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青年故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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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关瑶的妈是个妓女,安仁镇的人都这么说,以至于在关瑶成长的过程中渐渐忘记了母亲原本的模样,她也开始认为母亲也许真的是个妓女。
关瑶只记得在她九岁那一年,有一天早晨母亲花了很长的时间装扮自己,将原本只扎马尾的辫子散开来,用卷发棒细心地将发稍卷起,穿一条蓝色的连衣裙,将裙子的腰带扎到后面,形成一个好看的蝴蝶结,找出许久未穿的高跟鞋仔细擦拭。脸上只搽了一层护肤品,母亲的眉毛生得浓密,配一双大眼睛,唯一涂了口红,显得精神一些。
她知道母亲要出门,执意要跟着去,母亲最终抵不过关瑶的哭闹,只得答应带她一同前往。在出门前,母亲再三叮嘱,对今天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一定要保密,尤其不能告诉父亲。关瑶自然满口答应,她认为母亲这么神秘一定是很好玩的事情。
她们并没有去很远,无非是从镇子东头走到了西头,西头有一家造纸厂。母亲带她进了厂里,一个比父亲稍微年长一些的男人出门迎接了她们。男人穿着西装革履,梳着时下流行的偏分头,操着一口沿海地区的口音叫着母亲的闺名,他说,春燕,你来了。
母亲将关瑶推到身前,吩咐她叫叔叔。
关瑶点着头怯怯地叫了一声。
男人试图去拉关瑶的手,说,来,叔叔有好东西给你。关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这个男人对她来说实在太过陌生。
这孩子害羞,你别介意。母亲刘春燕在一旁不好意思地打着圆场。
男人带她们进入办公室,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崭新的毛茸玩具递给关瑶,那是一只白色的北极熊,脖子上打着一个花格子领结。关瑶看了母亲一眼,母亲向她点点头示意她收下。
男人给她们倒了茶水,拿出糖果瓜子,坐在沙发里聊天。关瑶因为注意力全在毛茸玩具上,因此已经记不得他们聊了些什么。只记得没过多久,男人和母亲一前一后离开,走的时候叮嘱关瑶不要乱跑在此等待。
关瑶不知道等了多久,陌生的环境渐渐令她感到不安,新的玩具再也无法使她集中注意力。她推开门走出去,走廊很长,两边都是门,她不知道母亲会在哪一扇门里,又或者并不在某一扇门里。
在快要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她听见开门的声音,转身看见不远处母亲和男人的身影,男人正往母亲手里塞人民币,母亲推搡着拒绝。关瑶叫了一声妈,刘春燕这才慌张地接过钱,此刻刘春燕的头发显得有些凌乱,背后的蝴蝶结已经散了开来,嘴唇的颜色仿佛被吃掉。
回家的路上刘春燕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却一路沉默什么也没说。
父亲关德财是个酒鬼,喝醉了就打刘春燕,常常要打到刘春燕跪地求饶才肯罢休。如果关瑶去拉架,也会跟着一同挨打。打人的工具有很多,主要看它是否离关德财最近,有时候是鸡毛掸子,有时候是衣架,有时候是扫帚,实在找不到还可以是穿在脚上的鞋子。
等关德财清醒过来又会低三下四地道歉,并保证下次不再犯。日子就在这样的反复中行进。
关瑶还记得那天后不久,父亲又喝得醉熏熏地回家。引发矛盾的是刘春燕抱怨了一句关德财的醉酒。
你这个婊子有什么资格指责我。这句话关德财几乎是怒吼出来,让房间里正在做作业的关瑶都听得一清二楚。随后就听见关德财打骂刘春燕的声音,开始是用门口的塑料拖鞋,后来拖鞋似乎被打得抛出去很远,又换成了拳打脚踢。关瑶已经能分辨这样的声音。关德财一边打一边骂刘春燕是个婊子,妓女,不要脸的荡妇。
关瑶没有出去,她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桌前,听着母亲的哭喊,父亲的谩骂,像是被掏空灵魂的蜡像。她想如果她能在一夜之间长大,她会立刻离开这个家。
这个家早已经犯病,成为畸形,肿瘤,或者癌症。
深夜时分,她仿佛感觉母亲在黑暗中进入她的房间,在床边坐了很久。她听见母亲问她,是你吗?关瑶不确定这是幻觉还是梦境,等她睁开眼睛时母亲并未在她房里。
第二天起床,父母都已不在房里,她只好饿着肚子去上学。经过许小锋家的时候,正好撞上许小锋背着书包在等她。许小锋是她的同班同学,每天两人都会走二十分钟的路程一同去镇子唯一一所小学读书。
关瑶的心情不好,看见许小锋也没有打招呼,兀自向前走去。
关瑶,你怎么不等我啊。许小锋赶紧跟上去。怎么了,你爸又打你了?
