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的眼睛
1
这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打开家门,走了出去,原因很简单,屋子里停电了。
停电对我来说是个新鲜的事情,但它同样是个令人苦恼的问题。“出去吧,去外面走走”有人这么跟我讲,也许这是个好办法,来对付这无聊的漫漫长夜。
于是我开始在脑子里盘算今夜的路径:从主路一直往南,从中要穿过纵横交错的巷子,路过我被拆掉的儿时的幼儿园,重新涂上油漆的黑白相映的中学教学楼,还有那个我生活了六年的早已卖给别人的小公寓。如果走饿了,我可以去那家我中学时常常吃的开到深夜的餐馆,老板只提供炸好的鸡排和蛋包饭,味道尚可也不生腻味,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我在过去的记忆中流连时,那家店旁的弄堂里常常传来破旧的磁带机里运转的歌声,而天空中好似也常常有飞机轰鸣的声音,等等,在回忆这一切的时候,我开始感受到记忆有一种原始的荒谬性。当下这个年代还有人用磁带听歌?这个边陲的小镇为什么总会有飞机低空飞过?这一切是幻觉还是现实?我开始迷惑起来起来,继而又有些兴奋,如同要跳入湖中游泳的人,我有点迫不及待想开始这段漫长旅程。
离开之前带了一只手电筒,一点零钱和几张面纸,我走出了黑暗且没有灯光的小路,打开那扇半虚掩着的铁门,无数的光排着队渗到了我站的空间,仿佛将我推到了舞台上,羞涩让我下意识奔跑着逃开了,跳入那个深不见底的蓝蓝的湖水里去。
果然,在长时间的遨游之后,不知是本能的反应还是看见了那块绿色招牌在夜色里闪烁,我走进了那家阔别了好久的饭馆,此时的街道安安静静,只是远处能听到隐隐约约的钢琴声,是斯克里亚宾,那个节奏在我工作的地方常常出现,我推测它可能来自街角那幢刚刚经过的别墅。望向四周,又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我开始感到些许尴尬,坐在凳子上不停望着街角的路灯。老板娘却格外亲切,急匆匆跑到我的桌子旁边,问道:“好久不见,要炸鸡还是蛋包饭啊?”“啊,那都来一份,可以吗?”“没问题。”她旋即又急匆匆走到了厨房,这里今夜应该只有她一个人,店里的光有些昏暗,不远处的老式烟囱里有烟冒出来,伴着厨房里传来滋啦滋啦的声音,风也那样优雅地吹过来,我开始有了一丝困意。
在等待食物时我陷入了一阵睡梦,梦是关于一只迷了路的章鱼,它离开了自己的家,回到家后却发现自己生活过的故乡已经面目全非,它的父母也消失不见,于是它开始寄居在河流的每个角落,寻找他失去的家乡,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才能停下脚步。
关于梦境,我倒是常常在喝啤酒时和朋友提起他们,他们也通常乐于听我讲述自己的梦境,“听你的梦就像盯着金鱼的眼睛”我一个中学同学这么描述,我觉得有趣,也挺确切的。
2
忽远忽近的迷离电子乐从木头雕花的窗棂爬上来,如同起床铃声般,我下意识抬头,看到对面的烟囱停止了冒烟,四下里没有了其他声音,一阵晚风吹过来,头顶灯下的玻璃球碰撞起来,让我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然而此时的厨房已经没有了人迹,我意识到自己置身在了一座空房间里,周围的音乐也渐行渐远,四下里突然安静得可怕,正打算离开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手电筒失去了踪迹,它的失踪使我一下子慌了分寸。
不知是不是外面灯光的反射的缘故,屋子里交替着红绿色的光芒,如同老式歌厅里的镭射灯照得我微微颤抖起身体来,循着那束光线的轨迹寻找,我的目光停留在了屋后那扇半开着的门,它微微摆动着,似乎刚刚有人经过。这座屋子很小,手伸出去的时候刚好碰到那扇门,我下意识地推开了,外面竟是一条小径,远看是一处尚未探寻过的山色,四周是带着绿色的树木,在远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宁静美丽,而我也下意识朝门外面走去。
某一刹那我突然感到由衷的恐惧:在我那条通向独居小屋的弄堂里,有着几乎一模一样树木的摆布,而我此刻又不得不踏上这个莫名其妙的旅程,来寻找我回家所必需的光源(或者说手电筒某种程度上能克服我对黑暗的恐惧)。“太巧妙了,生活,但有时候也会有些莫名其妙。”我自言自语起来。
这座山尽然有些崎岖,走不太远我注意到那片树林里闪烁着些许灯光,凑近才发现是一个破旧的缆车入口。“该有十几年没人来了吧!”我很惊讶地感叹。
“是啊,十三四年了吧。”有声音从身后飘过来,我大吃一惊。
“你是谁?”我转过身来。
“你父亲是这林场的会计,你应该认识我。”
“你可能是认错人了吧。”
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出现在我身后,他处在一棵老枯树的阴影里面,看不太清他的面貌,但大概可以推测出确实是父亲辈分的人物。沉默了好久他终于向我走了过来,手上还拿着一只看上去有些年头的铁锹。眼下我开始对眼前的事态措手不及起来,等到他走到我面前到时候,我才松了一口气,好在打量起来面目很和善,和山林劫盗之流还有着诸多差异。
他率先友好地伸出了手:“看来确实是认错了,天暗了光线不好。”
我有些尴尬地附和了他一句,四下里打量着这片林区。
“天冷了,若是不嫌弃的话,去我屋子里坐坐?”
