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茨《革命之路》书摘(值得再看一遍)
**志趣。 正 因为 没有 什么 特定 的 目标, 他也 就 避免 了 特定 的 限制。 当时, 整个 世界, 生活 本身, 都能 成为 他 选择 的 领域。 然而 当 大学 生活 沉闷 地 逝去, 他 开始 被 无数 的 小小 的 抑郁 所 困扰。
**他的 胸口 气得 快要 炸开。 他 知道 让他 怒火中烧怒火中烧 的 并不是 打掉 这个 孩子 的 打算—— 这个 打算, 天 知道, 其实 相当 不坏——最 刺伤 他的 是, 她 一个人 秘密 地 实行 一切, 找到 那个 女孩 和 流产 的 办法, 买好 了 橡胶 吸 液 器, 并且 排演 了 这一 番 说辞。 就好 像 他可 能 只是 她 计划 里 的 一个 障碍, 一个 必须 要 肃清 的 挡路 石 以便 事情 能达到 最高 的 效率。
**而我 根本 不想 要 一个 孩子, 他 边 挖掘 边想。 这不 是最 糟糕 的 事情 吗? 我 并不 比她 更 想要 一个 孩子。 是不是 就从 那一 刻 开始, 他的 生活 就 由 一连串 他不 想 要做 的 事情 组成? 他 选择 了 一份 无聊 至极、 毫无 前途 的 工作, 不过 是 为了 证明 自己 跟 任何 一个 有家 的 男人 一样 可以 负起 责任; 搬进一间 价格 过高 的 高档 公寓, 是 为了 证明 自己 信奉 有序 和 健康 的 生活; 要 了 第二个 孩子, 证明 第一个 孩子 不是 个 错误; 在 郊区 买下 一处 房子, 因为 那是 一般人 生活 轨迹 里 下一步 应该 采取 的 行动, 而他 则 证明了 自己 也有 能力 这样 去做。 证明 啊 证明, 这 似乎 就 是他 娶 了 现在 这个 妻子 的 全部 理由。 而她 总是 把他 放在 一个 永远 要 为 自己 辩护 的 位置, 她在 他 和和气气 的 时候 才 爱他, 她 只会 凭着 感觉 去做 自己 想做 的 事。 最 糟糕 的 是, 这个 女人 可以 在任 何 一个 时刻, 不管 是 白天 还是 黑夜, 会 随时 想到 离开 他。 就是 这么 简单, 这么 不合情理。
**当他 把 漫画 大声 地 读 出来 时, 两个 小孩 分别 把 小脑 袋 贴 在他 身 侧, 小腿 直直 地 伸 在 沙发 软垫 上, 温暖 着 弗 兰 克 的 身体。 他的 语调 情不自禁 地 蒙上 了 厚厚 的 感伤 情绪。 这 两个 孩子 知道 什么 是 原谅; 他们 愿意 接受 他 无论 他 变好 还是 变坏; 他们 爱 着 他。 为什么 爱 波 就是 不能 意识到 爱 是 多么 简单 和 必要 呢? 为什么 她 总 把 所有 事情 复杂化?
这样 的 时光 是 美好 的。 唯一 的 麻烦 是, 这些漫画 好像 没完没了。 翻过 一页 又 一页, 每 一页 都 挤满 了 这些 东西, 弗 兰 克 的 任务 永远 完成 不了。 很快 他 发现 自己的 声音 开 始发 紧, 单调 的 语音 透着 急切, 而且 他的 右 膝 开始 酸麻 发抖。
……
他 觉得 自己 在 无助 地 往 下沉, 沉 进 坐垫、 报纸 和 孩子们 的 身躯 当中, 像 一个 正 淹没 在 流沙 里 的 男人。
** 然后 所有人 都会 表示 认同, 这 背后 隐含 着 一个 让他 们 暗暗 高兴 的 信息: 就 他们 自己, 这 四个人, 在 一个 病入膏肓 正在 走向 灭亡 的 文化 里, 依然 痛苦 地、 真正 地 活着。 正是 出于 这种 抵抗, 以及 对这 种 寂寞 感 的 回应, 他们 几个 开始 对 桂冠 剧社剧社 萌生 了 兴趣。 消息 是 米 莉 带回 来的: 她 碰到 几个 革命 山庄 另外 一边 的 居民, 正在 组织 一个 戏剧 团体。 他们 计划 从 纽约 雇 一个 导演 来 指导 他们 排演 一些 严肃 剧目, 希望 可以 引起 社区 的 关注。……而且 也是 弗 兰 克 充满希望 地 从 哲学 层面 和 社会 影响 来 探讨 这个 表演 的 诸多 可能性。 如果 在这里 可以 建立 一个 真正 严肃 的、 有 水平 的 社区 剧社, 这不 就 等同 向 正确 的 方向 迈进 一步 吗? 他们 或许 无法 启发 唐 纳 德 森 们, 但 那有 什么 关系? 这个 活动 至少 让 唐 纳 德 森 们 停下来 思考, 让他 们 知道 生活 里 并不 只有 火车、 共和党 和 烤肉 架子。 而且, 就算 不成功, 他们 又会 失去 什么 呢? 无论 那 东西 是 啥, 他们 现在 都已 经 失去 了。
** “我想 说的 就是 一个 意思: 沉沦。” 弗 兰 克 宣告,“ 一个 社会 到底 能 沉沦 到 什么 地步 呢? 我们 这样 看吧, 这个 国家 可能 就是 这个 世界上 最 疯狂 最 不可理喻 的 地方 了, 弗 洛 伊 德 那个 老 鬼 再也 找 不到 比 美国人 更 忠实 的 信徒。 你们 不 觉得 吗? 我们 整个 狗屁 文化 就是 围绕 它 而 设置 的。 这是 一种 新的 宗教, 全部 人 心智 和 精神上 的 安抚 奶嘴。 但 即便 如此, 看看 当真 有人 烧坏 了 脑子 会 发生 什么 事情 吧。 赶紧 打电话 给 警察, 在 邻居 发现 以前, 把他 带走, 把他 关起 来, 眼 不见 为 净。 当 发生 问题 需要 解决 之际, 我们 还 停留在 黑暗 的 中世纪, 就 好像 所有 人都 心照不宣 地 达成 了 一个 共识: 大家 都 生活 在 自我 欺骗 当中 吧。 