还是你妈离家出走了?许小锋见关瑶不理他又继续问道。
你妈才离家出走了呢。
本来嘛,你爸天天打你妈,我妈说你妈迟早要离家出走。
你有完没完?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吃早饭没有,我给你留了一个鸡蛋。
算你有良心,我爸妈今天早上都不在家,我还没有吃饭呢。
其实许小锋说得没错,刘春燕这回是真的离家出走了。具体哪个时间点不知道,当关瑶放学回家时,关德财独自坐在院门口,低着头沉默着,仿佛一夜之间失了魂魄,看见关瑶回来也没有反应。直到关瑶找妈妈找遍了整个房子。
别找了,关德财终于开口,那个婊子跟奸夫跑了,她不要你了,她不会回来了。
关瑶不相信母亲真的会离开,那些天她不知道跑了多少次造纸厂。每次去厂门都紧锁着,后来才听人说由于造纸厂污染严重已经被关停。她终于彻底死心,明白母亲是真的走了。
关德财比关瑶更糟糕,日日不停地喝酒,无时无刻不是醉着的。在镇上逢人便说刘春燕是个妓女,跟着嫖客跑了。他用尽所有污秽之词去形容刘春燕,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掩盖他施暴的罪行,以及因为他的施暴才导致的结果。
久而久之,镇上的人便就认定刘春燕是个妓女,跟着嫖客跑了,后来嫖客将她抛弃,她去了广东又或者去了上海卖身去了。
(二)
刘春燕是个妓女,这个流言在小镇上传了好些年,成为小镇人民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由此杜撰的各种故事也举不胜举,女人们一旦发难,就会责问自己的男人是不是也和刘春燕睡过。有的屈打成招,有的因为自卑编造一段故事来炫耀,必竟刘春燕的美貌是安仁镇数一数二的。三人成虎,流言便成了事实,连关瑶也受到了波及,见人也要绕道走。
至母亲走了以后,关瑶便肩负起做家务的责任。关德财酗酒严重,弄丢了厂里正规的工作,做起了杂工。收入本来就不多,又花掉大半在喝酒上,家境愈渐艰难。
关瑶吃不饱饭,早饭基本没得吃。许小锋早已看穿了一切,每天不是带个馒头就是带个鸡蛋假装自己吃不了给了关瑶。
有时候关瑶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关德财醉倒在路边也不会上前理会。
那可是你爸啊。许小锋在这时候会这样说。
他是我爸,但有时候,我真希望他死了算了。
有很多的时候,关瑶都以为关德财会死去,比如有一次在冬天寒冷的夜晚,关瑶以为关德财会冻死在路上,结果凌晨的时候被人送了回来。还有一次关德财跌进了镇上最宽的斜江河里,被人拖上岸抢救了很久才醒来。还有一次,关德财在上班时间喝醉跌进搅拌机,幸亏被人即时发现……
当真的临近这样的时刻,关瑶又感到恐慌。
不知不觉关瑶就长到了十七岁,在离安仁镇很近的县城上高二,心智比同龄人成熟。
镇上这些年变化很大,政府招商引资集中发展经济,关德财被招进了新的建材厂当技术工,领导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戒酒。虽然上班时间不能喝,但每天下班回家都还是会喝几杯。对于关德财来说,醉酒才能够逃避现实,至于现实是什么,也许只有他自己清楚。
关瑶剪了短发,有着和母亲一样浓浓的眉毛和大眼睛。身高早已超过了一米七,和许小锋走在一起还以为是兄弟俩。
关瑶决定剪短发时是在她十六岁,她长得像母亲。关德财总这样说,你和那个婊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有时候关德财喝醉酒就会偷偷进入关瑶的房间,长时间凝望她,用手扶摸她的脸,发出沉重的呼吸。进入青春期的关瑶感到恐慌,申请住校,只在周末回家住两天。剪了短发,这样她可能就和刘春燕不那么像了,她不愿意跟刘春燕相像,为什么要和一个妓女长得像。不仅不能长得像,连行为也不能像,就比如现在她完全像个男孩儿。
就连许小锋也开玩笑叫她瑶瑶哥。
在这天周五放学,两人下了公共汽车,回到镇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许小锋邀请关瑶去他家吃饭,许母心疼儿子,每周五从下午就开始摆弄晚餐。炖大公鸡,做藤椒鱼,还会蒸龙眼肉,这是许小锋和关瑶都喜欢吃的一道菜。
关瑶小时候在许小锋家吃过几次饭,许母待人热情,伶俐,机敏,许父则憨厚,老实,善良。他们一家相对于镇上的其他人来说对关瑶算是不错的。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别人家蹭饭这种事情令关瑶感到难为情,渐渐也就不去了。
关瑶委婉谢绝了许小锋的邀请,许小锋也并未放在心上。
瑶瑶哥,你知道吗,咱们镇上开了一家按摩店。
这有什么稀奇。
哎呀你不知道,许小锋压低了声音,附在关瑶的耳边说道,其实就是一家野鸡店。
方圆十里的人都相互认识,她们也不觉得害臊?