这个男人深邃的眼神在不远处火光的映衬下显得十分真诚,让我难以去拒绝这如同火光一般的热情。
男人口中的屋子离那辆年久失修的缆车不远,纯木质的二层小屋,远看如同在北欧故事中出现的一般,走进才发现竟如那辆缆车一般破旧不堪。拿着铁锹的人推动木门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响,他伸手示意让我先进入,随后自己用一根绳子固定住那个松动的门框。
屋子里仅被一束远方来的蓝色灯光照亮,这里的世界显得暗淡也有些阴森。“林场停电了,今天只能靠蜡烛和油灯勉强度过,实在是抱歉。”男人边拍着脱下的衣服边说。“真巧”我附和了一声,男人拿着点好的蜡烛走过来,似乎没听清我刚刚的独白,邀请我坐在了那个有些褪皮的沙发上,当烛光慢慢点亮整个屋子的时候,沉默与些许尴尬也悄然而至。
我突然开始思考到这段旅程的奇幻性,这儿的一切,皮质沙发粗糙的面料、男人烛火下闪烁的脸,几乎都可以直接触碰或感受到,而这儿的一切又显得不太真实,换句话说,这个环境,我所处的世界,似乎与我过去的生命经验大相径庭,我犹如意识般存在于这个世界里。
“你太像小黄了,刚刚我还只是觉得背影有些相似,现在看看五官倒是也有惊人的相似之处。”烛光照耀着的那张脸突然打破了尴尬。
“这样吗?”我一下子无以言对,因为我联想到自己的姓氏,但是过去的生活提醒着我自己与男人口中的“小黄”绝无任何关系,或者说若是有什么关联,想必也是几千年以前的旧事了。“如果可以的话,倒是想问一问关于您口中小王的故事。”我迅速移开话题,无非是想让他打消我是小王的可怕念头。
男人沉默了好久,窗外一闪而过的色的光芒开始慢慢消失的时候,他终于张开了嘴:“不瞒你说,小王是我的孩子。”我下意识和他的眼睛长久地对视,在心中盘算着他的年龄,想必五十出头的岁数该有了,胡子似乎也好久没有进行过清洁。“他是一个空军飞行员,过去在黔东,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和连里面几个战友,一起在山谷失踪了,到现在我也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情真正存在,我总相信他只是在山林里迷路了,想必有一天会想你今天一样出现在这里。”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总感觉是在小说里才会出现的事情啊!”我在心里默默想着,欲言又止。
屋子里被烛火照的充斥了光亮,窗外头传来了淅沥淅沥的声音。“哎,又下雨了。”这位黄先生点上了一根烟,又从盒子中抽出一根,递给了我。外面的天空从晚上的蓝黑色变为了一片漆黑,好在屋里此刻又多了两个移动的火源,在狭窄的空间里毫无目的地飞舞着。
“若是发生了那样的事,这些年可曾有过什么线索呢?”我猛吸一口,烟迫使午夜的精神保持着兴奋。“大概是三年之前,从营队里寄过来一张磁带,说是整理他物品的时候遗留下来的,上面既没有商标,也没有生产的种种信息,换句话说,这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如果你有兴致的话,不妨随我来看一下。”他边说边朝房子的另一边走去,直到消失在烛光所及的边缘,我突然开始有些恐慌,面对四周的黑暗,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像个七八岁的孩子。
当他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手里拿着一只白色的老式磁带机,将磁带放入,音乐立即如流水一样倾洒而出,其实这样的声音与其说是音乐,倒是有点像一些纪实音频,没有人的说话声,倒是有流水声,风声,电子设备发出的噪音等等,放了一会,黄先生按下了暂停键,将抽过的烟头扔在了桌子上,慢慢地说:“这盘磁带不知为何,永远走不到头,若是要停下,就得那样手动关掉,这也是事情的诡异之处。”
我点点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窗外开始雷声轰鸣,雨越来越大,四周也没有来电的迹象,夏天停电的夜晚总是这样冗长。“孩子的母亲在拿到这盘磁带之前去世了,原本是和朋友在这里一家速食店里打工,后来身体不知怎么的患上了莫名其妙的病,无法进食也无法走动,实在撑不下去在一天晚上离世了。”男人嘴上的烟头不知道何时熄灭了“眼下她被安顿在林子里一个山洞旁,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要拿着这盘磁带去给她听,生前也深爱着孩子,只可惜没等到那一天就走了。”
“我能去看看嘛?”这个请求似乎有点唐突,于是我补充了一句:“如果可以的话。”但与其说这出自个人的好奇心,倒不如说这屋里沉闷的空气让人感到压抑。
“这当然是极好的事情,若是算日子的话,今天该是去的时候了,如果你要一起前往的话,想必孩子的母亲也会高兴的。”男人脸上的笑容有些激动,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外面下雨了,记得拿一把伞,手电筒也带上,在茶几里。”他补充了一句。