让 现实 见鬼 去吧! 我们 只要 那些 可爱 的 弯弯 的 小路, 那些 被 漆成 了 白色、 粉色 或是 淡 蓝色 的 可爱 小屋。 让我 们 成为 好的 消费者 并 高唱‘ 当 我们 同在 一起’, 我们 要把 孩子 浸泡 在 泛滥 虚伪 的 情感 中 来 抚养 长大—— 爸爸 是一 个 优秀 的 男人, 因为 他 挣钱 养家; 妈妈 是一 个 优秀 的 女人, 因为 她 这么 多年 一直 跟随 着 爸爸 不离 不弃。 而 万一 现实 不小心 露出 了 真面目, 朝 我们 嘘声 一片, 我们 就 低头 去 忙 手里 的 事情, 假装 什么 都没 有 发生 过。”
**最 难受 的 是—— 这 即使 不是 他 这 一生, 至少 也是 这一 星期 最 难受 的 时刻—— 爱 波 看着 他的 眼神。 她 从 没 试过 这么 怜悯、 厌倦 地 看着 他。 当他 一个人 睡在 卧 室里, 这个 眼神 整 晚 困扰 着 他; 当 第二天 早晨 他 喝着 咖啡, 然后 爬上 窄 小的 旧 福特 去 赶 火车, 这个 眼神 在 脑海 里 萦绕; 当他 乘 着 火车 去 上班, 这个 眼神 依然 阴魂不散。 他是 其中 最 年轻 最 健康 的 乘客 之一, 但他 坐在 那里 就 像 经受 着 一场 非常 缓慢 的、 毫无 痛苦 的 死亡。就在 这一 瞬间, 他 感觉 自己 已经 步入 中年。
**“ 听我 说, 我们 可以 从 很多 角度 来 看待 我 现在 的 处境, 萨 姆。 我们 不妨 这样 看吧。 我 现在 需要 一份 工作, 明白 吗? 是不是 因为 这个 原因 所以 我的 工作 非要 让我 感觉 糟糕 呢? 听着, 我所 想要 的, 就是 挣到 足够 的 钱 来 混过 接下 来的 这一 两年, 直到 我想 清楚 一些 事情。 同时 我 需要 保有‘ 我自己’。 所以 我 最 想 避免 的 是 那种 可能 会被 认为‘ 有意思’ 的 工作, 避免 那种 会 触动 我的 东西。……工作。 我 希望 自己 可以 走进 那家 公司 告诉 他们: 嘿, 你们 可以 在 一天 很多 个 小时 里 拥有 我的 身躯 和我 美好 的 大学生 招牌 笑容, 我要 的 回报 不过 就是 一笔 像样 的 收入, 除此之外 我们 井水 不犯 河水。 萨 姆, 能 明白 我的 意思 吗?”
** 不久 以 后( 尤其是 在 第二年 之后, 当时 他 父母 都 相继 过世), 弗 兰 克 就不 再 尝试 解释 这些 了, 转 而去 说 工作上 他 觉得 好笑 讽刺 的 事情, 比如 他的 个人 理想 和 诺 克 斯 公司 那些 机器 人的 理想 之间 的 荒谬 反差, 公司 希望 他 投入 的 精力 和他 实际 投入 之间 的 差距。“ 在 诺 克 斯 这种 公司 最大 的 优点 在于, 每天 早上 九点 你 可以 切断 你 脑子 的 电源, 让 它 停止 一 整天, 而 没有人 会 看出 脑子 转 不 转动 有 什么 区别。”
** 直到 有一天 他到 奥 德 威 家里 去 喝了 几 杯, 才 发现 萨 莉 皮肤 松弛, 皱纹 密布, 已经 是一 个 没有 活力 和 开始 衰老 的 女人 了。 她的 嘴唇 永远 涂抹 成 完美 的 弓形, 焦躁 地 悼 念着 她 失去 的 青春。 那天 晚上 她 神情恍惚 地 摇摆 在 破旧 的 皮革 和 布满 灰尘 的 玻璃 和 银器 之间, 喊叫 着 杰克 的 名字, 每 一声 都 充满 怨恨, 怨恨 他让 世界 崩塌。 有 一次 萨 莉 抬头 仰视 着 油漆 都 快 脱落 的 天花板, 像是 在 呼唤 上帝, 请 求他 来 惩罚 奥 德 威。 这个 懦弱 愚蠢 的 男人, 她 为他 牺牲 了 自己的 整个 生活, 但 他却 只 知道 为 钱 而 斤斤计较, 破坏 了 她的 每一 份 友情, 他把 心思 花在 他那 份 沉闷 无聊 的 白领 工作上, 并且 把他 那些 沉闷 的 同事 带到 家里 来。
** 他把 这些 叙述 交织 成 一条 主线, 勾勒 出 一幅 专为 莫 琳 炮制 的 自画像: 他是 一个 称职 但 梦想 幻灭 的 年轻 已婚 男人, 正 悲伤 而 勇敢 地 与 周围 的 环境 抗战。 等到 咖啡 端上 来的 时候, 弗 兰 克 知道 他的 演讲 起了 很大 的 作用。 他用 只字 片语 就能 操控 她的 表情, 让 她 开心 大笑, 或 愁眉不展, 或 严肃 地 点头 称 是, 或 陶醉 在 浪漫 遐思 里。 只要 他 愿意 他 甚至 可以 不费 吹灰之力 让 她 落泪。
……
临别 的 一刻, 无可 避免 的, 弗 兰 克 必须 说 点 什么。 他 真心话 只有 一句: 他 从来 没 那么 感激 过 一个人。
**她把 身子 往后 挪 了 挪, 在 微弱 的 灯光 中 检视 着 他的 脸, 那 架势 像是 在 表达, 她 简直 不敢 相信 折腾 了 半天 他还 没 明白 她的 意思。“ 你 还不 明白 吗? 你 还不 明白我的 整个 打算? 你 可以 去做 七 年前 就 该 去做 的 事情 了。 去找 你自己。 你 可以 去 看书, 去 学习, 去 散步, 去 思考。 你会 有很 多 时间。 这是 你 生命 中 第一次 有 时间 去 弄清楚 你 到底 真正 想做 什么。 而且 当你 找到 自己 想做 的 事 之后, 你有 时间 和 自由 去做 这件事。”
当他 一边 摇头 一边 笑 出来 时, 他 知道 这番话 是他 最 害怕 听到 的。 他的 脑子 里 很快 地 闪过 一个 令他 不安 的 画面: 她 穿着 巴黎 风格 的 定做 西装, 从 公司 回到 家里, 优雅 地 脱掉 蕾 丝 手套 时, 发现 他 慵懒 地 蜷 缩在 沾 了 鸡蛋 渍 的 睡袍 里面, 躺在 乱七八糟 的 床上 挖 鼻孔。