应该是外地人吧,就在前面,走,咱们去看看。
要去你去,我可不感兴趣。
还是不是好哥们儿了,就站在外面看一眼,又不进去。
许小锋也不等关瑶回应,拉着她就走了过去。按摩店没有招牌,里面象征性摆了两张按摩床,推拉门半开着还拉着窗帘,屋里开着泛红的灯光,门口坐着两个穿着暴露的外乡女人。
靠近门口的女人见两个年轻人往里张望,遂站起身向他们打招呼让他们进去。
关瑶受到惊吓,拉着许小锋就跑。
许小锋说,真没想到我们这样的小镇还能开这样一家店。
怎么,你想去试试啊。
没,哪有,我可是个正人君子,再说了,你看看那两个女的不说四十,也有三十了,我可还是个小鲜肉呢。
切。关瑶没有过多回应。她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词语:妓女。
这是个多么深刻的词语,这个词语就像是一个烙印,深刻地印在了她的左边心房。所有能触发这个词的事物都像是与她有着某种特殊的联系,不知不觉就想去探索。
关瑶无数次回想起刘春燕走的头一夜,在她的床边坐了很久,凝视她,观望她,内心酸涩苦楚,也许还流下了眼泪。她问她,是你吗?
关瑶再次来到按摩店的时候已经是高二结束的那个暑假。那几天父亲关德财去了外地出差,关瑶到达按摩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这个点小镇人民基本已经入睡。
按摩店的推拉门只留了够一个人进出的通道,里面还亮着灯,比亮着灯更明显的是店里传来的吵闹声。关瑶走上前去,看见一男一女在争吵,吵得太激烈以至于动起手来,先是男人推了女人一把,女人没站稳踉跄了几步,但很快操起手边的玻璃杯砸在男人的头上。她叫嚣着重复骂着三个字:操你妈。
男人败退,叫了声“疯子”便捂着头逃了出去。
关瑶进门的时候,女人还未消气,她说不好意思今晚不接客。
关瑶没有理会,自行找了个位置坐下,她说我不是来按摩的,我来看看你。
你认识我吗?
