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造就徒劳的浪费,从《猎鹿人》到冯内古特的诅咒

一、猎鹿人:赌场“成功”学
迈克尔.西米诺1978年的电影《猎鹿人》信息量之大令人咋舌 ,表面上是一部越战启示录,实则要表达的是俄裔美国人的南柯一梦,这里面不但涵盖对战争、政治,阶级和意识形态的思考,更多的是导演对人生中的成与败,生与死,梦与醒的反思。
在狩猎文化中,鹿象征荣誉,也反射着猎人的心。或者焦躁不安,或者沉稳镇定,猎鹿人顾名思义,就是寻找“心”的人。神枪手迈克尔是一个合适的猎鹿人,他不但是个冷静的旁观者,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在战前婚礼上,他倚靠在墙角喝酒观察者朋友们的一举一动,堪称众人皆醉我独醒;在战俘营中他面对越共指在眉心的枪口,沉着冷静的救出了自己的朋友。他就是那种在电影中可以掌控命运、看破幻象的人。但正是这样一个清醒的人,战后回到家乡后彻底迷失了,面对不再逃跑,平静面对死亡的雄鹿,迈克尔崩溃了。那一刻,他不再清楚究竟鹿是自己的猎物,还是自己本就是鹿的幻影。
这部影片有一个巧妙的莫比乌斯环结构,就像是阿扎瑞罗图画小说《小丑》中直到故事即将结束时,蝙蝠侠犹如愤怒的耶和华降临在哥谭暴打嘲笑自己是懦夫的小丑一样,那一刻,城市守护者蝙蝠侠拥有一颗同罪犯小丑同样黑暗的心。《猎鹿人》正是通过两场俄罗斯轮盘的赌局,对两个主角迈克尔和尼克的塑造,来展现其结构和表达其思想内容。两场赌局构成了导演对战争和意识形态同质性的思考;两个主角从梦中人到旁观者的换位,则揭示了人生中的生死成败,梦醒时分的反思。
两场赌局分别在越共战俘营和南越政府所在地西贡进行,它既象征着越战背后苏美意识形态的争斗,同时也象征着两个世界看似不同、实则相同的生存哲学。人生如大梦,也是俄罗斯轮盘赌局,一颗子弹,一枪毙命反映的只是生活的残酷性——就像资本主义东施笑贫不笑娼的循循善诱——如果不成功,如果没有钱,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越共赌局不过是将这种生存还是毁灭的较量毫无娱乐精神的表现出来了而已。
尼克作为叙事暗线,是影片莫比乌斯环结构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当这个炼钢厂的俄裔美国青年,指望着狩猎技巧能在越南战场上成就美国梦时,他突然发现战场上是飞机大炮和凝固汽油弹的天堂,枪口已经对准脑门,枪法毫无用处。当捡回一条命,却被长官质疑俄罗斯姓氏时,尼克大梦已醒,战场对于底层人既无荣耀,也无名利。所以当西贡赌场的经纪人暗示他底层人唯有戴上红布,走上赌桌,才有可能改变命运时,他明白了越南不过是美苏两个超级玩家控制的赌场,整个世界又何尝不是玩的同一种赌博游戏。这和他们另一个朋友史蒂芬回国后躲在退伍军人疗养院里天天玩宾果游戏如出一辙。
影片的最后,迈克尔在越南赌场里找到了头戴红布的尼克,此时的尼克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俨然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手枪几次易手,无论迈克尔怎样劝说,尼克最终还是等来了他期待已久的,击碎梦境的一颗子弹。迈克尔抱着血流如注的尼克痛哭不已,仿佛尼克就是那头在他枪口下既不逃跑,也不害怕的雄鹿,赌场内人声鼎沸,下注者窃窃然以为自己才是那个清醒的人,不知道尼克已随着那颗子弹进入到雄鹿的梦中。

二、咒语:冯内古特“失败”的教育
《咒语》这部小说带有“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东方哲学,就像冯内古特用包罗万象的零散片段作为叙事手法,世界从无到有,宇宙产生于寂兮廖兮的混沌之中,当人类不顺应自然,硬要往混沌身上戳出“七窍”时,混沌死,悲剧生,咒语由此开始。