** “好吧 好吧, 你 不是 在 表示 对 我好。 你先 不要 生气。 不过 不管 出于 什么 理由, 我 觉得 你 必须 承认 这件 事情 并不 那么 现实。 我要 说的 就是 这个 意思。”“我要 是 同意 你的 话,” 她说,“ 那么 只能 说明 我对‘ 现实’ 的 评价 很 奇怪 很低。 因为 你 知道 吗, 我 恰恰 觉得 这才 是 不现实 的, 不现实 的 是, 一个 有头脑 的 男人 年复一年 像狗 似的 做着 一份 他 根本 无法 忍受 的 工作, 每天 回到 一 所 他 无法 忍受 的 房子 里, 生活 在 这块 他 无法 忍受 的 郊区。 而且 家里 等着 他的 妻子 同样 不能忍受 这些 东西, 不能忍受 跟 一群 担惊受怕 的 小—— 哦, 弗 兰 克, 其实 你 不需要 我来 告诉 你, 我们 所处 的 这个 环境 到底 有多 糟。 我说 的 很多 东西 其实 只是 重复 你的 话。 就在 昨天 晚上 坎 贝尔 夫妇 在这里 的 时候, 你 记得 你说 过 郊区 的 人 总不 去 正视 现实, 就 像 一切 与 己 无关 吗? 你 还说 每个人 都把 孩子 浸泡 在 泛滥虚伪 的 情感 中 来 抚养 长大。 你 还说 过——”
**“ 你 不是 在 吹嘘 和 伪装。 你 怎么 能 这样 说 你自己? 弗 兰 克, 难道 情况 已经 糟 到 让你 完全 失去 了 自信?” 其实 没有, 他 必须 承认 情况 并没有 坏 到那 个 地步。 而且, 他 害怕 在她 的 声音 之中 发现 一丝 真正 的 动摇, 他 隐约 担心 自己 真的 成功 说 服了 她, 让 她 相信 自己 确实 就是 一个 有点 小聪明 的 家伙。 这才 是最 令人 痛苦 的。
**“ 弗 兰 克, 你 真的 认为, 只有 艺术家 和 作家 才有 权利 去过 自己 想要 的 生活? 听我 说, 我不 介意 你 五年 什么 都 不做, 我也 不在意 五年 之后 你 告诉 我, 你想 成为 的 不过 是个 砖匠, 或者是 机械 工, 或者是 水手。 你 难道 还不 明白 我的 意思 吗? 我所 说的 一切 跟 可以 感知 的 才华 没有 任何 关系, 现在 是你 的 本质 被 桎梏 起来 了, 是你, 真正 的 你, 被 一再 地 否认,否认 和 否认。”
“那么 我的 本质 是什么 呢?”
……
“ 你 难道 不知道 吗? 你就 是 这个 世界上 最 宝贵 最 美好 的 事物, 你是 一个 真正 的 男人。” 他 生命 中经 历 过 多次 的 挫败 和 低头 认输, 只有 这一次 看上去 最 像 一场 胜利。 从来没有 这么 强烈 的 幸福 感 在他 内心 熊熊 燃起; 他从 来 没有过 这么 纯粹 地 从 真实 中 体 验过 美; 在时 空中 没有 哪 件事 比 娶 了 这位 妻子 让他 成功 得 更 彻底。 他 觉得 过去 的 一切 都可以 任他 抹去, 未来 也 完全 在 他的 掌 控 中。
**第二部**
这 又有 什么 关系 呢? 反正 不管 他们 说的 是什么, 用 什么 方法 在说, 那些 内容 和 语调 都在 表达 同一个 意思, 那就 是 他们 已 重获 新生, 从此 成为 更 好的 人。 爱 波 躺 靠在 沙发 上, 裙子 从 腰 到 脚 踝 优雅 地铺 展开, 在 柔和 的 灯光 下, 她 修长 的 颈部 洁白无瑕, 脸孔 也 显得 沉静 自若, 跟 那个 谢幕 时 呆滞 难堪 的 女演员, 那个 汗流浃背 地 拖动 着 割草 机 的 愤怒 妻子, 那个 忍受 着 与 坎 贝尔 夫妇 虚假 友谊 之夜 的 麻木 主妇, 那个在他 三十 岁 生日 时 感到 羞愧 并 表现 出 令人 羞愧 的 热情 的 女人, 一点 相似 的 地方 都没 有了。 现在 她的 声音 微弱, 音量 很低, 就 像 当 时出 演《 化石 森林》 第 一幕 时 一样 轻声细语。 每次 她 仰头 大笑, 或者 靠 前去 掸 掉 烟灰 的 时候, 就 表现 出 一种 风情 款款 的 古典 美。 谁都 能想 象她 就是 征服 欧洲 的 女人。
**“这 整个 国家 已经 被 虚假 的 浪漫 情怀 所 腐蚀,” 有天 晚上 弗 兰 克 一 边说, 一边 从 窗前 笨重 地 转过 身 来, 在 地毯 上 走动。“ 这种 情怀 已经 像 疾病 一样 蔓延 了 很 多年, 在 好几 代人 中间 扩散, 以至于 今天 你 触碰 的 每一 样 东西 都 沾染 了 这种 病菌。”……包括 唯利是图, 精神 价值 的 失落, 对 炸弹 的 恐惧, 还有 其他 所有 的 一切。 当然 也许 这种 情绪 正是 这些 危机 带来 的 结果。 也许 正 因为 这些 危机 一起 爆发 出来 的 时候, 我们 没有 一种 真正 的 文化传统 可以 去 容纳 和 转化, 这 必然会 推动 这样 的 情绪。 不过 不管 它 到底 是什么 造成 的, 它 正在 摧毁 美国。 难道 不是 这样 吗? 现在 所有 思想 和 感情 都 持续不断 地 稳步 降格 为 容易 消化 的 婴儿 食品。 盲目乐观、 用 微笑 去 面对 一切、 总有 一条 简单 出路 的 浪漫 情怀 已经 根植 到 每个 人的 生活 观 里。”