不,不认识,你可能不信,我妈也是做这行的。
(三)
关瑶就这么认识了袁莉莉,袁莉莉三十多岁,长相普通,但身材算得上是苗条。她留卷发,涂口红,紧身裙子包得屁股浑圆,裙子的长度刚到腿根,露出细而长的两条腿,黑色高根鞋足有八厘米。
关瑶说,我只见过男人打女人,我爸打我妈。他会随手拿起身边任何一件物品当作武器,还经常抓着我妈的头发死命地撞向墙壁,我怀疑我们家的白墙上染有血迹。我见过女人被打总是屈服,我妈就是这样做的,她只会哭和求饶,还有轻易地就原谅。莉莉姐,我妈和你比起来,她就是个傻逼。
袁莉莉望着关瑶,这个女孩年轻,帅气,本应该是充满朝气的年纪,说出的话却带着伤,仿佛一眼就能探视到她不堪重负的过去。
你以为我有多狠,袁莉莉说,我只是不想再被人欺负。
关瑶觉得袁莉莉像极了母亲刘春燕,她走过去抚摸她的脸,将手指从脸颊的部位插入头发深处,俯下身亲吻她的头发,耳廓。她跟她说,对不起,是我。是我告诉了关德财那天我们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我不是有意的,我只不过想向他展示我的新玩具北极熊。是他问的太过仔细,没有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关瑶觉得昏天暗地,无法呼吸,是湿润的舌头进入了她的口腔,堵住了她生命的出路。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入了一片无人的沼泽之地,沉沦,下陷,包裹,窒息。
第二天关瑶在陌生的床上醒来,她不是关德财她没有醉酒,她清楚地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只是关瑶从来没有想过人生中第一次发生性关系会是和一个女人,更没想过这个女人还是个妓女。她不知道跟一个妓女上床是否需要给服务费,她没什么钱在身上。她也不知道袁莉莉是否将她当成一个普通嫖客来对待。走的时候她将手伸进衣服口袋,紧紧握着兜里唯一仅有的二十三块钱,她知道如果拿出来会显得过于寒碜。她在等袁莉莉主动开口,这样她便可以有很好的理由来解释。然而袁莉莉从始至终没有提过钱的事情。
关瑶觉得在袁莉莉眼中她终究是不同的。
袁莉莉跟她说过,作为一个女孩子帅气成这样也是令女人无法抗拒的。
关瑶开始频繁地来按摩店,她喜欢将头埋进袁莉莉丰满的乳房里,尝试过愉悦的性爱便像上了瘾一发不可收拾。袁莉莉嘲笑她是一只喂不饱的饿狼。
对于袁莉莉来说,关瑶青春帅气,充满生命力,能够让自己显得年轻,魅力值得到肯定。她想不仅是老男人,连年轻女孩也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和男人上床的感受不同,男人只顾自己快活,她需低三下四去讨好。而关瑶更在意她是否感到愉悦。
她们从未言明彼此之间的关系,但关瑶渐渐开始逾越,她不希望袁莉莉再去接客。几番争论之下,袁莉莉终于回击,她说,你能养我吗关瑶,你连自己都需要别人来养活,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关瑶低下头,她不是感到无奈,她更多的感到愤怒。她又想起了母亲刘春燕,在无须供养自己的情况下,她仍是和别的男人上床,接受男人的恩赐。
再抬起头时,她的眼里充满愤怒,她说,你他妈和刘春燕一样,都是欠操的婊子。
袁莉莉没有生气,反而大笑起来,是,我他妈就是婊子,我一直都是,难道你现在才知道吗。
关瑶一时无话,是她自己,一直都是她自己主动闯入了这个地盘,也是她自己一步一步深陷其中,袁莉莉什么也没变,她还是原来的模样。关瑶站起身,拿起背包准备走。袁莉莉叫住了她,关瑶,你若觉得我们合得来,就继续愉快地在一起玩儿,你若接受不了,那你以后就别来了。袁莉莉走过去握住关瑶的肩膀将她转过身来,你还这么小,我不想误导你教坏你。你应该有正确的恋爱观,我们之间始终是一场误会,说是游戏也不为过。我知道你一直将我当成你的母亲,你恨她,同时你也出卖了她。到此为止吧,好吗,别让自己一直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关瑶拿开袁莉莉的手,笑了笑喃喃地说,来不及了。
关瑶走得很沉重,这个女人似母亲,又不似母亲,母亲软弱,愚蠢,善良地可恨,而袁莉莉果断,冷静,擅于操控人心。她曾经一直希望母亲能够像袁莉莉一样,在被关德财施暴的时候可以像个疯子而不是傻子。
有好几个星期关瑶都没有再去找袁莉莉,于袁莉莉来说,她们之间只不过是游戏一场。而于关瑶来说,她却成为了她人生中的转折点,对母亲的恨和愧疚,对女人的渴望,是在遇到袁莉莉以后才渐渐暴露成型。
