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向着与奔驰的火车相反的方向(五)
向着与奔驰的火车相反的方向 (五)
原创: 糟虑鬼 没茶茶会

名为秘密之所
我没有做梦,是难得的深度睡眠。醒来的时候,每一根神经都觉得清爽了许多。我缓缓从床上坐起,逐渐收复意识,慢慢找回了支配身体的权利。
大概是睡前我忘记了关,房间的灯亮着,一样是偏暗的橙黄色。环顾四周,墙壁上没有挂钟,除了三福风景画外再无其他。出门时我忘记了戴手表,为了确定时间,我拉开了床头窗户的窗帘,外头的天还阴着,黑灰色的云压的很低,偶尔还能听见从远处奔赴而来的雷声。天上看不见太阳,大概也被厚厚的云层遮盖掉了,实在难以分辨这是一天里的哪个时候。
窗户上的玻璃非常干净,但像是许久没有人动过,稍微费了一点力气才打开。一股潮湿的风扑面而来,伴着山上植物的味道。我仰起头嗅了嗅,再次想起了巴赫,如果这时他在这里,必定会告诉我,“不会错的,不出一个小时绝对会下雨。我能闻出来。”
他能闻出来。
我走下床,房间的陈设非常简单,墙壁上贴着湖蓝色的壁纸,地板是深灰色的,没有铺设任何地毯。整个房间的面积不算大,除了一张单人床和门边的小型衣柜以外就只剩下一张单人沙发和边桌。衣柜旁有一扇暗门,打开就能看见一处设计精巧的盥洗室。盥洗室打扫的非常干净,没有丝毫不好闻的味道,一应物品也都摆放整齐,供人使用。我在那里洗漱完毕,又仔细地刷了一遍牙。把水温调至最低的温度,将手冲洗了足足五分钟。期间除了水流的声音以外,一切都格外寂静。
在城市边缘生活的我也时常能感受到安静,周遭往往是不爱发出噪音的邻居、少有车辆的夜晚道路、只听得见蝉鸣的午后。可是这里的安静与我之前所经历的安静完全不同。这种安静是活的,它直击人心,步步紧逼,马上就能让人联想到死亡。
正当我禁不住一通胡思乱想时,低沉的敲门声响起。我几步走回屋内,看见蝙蝠小姐正站在那里。她换上了一件明黄色的艳丽长裙,长长的卷发自然地散在肩上,像是休憩充足,脸上的表情轻松了许多。
“怎么样?睡得好吗?”
“托你的福,睡得很好。”
“我也睡得不错。这下子可算是来了一点儿精神。这地方虽然偏僻,但是足够静,很适合睡觉。”蝙蝠小姐笑眯眯地望着我,甚是温柔。
“你说得对,非常安静。这种像是要把人吃掉似的安静我还是头一次体会到。”
“哈哈,精妙的比喻。”蝙蝠小姐大声笑了起来,全然不带任何掩饰,“说到吃,你也饿了吧?我是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啦。M已经准备好了拿手菜,这会儿去餐厅,时间上正合适。走吧?”
许久没有进餐,我也确实感受到了饥饿,点点头,向蝙蝠小姐道谢后便跟着她来到了三楼的餐厅。
走出房门,在寂静的廊上走了一会儿到达楼梯处时,便隐隐约约听见了一些音乐的声响。是拉赫玛尼诺夫爱之悲的钢琴独奏版。每走过一级台阶,音乐声就变得越发清楚。到达三楼之后发现这里的光线亮了许多。正厅处的所有窗户都开着,只用一些透气性好的乳白色窗帘遮挡。一阵阵风起,那些窗帘就轻飘飘地荡在半空之中。
中央的位置上摆着一张黑色长桌。我与蝙蝠小姐刚刚面对面坐下,M就从另外一扇门里推着餐车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觉得冷吗?窗户就这样开着没关系吧?”蝙蝠小姐语气关切。
“不会,没有关系。我倒是蛮喜欢这样程度的风的。”
“我们一样。”蝙蝠小姐转过头向M微笑着示意,M立刻心领神会的将餐车上的食物一样样以某种娴熟又具有美感的动作摆放到了桌上,并揭去了餐盖。
食物是青笋配鹿肉,另外还有蔬菜炖鳕鱼汤和牛角包。分量不多,但是外观和味道都是一等一的好,无可挑剔。
“这些都是M先生的手艺?实在是好吃。”M恭敬地立在一旁,微笑着接受了我的夸赞。蝙蝠小姐也非常高兴,“M擅长做菜,看不出来吧,这人会得很多,而且能把每件事都做到极致。非常靠得住。”
我佩服地点点头。不到半个小时,我与蝙蝠小姐用餐完毕。M在第一适当的时刻撤走了空盘子,又送上了两杯热腾腾的咖啡,和上次的一样好,味道够足。
“这样算是填饱了肚子,怎么样,接下来就来好好谈论一下事情如何?”蝙蝠小姐轻轻抿了一口咖啡,舒适地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随后立即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看着我。
“当然,随时都可以。”我回答。“说实话,我也一直在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需要蝙蝠小姐这样突然来找我。”
“冬夫人。”蝙蝠小姐想了片刻,说道,“我姓冬,以后叫我冬夫人好了。许久没听你这样蝙蝠小姐、蝙蝠小姐的叫我还是有些生硬。”
“哦。”我答应道,“认识了这么久,终于算是互通了姓名。”
“之前不告诉你,实在是有我的难处。有许多事情不便张扬。”冬夫人微微皱着眉头,想了片刻,继续说道,“你应该也有所察觉,像这样藏在山里过日子的,总有点儿不能说出口的状况。”
“理解。”
“刚见面的时候,我告诉你我离婚了是不是?”