** 又一个 深夜, 弗 兰 克 走近 沙发, 在 咖啡 桌 的 边缘 坐了 下来, 看着 她说:“ 你 知道 这是 什么 感觉 吗, 爱 波? 我们 可以 这样 在一起 谈话, 讨论 移居 欧洲 的 整个 想法 给我 的 感觉?” 他有 点 紧张, 说话 的 语调 也 提高 了; 在 咖啡 桌边 上坐 下来 似乎是 个 极 具 原 创性 且 美妙 的 举动。“ 就 像 把 自己 从 塑料 袋子 里 拯救 出来。 就 像 我们 已经 包裹 在某 种 塑料 袋子 里 很长 的 时间 而 毫不 知情, 然后 突然 逃 了 出来。 这 跟我 在 战争 时期 第一次 上前线 的 感觉 很像。 我 记得 自己 表现 得 非常 拘谨 非常 害怕, 因为 这是 当时 很 典型 很‘ 时尚’ 的 反应, 人人 都 这 样子。 但是 我不 能 真正 把 心 投入 进去。 我 当然 觉得 害怕, 但 那 并不 重要, 我的 真正 感受 跟 害 不 害怕 没有 任何 关系; 最 震撼 我的,是 生命 的 实感。 我 切切实实 地 感到 了 血气。 我 看到 的 一切 比 真实 还要 真实, 战 场上 的 积雪、 路面 和 树, 蔚蓝 的 天空 纵横 着 飞机 留下 的 蒸汽 尾巴—— 所有 的 东西。 头盔、 大衣、 步枪、 士兵 走路 的 姿态, 我爱 这 一切, 哪怕 是我 不喜欢 的 那些 人。 我 记得 自己 非常 注意 身体 的 运作 状况, 甚至 能 感受 到 鼻子 呼气 吸气 的 声音。 我 记得 我们 经过 一个 几乎 夷为平地 的 小城, 到处 都是 断 墙 残 垣, 而我 竟然 觉得 很 美丽。 妈的, 我很 可能 跟 所有人 一样 愚蠢 一样 恐惧, 但是 在 内心深处 我 从未有过 那么 好的 感觉。 我 一直 想: 现在 看到 的 一切 才 真实。 这些 就是 真实。”
“我也 有过 一次 那样 的 感受,” 她说。 从 她 羞涩 的 嘴唇 来看 他 知道 接下来 的 话 一定 非常 温柔 贴心。
“什么时候?” 他 像 还在 上学 的 小男 生 一样 腼腆 地 问 了 一句, 不敢 看着 她的 整个 脸庞。 “
第一次 跟你 做爱 的 时候。”
**这些 他 都 知道, 他还 非常 清楚 巴黎 最好 的 地方 是 从 圣 日 耳 曼 德 佩 教堂 附近 延伸 到 东南( 还是 西南?) 的 多 摩 咖啡馆 一带。 真正 懂得 生活 的 人都 在这里。 不过 最后 一点 知识 更多 来自 他 高中 时代 读到 的《 太阳 照常 升起》, 而 不是 在 现实 生活 中 他 闯荡 这个 区域 的 经历。 这些 经历 大多 都 跟 孤独 的 感觉 和 酸疼 的 脚 联系 在一起。 他很 喜欢 这里 建筑物 的 古典 气息, 夜晚 来临 时 柔和 的 路灯 在 树上 投下 的 淡绿 灯影, 还有 每次 他从 咖啡馆 经过 的 时候, 长长 的 明亮 的 遮阳 篷 下 坐满 了 交谈 的 人群, 言语 充满 智慧。 但是 他也 记得, 这里 的 白葡萄酒 会 让他 头疼; 如果 凑 前去 观察 那些 不停 说话 的 人, 会 发现 他们 要不是 那种 让人 紧张 的 长着 胡子 的 男人, 就是 那种 会在 一秒 钟 之内 把他 打量 个遍 然后 置之不理 的 女人。 他 觉得 这个 地方 飘散 着 智慧 而他 永远 无法 企及。 一种 无法 言说 的 优雅 就在 前面 等着, 而他 只能 继续 走在 没有 尽头 的 蓝色 街道 上, 直到 筋疲力尽。 那些 懂得 怎样 生 活的 人 从 不对 他 开放 生活 的 诱人 秘密。 后来 他 总是 喝 得 烂醉, 然后 在前 来 把他 接 回 军营 的 卡车 上 呕吐 不止。
*** 在他 们 当中, 谢 普 迅速 开始 觉得 自己 是个 伪装 者, 是个 白痴。 突然间 他 似乎 发现, 让 自己 成为 另一种 人 虽然 刺激, 但 他也 把 自己 带到 一种 他 根本 不 想要 也 无法无法 忍受 的 生活 道路 上。 为了 反抗 母亲, 他 永久 背弃 了 自己的 本性。
他的 脑海 中 开始 不断 出现 另外 一个 世界 的 影像, 那是 一个 本 可以 属于 他, 也应该 属于 他的 世界。 那是 一个 充满 了 智慧 和 理性 的 世界, 而他 此刻 把这 个 世界 和“ 东部” 这个 概念 永久 地 混合成 一体。 这个时候 他 开始 相信, 如果 是在 东部, 一个 男人 进入 大学 不是 为了 职业培训, 而是 追寻 智慧 和 美。 而且 在那里, 任何 一个 年满 十 二岁 的 人都 知道,“ 智慧” 和“ 美” 一点 都不 娘娘腔。
** 爱 波 确实 穿着 她 那条 深蓝色 的 连衣裙, 她不 可能 比 现在 更 迷人 了。 但是 她的 目光 有 一种 奇怪 的 距离 感, 就 像 她是 一个 和善 而 拘谨 的 旁观者, 根本 不像 来访 的 客人, 更 别提 朋友 了。 不管 你 跟 她说 什么, 她的 回答 要么 是“ 对”, 要么 就是“ 哦, 真的 啊”。 弗 兰 克 也 一样, 而且 要 冷漠 十倍。 他不 光是 不开 口 说话( 不说 话 对于 弗 兰 克 来说 已经 是 很不 正常 的 表现 了), 甚至 还 毫不 掩饰 自己 完全 没有 在 听 米 莉 所说 的 任何 东西; 他的 言行 举止 活脱脱 就是 个 让人 厌恶 的 自大狂。
**她 无法 解释, 甚至 无法 理解 的 是, 她 喜爱 的 不是 这份 工作—— 对她 来说 什么 工作 都 一样—— 也不 是 这份 工作 能带 来的 独立自主。