到此她们本来可以有一个合平分手的结局。偏偏关瑶再一次踏进了按摩店,她轻车熟路径直上了二楼,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她看见一个男人趴在赤身裸体的袁莉莉身上。她想像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当她真的亲眼所见,却像是一只瞬间被激怒的野兽。发狂,撕扯,殴打,丧失掉所有理智。直到袁莉莉一巴掌甩在她脸上,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袁莉莉说这三个字了,她说,操你妈,你疯了吗,你以为你是谁。
是真的结束了,关瑶想,从今天起,她不会再踏入这里半步。
她发誓。
(四)
高二的暑假结束得早,学校为了提升高考上线率提前给准高三的他们开了学。许小锋其实早就对自己放弃了,只不过他实在无法向母亲说出这一事实。从小到大父母皆对他疼爱有加,父母读书不多,表达爱最为明显的方式就是给吃。桌上唯一的鸡腿,碗里最大的鸡蛋,甚至是长得好啃又肉多的排骨,所有父母认为好的都会一一夹给许小锋。
在关瑶的母亲离开以后,许小锋渐渐开始觉得自己得到的爱实在太过奢侈,奢侈得令人感到恐慌。
他执意省下自己的早餐拿给关瑶,以抚慰内心的不安。他对关瑶,就像是父母对他,仿佛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理所应当的,他从未意识到有何不妥。
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他想过这是不是爱情,结果是否定的。他对关瑶好,但并不会脸红心跳,也不求回报,更没有在打飞机的时候想像过对象是关瑶,如果有他都会觉得是在乱伦。还不如隔壁班的姚星儿。
姚星儿是女生当中发育得最早的一批女生,在大多数女生还是樱桃小丸子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给大家普及胸罩的选择和使用了。关瑶就是从姚星儿那儿获得了这一信息,家里没有女人,父亲又从不向她提起关于女孩的生理发育。关瑶的营养似乎全用在了长身高上,十七八岁了胸部依旧平平,但她也并不在意。
许小锋和姚星儿处过一段时间对象,在许小锋约姚星儿到学校的小树林里散步,试图将手伸进姚星儿的衣服时结束。
许小锋说明明姚星儿都已经瘫软在他怀里,眼神迷离呼吸急促,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候她还可以做到严厉地拒绝。他说,你们女人对自己真狠。
关瑶说不是所有女人都跟你们男人一样属于下半身动物好吗。
你不要人云亦云好不好,说的好像你很了解男人一样,你谈过恋爱吗,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我也不想懂。
不过话说回来,瑶瑶哥,如果哪天你喜欢上谁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许小锋看了一眼关瑶,不过像你这样的男人婆,应该没有男人会喜欢。然后许小锋的屁股就遭受到了重创。
高三的生活枯燥,压抑,紧张,每天除了做题就是做题。许小锋是要除外的,他的生活就是上课睡觉,下课打游戏,外加泡女生。
在新学期开校后不久,许小锋带了一个年轻女孩到关瑶面前。他说这是他的新女朋友,学校隔壁杂货铺老板的女儿叫陈可欣,陈可欣高三毕业后落榜就没有再上学,比他们大两岁。关瑶注意到女孩穿的蓝色连衣裙,腰带扎到后面,形成一个好看的蝴蝶结,长头发散落在肩膀上,发稍向内弯曲是精心打理过的。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女孩向她打招呼,她说关瑶,你好帅啊,你是T吗?
关瑶尴尬地笑了笑,说不是。
至此她才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如果不是,那她和袁莉莉之间又算是什么。她们之间有过爱情吗,又或者仅仅是炮友关系。
无论如何陈可欣已经成功引起了关瑶的注意,她能在她身上找到母亲的影子。对于九岁那年的夏天,她始终记忆深刻。她甚至有时候想不起母亲的模样,但她依旧清楚地记得某一些细节。母亲穿的蓝色连衣裙,扎在后面的蝴蝶结,母亲的卷发,口红和高跟鞋。这些细节勾勒出一个残忍的影像,追随她,束缚她,让她无法呼吸无处可逃。
如果说母亲的出走是因为父亲的施暴,那关瑶无疑就是帮凶。
她依旧会梦见那一夜母亲坐在她的床边,问她,是你吗?