3
从破旧的木屋到未知的山洞,先绕过了一片茂密的森林区,下雨天的泥地不好走,我干脆脱下鞋子赤脚行走着,而绕过这绿色缠绕的树林之后,一切变得宽阔起来,不记得已经走了多久,但眼前的景致大不相同,繁杂茂密的树林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一片的望不到头的崎岖丘陵。
“快到了,就在不远处。”男人说话的时候我回头望去,层层的林子如同幕布遮住了刚刚的屋子以及我来时的地方,我望向手中的电筒,和我丢掉的那个竟十分相像。
“到了。”我站立在一座山洞的面前,而山洞遮挡住了灰褐色的天空。
“很壮观,多少年没见到这种景色了。”我自顾自言语着。
“不介意的话,我们移步到山洞里面?”男人不知何时手中牵了一条灰色的小狗“眼下那个鱼缸被我放在了洞里,这片区域,再加上这个季节,雨水多。”
“那个鱼缸?”我有了些许诧异。
“倒是我忘了和你讲,这片山洞四周都是岩石,实在无处安放遗骨,只好将骨灰盒放在了过去家中的鱼缸里了,几条金鱼是我们共同的记忆,如今只剩我一个人,记忆也不重要了。”他再次点起一根烟,又扔给了我一根。
时间应该已经到了后半夜,天黑得不能再黑了,以至于一点点白色的岩壁都被映衬显得突兀而诡异。远处也没有光,好像整个世界都停电了,空气里的雨水肃穆得像刚经历了一次蓄谋已久的屠杀。
“火把好了,来吧!”黄先生居然已经摸到了山洞的深处,微弱的光只照得清他脸部的轮廓。我只好一下子钻到黑夜中的黑暗里去了,直到他的脸变得重新清晰起来,我看清了着口鱼缸的模样,闪着五彩斑斓的彩灯泡,如同召唤着凭空而来的魂魄。
“人的梦境其实就像金鱼眼睛里的世界,是吗?”我主动地问男人,眼神却凝视着别处——他手中的烟头已经快燃烧到了手指。
“有趣的想法,过去我总想做梦,因为梦好像可以改变一切,把世界变成你想要的样子,不过我现在不再这么想了,金鱼的眼睛始终是看不清世界的本貌的。”他拧开手中磁带机的开关,声音如同源源不断的泉水流进来,打到岩壁上噼啪回响着,又好像它也不存在,就像那些自然的声音,蝉鸣鸟语,我们也以为它们不存在来着。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手中居然还攥着那个手电筒,而我的身子在一夜的奔波后显得疲惫不堪。
“大概是时候回去了,带着手电筒,就像我来的时候。”
我对自己念叨着,却不想心底的声音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话语从口中说了出来。
“想回去了?或是继续你的探险?说到这其实我还不知道你的职业”男人带着一些无奈的口吻,似乎想挽留我。
“你就叫我诗人把。”我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在现实的世界里,我确确实实以写文章,特别是以写诗为生。
“好的,那么,诗人朋友,从这条山洞一直往里走,你会看到一辆缆车,坐上去,就可以下到山下了。”男人坐在岩石上,示意我向更深的黑暗走去。
“那么,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4
不知为什么,我在山洞的黑暗中摸索穿行时候,总浮现出叔叔的画面。还是我七岁的时候,家乡的林子也有奇奇怪怪的山洞,叔叔总爱将我们带到洞里玩耍,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天下午,我们走到了一处隧道的中间,四周漆黑一片,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恐惧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叔叔从包里抽出一个手电筒,攥着拿到我的手上,一声清脆的开关声之后,我清楚地看见了一束射向远方的光,照向了不可知的远方,我什么也没说,就朝着那道光走过去,一直走到路的尽头,尽头是一片我从来没看见的湖泊,湖边种着梨树,有人在耕地,远方也有着悦耳的声音,一切安静而又和谐。
而我在此时此刻,在一座也许自然也许人工的山洞里,我幻想着即将坐上的缆车,和窗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城市景致,远处有人放着礼花,训练有素的清洁人员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地面的污渍,我打开手中的电筒,光从玻璃面板折射到欢呼雀跃的天空、地面和人群,但那点光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在下一秒我会遁入无尽的黑暗,宛如一座停电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