( 虽然 这对 于 一个 在 离婚 的 悬崖 边上 摇摆 不定 的 女人 很重 要。) 她 内心深处 所 喜爱 并 需要 的, 其实 是 工作 本身。“ 努力 工作,” 她的 父亲 常常 说,“ 是 治疗 伤痛 最好 的 药物, 对 男人 或 女人 来说 都是 如此。” 她对 此 一直 深信不疑。 她 喜爱 办公室 里 的 拥挤、 紧迫、 喧嚣 和 目光 注视, 推车 送 过来 的 简便 午餐, 处理 文件 和 办公 电话 的 清脆 利落, 加班 工作 时 的 精疲力竭, 以及 晚上 回 到家 把 鞋子 甩到 地板 上 的 轻松 感。 这个时候 她 已经 被 榨干 得 只剩 下一 点 力气 服下 两 片 阿司匹林, 泡 个 热水 澡, 吃 一点 晚餐 然后 上床 睡觉, 多么 纯粹。 这就 是她 爱的 实质; 就是 这些 东西 帮助 她对 抗着 婚姻 和 为人 父母 的 压力。 正如 她自己 时常 说的, 如果 没有 这些, 她 肯定 早就 精神 失常 了。
** 这样 会很 傻 吗? 当她 摆弄 着 托盘 上 的 茶具, 心底 一片 平静 安详 时, 这个 念头 忽然 冒了 出来。 她 妥协 似的 叹 了 口气, 发现 这些年来 自己做 的 一切 多么 傻, 多么 错误、 愚蠢。 哦, 现在 她是 变了, 这一点 毋庸 置疑。 人 是 会 改变 的, 只是 有的 改变 会 像 花儿 绽放 一样 灿烂, 有的 则 会 像 花儿 凋谢 一样 凄凉。 对她 来说, 现在 的 这种 改变 就 像是 花的 最后 一次 绽放, 一种 延迟 了 好多 年的 女性 特质 的 复苏。 她 对这 栋 房子 依恋 的 增长 以及 对 工作 热情 的 减退, 只是 这种 变化 里 最小 最 浅薄 的 两个 症状。
**她 哭 是因为 今晚 她对 惠 勒 夫妇 寄予 厚望, 而 现在 她却 非常、 非常、 非常 失望。 她 哭 是因为 发现 自己 五十六 岁了, 双脚 已经 变得 肿胀 丑陋, 不堪入目。 她 哭 是因为 从前 上学 时 女孩 不喜欢 她, 长大 之后 男孩 也不 喜欢 她。 她 哭 是因为 霍 华 德· 吉文 斯 是 唯一 一个 向她 求婚 的 男人, 而她 接 受了 他, 她 哭, 是因为 他们 唯一 的 儿子 是个 疯子。
……
她说 啊 说, 在 房 间里 走 啊 走。 霍 华 德 及时 地 点头、 微笑 和 咕哝 几句。 他做 得 如此 明智 审慎 以至 她 完全 没有 意识到, 他 早 已经 把 助听器 关掉 了。
**激动。 我 只有 这么 一个 傻 问题: 你 到底 喜欢 什么样 的 工作?”
“如果 我 知道 答案 的 话,” 弗 兰 克 说,“ 那么 我 就不 用 老远 跑到 世界 的 另 一头 去 寻找 了。”
奥 德 威 俊 美的 脸 侧向 一边, 眉毛 高高 挑起, 撇 着 嘴, 这 让他 看上去 油头粉面, 还有 点 狡猾。 他 细想 了 一下 说:“ 呃, 难道 你 不 觉得, 我 是说, 假设 真的 有这 么 一个 理想 的 职业 在某 个 地方 等着 你, 难道 你 不 觉得 在这里 你也 可能 发现 它 吗? 我 是说 这 难道 不可能 吗?”
“不, 我不 觉得 有 这样 的 可能性。 我不 觉得 任何人 可 以在 诺 克 斯 大楼 十五 层 找到 任何 有意义 的 东西, 包括 你。”
**弗 兰 克 想, 问题 可能 出在, 在 回家 的 路上 他 设想 爱 波 会说:“ 你 弄出 来的 东西 可能 就是 那些 人看 过 最有 意思 的 促销 广告 啊, 这 又有 什么 好笑 的?”
他 就 可以说:“ 不不, 你 没 弄 明白—— 这 恰恰 证明了 他们是 一群 怎样 的 蠢货。”
接着 她说:“ 我不 这样 认为。 为什么 你 总要 低估 自己 呢? 我 觉得 这件事 正好 说明, 只要 是你 想 要做 的 事情, 或者 需要 去做 的 事情, 你就 一定 可以 做得 很 出色。”
于是 他说:“ 嗯, 我不 知道, 可能 吧。 不过 我才 不 稀罕 在这 狗屁 事情 上表 现 出色 呢。” 然后 她说:“ 你 当然 不会 稀罕 这个, 而这 正是 我们 要 离开 的 理由。 不过 接受 他们的 赞许 并不是 件坏事 啊。 或许 你 根本 不想 要 也不 需要 这样 的 认同, 但 我们 没 必要 贬低 它, 不 是吗? 我 觉得 你 应该 为 这件 事情 高兴, 弗 兰 克, 真的。” 不幸 的 是, 爱 波 没有 说出 一 丁 点儿 像这样 的 话。 而且 这样 的 想法 似乎 根本 就 没有 在她 脑海 里 出现 过。
**“ 好吧, 我 知道 这 不关 我 事。 用 老 海 伦 的 话来 说, 这叫 做 不通 世故。 这就 是我 的 问题, 你 看 到了 吗, 我一 直 都是 这样 的。 忘记 我的 话 吧。 你要 搞到 房子, 就得 找 一份 工作, 如果 你要 搞到 很好 的 房子, 一个 甜 美的 家, 那 你 就得 找 一份 你 不喜欢 的 工作。 嗯, 这太 棒了。 这就 是 98. 9% 的 人 思考 问题 和 解决问题 的 方式。 所以 伙计 我 告诉 你, 你 不需要 感到 抱歉。 如果 有人 过来 问你‘ 干 啥 要做 这份 工作’, 那 你想 都 不用 想 就可以 断定, 这个 人 肯定 是 刚刚 从 疯人 院里 出来, 四个 小时 以后 还得 被 送回 去的 傻 蛋。 都 同意 吧。 同意 我的 说法 吗, 海 伦?”