是你吗,关瑶,是你向关德财告发了那个秘密。
周末的时候,许小锋和陈可欣约会也会带上关瑶,关瑶从不介意做个电灯泡。他们去附近爬山,许小锋负责所有的重量,水,雨伞,钱包,吃食。他和关瑶互怼,揭露小时候的窘迫之事,逗得陈可欣哈哈大笑。
关瑶想,她们还是不同的,母亲忧郁寡言,陈可欣开朗热情。他们三个会牵手,陈可欣站在中间,拖住他们的手,前进后退。
日子久了,许小锋就带陈可欣回到小镇上,让她看看他们口中一直描述的地方。安仁镇已经发展得很大,贯通镇子的是一条叫斜江的大河,所有建筑都依河而建。老一些的建筑都有自己的院子,邻居之间会共用一面院墙,院子里种植各种花草。最常见的是胭脂花,有三种颜色,红色,黄色和白色。红色尤其多,将花芯除去,根蒂摘掉可以吹出声音。母亲爱美,时常将胭脂花在掌心揉碎,将汁液涂在指甲上。关瑶还记得母亲还在的时候,院子里还会养一些鸡,她有被大公鸡追逐的经历。母亲走后,无人料理,所有花草都自生自灭,也再无家禽。
他们带陈可欣穿越每一条小巷,吃遍所有小吃,他们沿着河边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小学,中学。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陈可欣留宿在关瑶家,关瑶做得一手好菜,照顾人的事情她总是比同龄人更加周到体贴。夜里躺在床上,关瑶跟她说起关于母亲的过往,陈可欣拥抱了她,她握住她的手轻轻抚摸小声安慰。
这些年你一定很辛苦吧,陈可欣说。
关瑶没有回答,她的眼中起了泪,拉住被子盖在眼睛上。睡吧,陈可欣将手放在关瑶的被子上轻轻拍打。关瑶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情,久到仿佛是被封印住的记忆,又被人悄悄唤醒。
也许是分享了秘密,两个女孩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亲密起来,陈可欣甚至有时候不愿意牵许小锋的手,她更愿意挽着关瑶的胳膊。
就是在陈可欣挽着关瑶的胳膊的时候,在街上碰到了袁莉莉。她们没有打招呼,但是关瑶立即握住了陈可欣的手,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心。她看见袁莉莉的脸色沉了下来,她是想笑的,但她没有。
(五)
陈可欣时常去学校找他们,带来一些吃食,给许小锋一份的同时,一定也会给关瑶一份。渐渐地两个女孩会单独约会,关瑶心思细腻,女孩之间似乎更聊得来。
她们会牵手去逛街,从这家店走到那家店,在大街上嬉笑打闹,甚至得了一颗糖也会咬给对方一半。
关瑶拉着陈可欣去饰品店,买两副相同的围巾和手套,其中一副送给陈可欣。她有意向陈可欣暗示自己的感情,必竟中间隔着许小锋,她没有明确的理由,她只是想知道陈可欣是否如她一样。
可是隔天陈可欣就送了许小锋一副男款的围巾和手套,当许小锋在她面前炫耀自己女朋友懂事的时候,关瑶就知道了自己的一厢情愿。
许小锋说,我将来一定要娶她当老婆。
关瑶没有说话,她抬起头看向天空,此刻天空离地面很低,阴沉得厉害,黑压压一片。云朵仿佛落到了心上,压抑,紧迫,沉重,连呼吸都要花掉所有力气。
他们一同去超市购物,买了零食和水,结账的时候,关瑶看见一堆零食的下面压着一盒杜蕾丝,她不动声色。
她也看见陈可欣脸上泛起的红晕,和陈可欣轻轻地拍打许小锋后背的细微动作,说了声讨厌。
当陈可欣再想挽着关瑶的手臂时,关瑶已经不那么情愿了。
女人需要男人,和他们上床,听丛他们的意愿。关瑶突然想,和男人上床究竟是什么感觉,那和女人上床有什么不同。
高考迫在眉睫,挂在黑板上的倒计时只剩下两位数,她拒绝了所有许小锋和陈可欣的邀请。从小到大支撑关瑶努力读书唯一强大的动力就是离开,离开家,离家安仁镇,甚至离开这座城,走得越远越好。
她曾和许小锋聊过“未来”这个话题。许小锋说他的未来是可以预见的,也许终其一生都在小镇度过,跟父辈一样进入工厂,也许会比父辈好一点,可以定居在县城,娶个县城或附近的姑娘,再生一个孩子。也或许,他说,趁着年轻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万一闯出名堂了呢。
你呢,他问。
我想去上海念大学,关瑶说,如果运气好的话就留在上海,如果运气不好的话毕业后就去广州或者深圳。
许小锋没有再问下去,所以关瑶也没有解释,为什么字句里会用到运气好这样的词,什么事情她希望运气好。
但上海和广东,对她来说是有着致命诱惑的地域,她已经迫不急待想要出发。
那年夏天来得很早,高考在入夏后第一场雷雨中进行。学校外面全是撑着雨伞的家长,声势浩大,如同一场大型雨伞博览会。许母本来是会在其中的,临出门前开始下雨,才吩咐许父一定要守着儿子,带儿子吃点好的,万一营养跟不上晕倒在考场那会误了终身的。
许父慈善和睦,连同关瑶一起照顾。他从小看着儿子和关瑶要好,他希望未来他们依旧要好下去,也许就好一辈子。但许母显然不同意,她没有对关瑶不满意,她只是觉得龙生龙凤生凤,有其母必有其女。为了防止这种万一,她不会让儿子冒任何险。
