时间。你这一次没有犹豫，发动汽车往回开。在以后，你完全不会记得今夜的记忆，你只会回想起来，你曾经做过一个很真实的梦，那个梦有一层紫色的光晕。

在路上，你感觉自己累坏了。你不过是要再次走进灾难之中了，或许，你从来就没有逃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