**(约翰· 吉文 斯)“哇, 你 总算 说 出来了。 无望 的 空虚。 妈的, 很多人 都 意识 到了 空虚, 在 我 以前 工作 的 地方, 在 西 海岸, 空虚 是我 们 唯一 谈论 的 话题。 我们 会 整 晚 整 晚 坐在 一起 谈 空虚。 不过 没有人 说过 它‘ 无望’,这 会使 我们 感到 恐惧。 要 承认 空虚 已经 需要 相当 的 勇气, 而 如果 要看 到这 种 无望, 需要 的 勇气 还要 多 很多。 而我 想 如果 你 真的 看到 了 这种 无望, 那么 你就 再 没有 别的 选择, 只能 尽快 逃离, 如果 可以 的 话。”
**(约翰· 吉文 斯)他 紧 盯着 她 看了 一会儿, 然后 才 点了 点头 表示 认同。“ 我喜 欢 你的 女人, 兄弟,” 他最 后 宣告 说,“ 我 觉得 她是 一个 真正 的 女人。 你 知道 真正 的 女人和 女性化 之间 有 什么 区别 吗? 我给 你 一点 提示 吧。 女性化 就是 从来不 大声 地 笑出 来, 而且 常常 要 刮 腋毛。 老 海 伦 就是 女性化 的 极品。 我这 辈子 还 只见 到过 几个 真正 的 女人, 而 你 竟然 得到 了 其中 一个。 当然 喽, 仔细 去 想想 这也 是有 道理 的。 因为 我 感觉 你是 一个 真正 的 男人, 而 这个 世界上 也没 有几个 真正 的 男人 了。”
**弗 兰 克 要 怎么 跟 爱 波 说, 他 听到 这些 俗不可耐 的 温情 软语 时, 炽热 的 血液 忽然 冲击 他的 喉头? 如果 不去 扭转 爱 波 的 顽固 和 偏见, 他 怎样 能 让 她 理解, 他 当时 差点 在 逐渐 融化 的 巧克力 雪糕 面前 感动 流涕?
** “上帝 啊。” 他的 脸色 听话 地 苍白 起来, 而且 如愿 地 摆出 了 一副 被 坏 消息 吓呆 的 表情。 但他 很 清楚 这种 伪装 不能 持续 太久。 一个 欢快 的 笑容 已经 挣扎 着 要 爬到 他的 脸上, 他 只好 捂着 嘴 来 制止 它。“ 噢,” 冷静 的 声音 从 指缝 中 漏 了 出来。“ 你 肯定 吗?”
**第三部**
**我们 应该 庆幸 我们 能 测量 和 分配 时间, 这 几乎 是我 们 舒 适感 的 不尽 源泉。
……
消失了。 通过 一块 看起来 平凡 温文 的 手表, 尽管 短暂, 他们 重新 找回 了 可以 自我 主宰 的 幻象。 手表 在 脆弱 的 手腕 上 显得 多么 有条不紊 啊; 很好, 到 目前 为止, 一切 都 跟着 计划 的 时间 前进。
**在 他们 把 目光 投注 在 日历 上 之前, 他们 心里 只有 慌乱。 是 慌乱 把 她 推到 药店 里, 让 她 从 医生 诊所 里 出来 的 当天 下午 就 迫不及待 地 奔向 橡胶 吸 液 器; 是 慌乱 在那 晚 把他 推到 厨房, 在看 到 柜子 里 的 神秘 礼物 后 就 一分钟 也 等 不及 要跟 她 对质。 是 慌乱, 让 两人 笼罩 在 炖菜 的 蒸汽 中 冷漠 对视, 厨房 安静 得 只 听见 隔壁 电视 传来 的 卡通 声。 但是 到了 同一 天 深夜, 当他 们 翻看 日历 的 时候, 慌乱 就 淹没 在 一行 行 整齐 排列 的 日期 里。 他们 发现, 离 最后 期限 还有 相当 长的 时间, 他们 可以 理智 地利 用 这些 日子 来做 出 正确 的 决定。
**(关于是否堕胎)然而 这 之后, 弗 兰 克 再也不 需要 这样 微弱 的 征兆 了。 几乎 一 开始 他 就 占据 了 主动, 因此 对 赢得 这场 辩论 充满 了 信心。 他 论据 充足, 还 站在 天使 这边。 他 要 推销 的 是一 个 高尚 的 想法, 无私、 成熟、 从 道德上 来说 无可辩驳( 虽然 他 尽量 避免 用 道德 标准 去 衡量)。 而她 呢, 无论 她 怎样 把 自己的 勇气 浪漫化, 堕胎 终究 是 让人 厌恶 的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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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 之后, 弗 兰 克 还 找到了 更让 他 觉得 胜利在望 的 信号: 他 发现 在某 些 奇异 的 时刻, 她的 眼睛 会有 一种 浪漫 的 迷雾, 她 正在 偷偷 地 用 爱慕 的 眼神 在 看着 他。 这样 的 时刻 一般 都不 是 自然 发生 的; 弗 兰 克 常常 会 特意 去 标榜 自己的 男性 魅力 来 吸引 她, 就 像 一些 女性 刻意 经营 自己 来 取悦 男性 一样。比如说, 两人 一起 坐在 餐厅 的 时候, 不管 是 起身 离开 桌子 还是 朝 她 走过 来, 他 都会 记得 让 自己 保持 她 以前 觉得“ 非常 性感” 的 走路 姿态。 两个 人 并肩 走路 的 时候, 他 又 恢复 了 老 习惯, 会 不自然 地 把 一只 肩膀 抬 高一 两 寸, 挺直 脖子, 这样 她 挎 着 他 胳膊 的 时候 就会 感觉感觉 他 更 伟 岸 一些。 每次 在 暗处 点燃 香烟 的 时候, 他 会 小心 地保 持 一种 形象: 皱 着 眉头, 就 像 一个 饱经风霜 的 硬汉子, 啪 一下 掀开 打火机, 用手 护 住 火, 火光 闪烁 照耀 出 一个 男人 昙花一现 但却 无比 强烈 的 图像( 很多 年前 他 经常 在 黑暗 的 卫生 间里 对着 镜子 这样 练习)。 