高考过后班里组织聚餐,当酒过三巡之后,有笑着的,也有哭着的,同学们之间相互敬酒说着祝福的话,说着别忘了我的话,说着以后要常联系的话。
关瑶不喝酒,她从小讨厌喝酒这件事情,在拒绝了多人以后也就没人再找她。她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看着这场醉生梦死,幻生幻灭的人生第一场大型聚会。手机屏幕亮了又熄了,是陈可欣发来的短信:今晚一定要帮我照顾好许小锋。
关瑶抬起头看见许小锋正拿着酒瓶子向她走来,他已经有些醉意。
他一屁股坐在关瑶身旁,他没有再喊她瑶瑶哥,他说关瑶,你有没有想过,从今天开始我们俩的人生走向将不再一致,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要各奔东西,也许以后很难会再见一面。我实在无法想像没有你在的日子会是怎样的。
你喝醉了,只不过是场高考,又不是生离死别。
许小锋笑了笑,将手里的酒杯举到嘴边一饮而尽。有些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许小锋看着关瑶,我有几次看见你进入安仁镇的野鸡店找一个叫袁莉莉的女人,我还知道你喜欢小可。关瑶,小时候你妈离开后,你常常饿肚子,你虽然对我只字不提,但我就是知道,我就是知道,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这个人,也许将终其一身去追逐你妈的影子,关瑶,放过自己不好吗?
关瑶久久地看着许小锋,她感觉像是从未认识过他一样。她一把抓住许小锋的手,她说,帮帮我好吗?
黑暗中的关瑶,惊恐,彷徨,脆弱,像一只离群索居的小猫。
怎么帮?
和我上床。
你开什么玩笑?
我是认真的,我只不过想知道和男人上床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她们都趋之若鹜。
我帮不了你。
如果不是你,我会再找其他男人,许小锋你知道我说到一定做到。
许小锋沉默良久没有再说话,他将啤酒瓶拿在手里,给酒杯倒满酒,手是颤抖的,洒在桌子上,流得到处都是。时间仿佛静止了,心跳也不跳了,当他重新拿起酒杯时,点了点头。
他们去宾馆开了房,这场性爱并不愉快,至少对关瑶来说是这样,无法达成心灵上的契机,也许这就是不同。
但许小锋不这样认为,也许是喝了酒有了助兴,也许是他曾错误判断了对关瑶的感情。在任意一段除了父母子女的感情中,付出方没有谁真的可以做到理所应当,不求回报,只是意识还没有觉醒罢了。
你还会爱男人吗?躺在床上许小锋问。
也许不会。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还能爱男人,你就回来找我,关瑶,我一直在原地,哪儿也不去。
(六)
关瑶这个月的例假迟迟未到,开始时并未在意,以为只是月经不调,又过了几天才开始感到恐慌。她的心里有了猜测,在网上搜索了无数条相关信息以后,她独自乘坐公共汽车去县城的药店买了验孕棒。在紧张恐惧中进行了测试,两条红线毫不留情地给了她结果。她怀孕了。
她将这一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许小锋,胎儿当然要打掉,这是不二的选择。
许小锋为了凑够手术费,骗父母说手机掉了要换一个新手机,得了两千块钱。两人去县城医院的路上一路无言,许小锋是想要说些安慰的话,结果发现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在医院验了孕又照了B超,医生说胎儿尚未成型,还是个胎囊,可以进行药物流产。药流的整个过程比较长,一般需要在家服用药物3天,服了药以后肚子会绞痛,到时候胎儿会自行滑出体内。他说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都太过早熟,冲动,还不是大人却要学做大人做的事。
比他们想像中要好,至少可以不用做手术,关瑶想,也许这也是和男人上床其中的一种不同。
回到镇上,关瑶开始服药,肚子从隐隐作痛到撕心裂肺地疼痛,她蹲在厕所久久忍受肚子的绞痛。直到一团血肉从身体滑出,关瑶没有敢仔细看便将它冲走。也许在很多年以后,关瑶还是会想起,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尚未成型便将他杀死。但是,他必须死,没有退路。
她再也不想跟男人上床,仿佛这是来自身体的应激反应。
与此同时,她接到了上海中医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一直想当医生,治愈患者的伤疤。