小说讲的是90年代纽约州的西庇阿小镇上的一次黑人监狱暴动,这个小镇由莫西干湖一分为二,一边是永远只有三百名白人贵族子弟的塔金顿学院,而另一边则是填满了一万名作奸犯科的黑人的雅典娜监狱,这是一个浓缩的美国模型, 充满着种族和贫富分化的矛盾。冯内古特将它比作社会发展失衡后的诅咒,从南北战争到肯尼迪家族与黑手党阿尔卡彭歃血为盟,这种不平衡就已经愈演愈烈。山雨欲来风满楼,雷在云下滚动,社会躁动不安。当冯内古特作为西点军校毕业的高材生兼越战自由开火区如雷贯耳的杀人机器“传教士”——杀敌数量和偷情次数相等——试图以传道授业解惑作为赎罪方式,向社会的贫富两极去分析雷电如何在云下运作,暴雨(暴动)形成的过程和原因时,大家都充耳不闻。白人认为他的话就像塔顶跑调的钟声一样刺耳;黑人则选择砸烂那台依据历史经验总会预测他们将把牢底坐穿的算命电脑——“我就是不想读书”“《2001》太空漫游究竟讲的是什么?”——结果宁静的西庇阿小镇成了现实生活中的“自由开火区” ,无论是高举星条旗,唱着自由引导勇士的黑人囚犯,还是期待国民自卫队能够拯救他们的白人中产阶级,没有一片“雪花”得以幸免。
就像庄子解释老子的“绝圣弃知 ”“绝学无忧”一样,“绝学”和“弃知”是留给博览群书的大宗师的,对于一般老百姓来说,冯内古特认为造成他们身陷囹圄恰恰是因为无知,所以小说的主题就是“无知造就徒劳的浪费”,结果这句话被大学董事会作为反美宣言和“反对统治阶级”的把柄——资本主义只需要成功学——将冯内古特逐出学院,冯内古特也因此躲过了一湖之隔的监狱暴动,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而当小镇在暴动之夜成为“自由交火区”,海军陆战队前来清场时,重返校园试图维护秩序的冯内古特又因为他在越战中杀人如麻的恶名——“传教士”——免遭法庭制裁,这个让他陷入窘境的恶名,在交战之夜再次拯救了他的性命,阴差阳错的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
这么严肃的话题,冯内古特表示他既不放屁跳踢踏舞,也不说脏话,所以他在小说中把“屎蘸鸡巴”改成了“屎蘸空调”——一坨大便甩在空调上——当他说到贵族子弟都染上了读写障碍症;痴呆儿拿着录音机到处收集告密的材料;不学无术的校领导拿名人名言中的莎士比亚诗句为自己装点门面;盗亦有道的肯尼迪家族印证“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存仁义”;鲍勃迪伦在他从越南战场返回家乡后摸他的锅盖头,以及自己在越南战场上的私生子如《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般的找到他时——一坨大便甩在空调上——他都会说“屎蘸空调”。
在小说里,冯内古特将自己幻化成越南战场上的猎鹿人,当见识过战场上人类所能有的极端行径,并且毫无荣誉感的返回美国并被反战人士嘲弄时,他像凝固汽油弹一样原地爆炸了。冯内古特用了一句《守望者》中笑匠的台词——“这真是一个笑话”。所以当斯巴达克斯一样的黑人领袖,在黑夜里高举星条旗,用“跟随我,跟随我”的咒语,率领6000黑人自由战士攻进西庇阿时,他知道他们最终的结果无非是被钉在十字架,或是像被猎人击中的麋鹿一样,眼睛里流露出“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的表情。
故事的结束,西庇阿恢复了秩序,一湖之隔的天堂与地狱合而为一,湖被填平,拉上铁丝网,统一为雅典娜超级监狱,曾经的贵族大学的塔楼和校舍,成为国民自卫队的瞭望塔和狙击口,无知造就徒劳的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