他 一丝不苟 地 关注 着 数不清 的 细枝末节, 比如 他 会 刻意 把 说话 的 声音 压低, 头发 要 梳理 整齐, 被他 啃 得 凹凸不平 的 指甲 要 遮盖 起来。 每天 早上 他一 定 比她 醒 得 更早, 从 床上 跳起 来, 这样 她 只能 看见 他 精神 奕奕 的 样子, 而 不是 刚 睡醒 时 脸部 肿胀、 表情 迷茫 的 模样。
他 会在 烛光 中 咬紧 牙关, 这样 他 看上去 就会 显得 坚毅 而有 魄力。 只是 长时 间的 表演 让他 大牙 酸疼。 有时候, 他 会 憎恨 自己 使用 这样 的 伎俩 来 达到目的, 甚至 隐隐 地 把 爱 波 也 迁怒 在内, 因为 她 竟然会 这么 轻易 被 这些 虚伪 的 表演 打动。 这 都是 些 什么 幼稚 玩意玩意 儿啊? 但这 种 自我 反省 不会 持续 太久, 很快 他 就 想, 在 爱情 和 战争 当中, 用 什么 招数 都是 合理 的。 而且 爱 波 不 也 不遗余力 地 在 玩 这场 游戏 吗?
**她 僵硬 地 在 客 厅里 踱 着 步, 弗 兰 克 一看 这种 姿态 就 知道, 麻烦 来 了。 在“ 热恋 期” 或是“ 推销 战役” 里 弗 兰 克 认识到, 这个 房间 是最 不 理想 的 谈话 场所。 一百 瓦 灯光 无情 地 照射 下来, 让 房间 里 所有 的 脏乱 和 残破 无所 遁形, 就 像 在 无声 地 支持 着 爱 波 的 想法。 这些 死物 叠合 起来, 不止一次 在 像这样 燥热 的 夜晚 差点 推倒 弗 兰 克 细心 搭建 的 陈述 大厦。 他那 崇高 的 立场 实在 经不起 这些 物品 惨白 的 检验: 不停 地 变动 位置 并且 永远 都不 成形 的 家具 摆设; 那些 本来 该 提升 房子 格调 却 没有 做到 的 成 架 成 架 的 书本—— 这些 书 很多 没有 被 翻开 过, 有些 才 读 了 一半, 有些 则 读完 就被 忘却 了; 嘈 嘈 切切 的 电视机; 一堆 早该 泡 进 氨 水里 的 污秽 不堪 的 玩具。
**“ 还有 什么 别的 种类 的 道德 吗?‘ 道德’ 和‘ 约定俗成’ 难道 不是 同一个 意思 吗?”
大喊大叫:“ 天啊, 你能 不能 收起 二十年 代 诺 埃 尔· 科 沃 德 那 套 刻薄 的 语气, 别用 势利 又 清脆 的 俏皮话 去 嘲弄 那些 还有 点 存在 意义 的 价值观? 听着!” 他 会 咆哮 道,“ 听着! 可能 你 父母 就是 活在 那样 的 世界 里, 可能 你 就是 被 这种 时髦 的、 挑逗 的 废话 喂养 长大 的, 但 你是 时候 睁眼 看看, 这他 妈的 跟 现实 世界 一点 都不 搭 界。”
** 他赢了 但 一点 都不 觉得 自己 是 胜利者。 他 成功 地 把 自己人 生的 航道 摆正, 但他 感觉 自己 更 像 一个 被 世界 的 冷漠 所 压迫 的 受害者。 这一点 都不 合理。
他在 桌边 坐了 很久, 才 渐渐 明白, 是什么 东西 在他 醒来 时 纠 缠着 他, 是什么 东西 让他 喝 不下 这杯 橘子 汁, 是什么 东西 抑制 他 去 欣赏 窗外 晶亮 的 绿草、 青松 和 蓝天——
他将 有 另一个 孩子, 一个 他 一点也不 确定 自己 是不是 想要 的 孩子。
** 从那 天 开始, 他 几乎 每天 都 晚 回家。 他 更喜欢 独自 一个人 在 城里 吃 晚餐, 在 搭上 夜班 火车 之前 在 城区 里 游荡。 比起 每天 疲惫 地 赶 火车, 匆忙 地 来回 于 城市 和 郊区, 现在 他 感到 更 独立, 更 自由, 心情 十分 愉悦。 而且 他 觉得 这样 的 状态 更 符合 一对 正步 入 新婚 姻 阶段 的 夫妻, 他 认为 这种 新的 关系 应 该是 更 成熟, 不 那么 浪漫化 的。
** 除了 这 三类 客人 之外, 剩下 的 就是 不管 什么 时间 都会 过来 的 常客 了。 他们 都是 孤独 寂寞 的 中年人, 没有 家庭—— 要么 就是 单身, 要么 就是 婚姻 不幸福。 他们 每天 晚上 都会 来 这里, 并不 在乎 到底 有没有 音乐。 他们 借 着 简陋 吧 台 的 暧昧 灯光、 夸大 的 喧闹 和 酒精, 来 浪漫化 他们 不幸 的 人生。
** 他的 妻子 不高兴? 那是 很 不幸 的, 不过 说到底, 这是 她的 问题。 他还 有 自己的 问题 呢。 这个 想法 干脆 利落, 不带 困惑 和 负罪 感, 让他 觉得 新鲜 而 轻松,舒服 得 就 如同 自己 身上 穿 的 轻薄 秋 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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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 莫 琳 再 续前 缘 后, 他 又 重新 找到了 自尊, 每次 经过 镜子 时 他不 再 羞愧 地 直视 里面 的 面孔。 那 当然 不 是什么 英雄人物 的 面孔, 但也 不再 是一 个 自怜 自 艾 的 男孩, 更不 是一 个 焦躁 不安 的 丈夫。 现在 这张 面孔 稳重 而 平静, 是一 张 心里 装着 一些 事情 的 男人 面孔。 他 更喜欢 自己 这个 样子。 