关德财很高兴,但是在高兴中又杂带一些落莫和伤感。他第一次主动下厨做了一桌好菜,邀请关瑶陪他喝一杯。关瑶第一次喝酒,在毕业聚会上她都没喝,但这次她想喝,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家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已经少了过去的戾气,也不再那么威武高大。她甚至觉得他有些可怜,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打算离他而去,所有的人最后都选择离他而去。
关德财醉得很快,他似乎有意将自己灌醉,有些话只有在醉酒后才有理由说出口,有些行为也只有醉酒后才可以做,就像过去他对刘春燕的施暴。
他说关瑶,我知道你早就不想在这个家呆下去了,我也知道你迟早有一天会离开。我们这个家一直不像个家,我们父女也一直不像父女,养了十八年的女儿还是没养熟。关德财笑了笑,我知道你恨我,在你妈走了以后你一直视我为仇敌。我始终记得有一次我醉倒在路边,虽然我喝醉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可是我这儿清醒着呢,你从我身边经过,明明看见我了却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关瑶,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我有多失望。其实你和你妈一样,都是绝情的女人。
关瑶已经很多年没有叫过“爸”,基本上有事直接说事,实在不行叫声“诶”。虽然此刻她依然不想叫,但她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还是被刺了一下。
你走吧,关德财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去找她。你妈离开以后,镇上流言四起,她不好意思再回来,渐渐跟家里人也失去了联系。流言的事是我干的,我恨她,你知道吗,关瑶,我恨她。但我不会告诉你真相,永远也不会。
什么真相?
永远不会,不会。关财德最后又笑了笑醉倒在桌上。
第二天等关德财酒醒以后,关瑶再问起关于“真相”的事情,关德财矢口否认,说喝醉了说的胡话,自己都记不得了。
许小锋还在为怀孕的事跟关瑶过意不去,用剩下的钱买了些营养补品。每天都来看望她,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
关瑶说,其实你不用这样,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我的主意,我只不过承受了它带来的恶果,从道理上说,就是罪有应得。
可那是我们的孩子呢,是我和你的,许小锋说,我有预感,我总觉得以后我们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你傻不傻,我们当然不会再有了。以后,你会娶陈可欣当老婆,她会为你生儿育女,一个不够的话还可以生两个。
我们已经分手了。
什么,为什么?
没什么,不合适就分了呗。
你说谎,你们前段时间还好好的,不会突然就不合适了,如果你不说,我就打电话问她。
别打了,哎,小可知道了我们的事,她说不会再原谅我们。
我靠,这个事,这个事它就不算个事啊。
你觉得她会信吗?算了吧,关瑶,反正我也不准备继续下去了。等你开校以后,我也要离开这里了。
你去哪?
去省城,我有个亲戚开了一个家装公司,我去学点东西。我们这些学渣以后挣的每一分钱都将是真正的血汗钱。
关瑶忍不住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她又想起她和许小锋讨论的“未来”的话题,她觉得她的未来才是可以预见的,上完大学进入医院,最好的结局是当一辈子医生。而许小锋的未来才有无限可能。
很快就到了开校的时间,关瑶收拾好行李,和许小锋一同先去省城,再乘飞机去上海。小时候她觉得上海好远,远得像是要翻山越岭像是要漂洋过海,要付出很多汗水跟努力才可以抵达的地方。但她看机票上写的不过是两小时五十分。
在安仁镇的车站与关德财告别,在长期对峙相处的过程中,他们已经不懂得如何向对方表达感情。只见关德财不停地走来走去,仿佛在等一个决定,又仿佛在等时光流逝。关瑶说,你先回去吧,我们一会也该出发了。
关德财木纳地点着头。直到汽车真的出发了,才一把抓住关瑶的手,他说,如果你在上海找到了他们,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他们是指谁啊?
他们是你妈和你……
关瑶没有听清楚最后一个字,不知道是汽车越来越远风声太大,还是关德财压根没有说出口。但这不重要了,关瑶想,她即将展开新的人生,无论以后有谁进入或是离开她的生命,她依旧会过好这一生。她的内心抱有希望,并期待未来可能不算美好但一定不会更糟糕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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