不久 之后, 他 该 潇洒 地 结束 这段 婚外 情, 因为 他 已经 得到 他想 要的, 但 同时 他 觉得 自己 应当 好好 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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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 结束 以后, 他 会 给 她 拦 一辆 出租车, 才 独自 走去 中央火车站。 在 路上 他 总是 忍不住 想要 放声 大笑, 因为 他 发觉 这么 轻易 地 一个 已婚 男人 的 白日梦 就被 满足 了。 没有 闲言碎语, 没有 复杂 程序, 所有 的 一切 就这 么 不露痕迹 地 留在 那个 杂乱 不堪 的、 以 另一 个人 名字 登记 的 房 间里, 最后 他还 来得及 赶上 十点 十七 分 的 那 趟 火车。
**让我 告诉 你 一个 经验之谈, 谢 普, 如果 有人 在 担心 真正 的 人生 弃 她 而去 时, 那么 百分之 二百 这个 人 已经 情绪 失常。”
** “ 我猜 你 肯定 觉得 我是 个 白痴, 对吗?” “谢 普, 你 不要 这么 想。” 微弱 的 光亮 只能 隐约 显现 她 脸部 的 轮廓, 但不 足以 让他 看清 她的 表情, 或者 分辨出 她 到底 有没有 表情。 “不是 那么回事。 坦白 说, 问题在于, 我 其实 并不 知道 你是 谁。” 一阵 沉默。“ 不要 跟我 打 谜语。” 他 低声说。 “我 没有。 我真 的 不知道 你是 谁。” 他 看不 到 她的 脸, 但他 至少 可以 触碰 它。 于 是他 像 盲人 一样 伸 出手 去, 让 自己的 指尖 从 她的 鬓角 滑落 到 脸颊 上。 “而且 即使 我 知道,” 她说,“ 恐怕 也不 会有 什么 帮助, 因 为你 懂 吗, 我也 不知道 自己 是 谁。”
** 这真 是 一个 对 身心 有益 的 新发现, 让他 平和 了 许多, 弗 兰 克 现在 有能力 把 俩人 看成 不同 的 个体—— 这是 你的 问题, 那是 我的 问题。
** 在这 个 地方, 生活 总是 会 展 示出 它 复杂多变 的 一面, 它有 的 时候 会 带给 人 难以置信 的 幸福 和 满足, 有的 时候 也会 带来 灾难 和 混乱, 偶尔 也会 有 让人 羞愧 的 小 插曲(“ 朋友们, 结束 啦!”)。 这里 的 夏天 可能 会有 些 疯狂, 各个 方面 都让 人 感到 孤单 与 困惑, 事情 也会 显得 凄惨 荒凉, 但是 尽管如此, 到了 最后 这一 切 都会 好起来 的。
**男孩。 哦, 跟 这样 的 男孩 混 一 两个月 是 挺 有趣 的 事情, 但这 个 游戏 她 居然 玩 了 这么些 年! 这 不过 是因为, 在 很久 以前 那些 多愁善感 的 孤独 日子 里, 她 认为 去 相信 这个 男孩 说的 话, 并用 一些 舒心 的、 他 喜欢 听 的 谎言 来 回报 他, 她 会 活得 更轻 松 一些。
**这么 一路 沉溺 下去 是 多么 危险 的 事! 一旦 开始 了, 你就 很难 停下来。 很快 你就 会 开始 说“ 对不起, 当然 你是 对的”, 还有“ 你的 想法 肯定 是最 好的”, 再不 就是“ 你是 这个 世界上 最 美妙, 最有 价值 的 东西”。 接下来 你就 会 知道, 诚实 和 真理 已经 永远 离你 而去, 它们 在远处 闪烁 着 微光, 就 像 那些 优秀 金 贵的 人的 世界 那么 毫无 希望 地 遥 不 可及。 然后 你 发现, 你对 待 生活 的 方式 正如 桂冠 剧社 对待《 化石 森林》, 或者 像 史 蒂 夫· 科 维 克 对待 他的 鼓 一样, 热忱, 草率, 装模作样, 而且 全都 是 错误; 你 发现 自己 说“ 是” 的 时候 明明 想 说的 是“ 不”; 当你 说“ 我们 应该 一起 面对 这件 事情” 时, 心里 想 的 是 完全 相反 的 意思。
**她 再也不 需要 更多 的 建议 和 指导。 她 现在 平和、 冷静, 她 清楚 地 意识到 一件 很久 以来 她 就 知道 的 事实, 一个 无论 是她 父母 还是 克 莱 尔 姨妈 或 弗 兰 克 都没 有 教过 她的 真理: 如果 一个人 想要 做 一件 真正 忠于 自己 内心 的 事情, 那么 往往 只能 一个人 独自 去做。
**他 发现 纵情 大哭 能 让 自己 那么 轻松 愉快, 于是 并没有 试着 马上 止住 眼泪。 直到 他 发现 他的 抽泣 已经 有些 造作, 他 痛苦 的 抖动 已经 有些 多余, 他 才 为 自己 感到 羞耻。 他 弯身 把酒 杯 小心 地 放到 草地 上, 掏出 手帕 来 擤 鼻涕。
他 知道, 哭泣 就是 为了 在 哭泣 还没有 变成 陈腔滥调 前 发泄 出来; 悲伤 就是 为了 在 悲伤 还是 真诚 的 时候 释放 出去。 在这 些 时候, 痛苦 还是 痛苦 本身, 没有 夹杂 任何 东西, 还有 意义 存在。 因为 每件事 情 都 容易 变味: 夸大 悲伤 的 能量, 或者 虚饰 自己的 哭泣, 或者 带着 忧郁、 多愁善感 的 笑容 到处 讲 惠 勒 夫妇 的 故事, 还说 弗 兰 克 很有 勇气, 然后 你他 妈的 还 剩下 什么 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