“对,你说你离婚了,从某种意义上。”
“哈哈。”冬夫人再次大笑,“没错,从某种意义上。我还跟你说过,我丈夫死了对不对?从某种意义上。”
“是。”终于说到了重点,我自然不愿错过。“你说是你亲手杀了丈夫。这一点我不太明白。”
“不太明白?”
“是啊,我不明白。不是说事情本身有多难理解,只是你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事情讲给我听呢?”
一般来说,没有人会把这样的内容当作玩笑,但如果这件事情属实和冬夫人所说的一样,那么她就更没有任何理由将它我面前开诚布公。
“你有这样的疑问一点都不奇怪。”冬夫人说,“首先我要告诉你,早些前和你说的那些话句句是真,没有半点儿作假。其次,我知道你心里的疑惑。你没必要害怕,我要请你帮的忙和这件事没有直接关系。”冬夫人直视着我,像是已经把我看得透彻,“丈夫虽然死了,也确确实实是我杀的没错,不过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就能明白,这事儿我做的漂亮,处理的也很干净,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你大可放心,我不是来叫你替我解尸埋尸的。”
“这我当然明白。”我低下头,从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见我这副模样冬夫人打趣道,“我问你,要是我真的求你帮我把丈夫的尸体拉到深山里一口气烧掉,你可愿意?”
我摇摇头,“怕是做不来那样的事。”
“什么嘛,真是冷淡。”冬夫人撇了撇嘴,让立在一边沉默不语的M换了一杯茶上来。“算啦,这种事情估计换谁都很难答应。”
“那么,冬夫人想让我做什么?”M也为我倒了一杯,茶体是温暖的红色,散着一点果香,尝了一口,味道同样不差。
“我想让你做我女儿的老师。”冬夫人说。
冬夫人是说过自己育有一女。当时与她分手也是因为她女儿的缘故。分手那年冬夫人的女儿十三岁,那么如今应该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了。
“抱歉,我不太明白。算算时间,冬夫人的女儿应该也要从学校毕业了吧?”
“时间上算是那个样子没错。”冬夫人眼神一沉,“不过阿辛,有些人不活在时间里。”
有些人不活在时间里。我在心中将这话重复了几遍,却实在想不通其中的道理。转而对着冬夫人提出疑问,“不管如何,为何找我做这件事?冬夫人也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大学毕业的美术生而已,怎么能做你女儿的老师?”
“哪里的话,你现在不也在当老师嘛。再说,我女儿需要的就是一位美术老师,其它东西一概不用你教。当然了,报酬方面好说,绝不会怠慢你,这一点你放心。”
“美术老师也是一样,比我厉害的人一抓一大把。”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想来以冬夫人的家境请一位有名的画家都是小事一桩,而我自从毕业虽然也一直没有放弃过画画,可是从没有什么大的名气,顶多在熟人的画廊里随便站一站,领取微薄的薪水罢了。“我怕是教不好你女儿。”
“不会,只有你最合适。”冬夫人斩钉截铁,语气里带着强硬的不容置疑。
“夫人怎么这么肯定?”
“你不知道,我的女儿…..有些不一样。”冬夫人微微低头,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句,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我的女儿很特殊。”
我不说话,沉默地等待着冬夫人说下去。
“她遭受过重创,所以不管是行为还是语言都和别人不同。虽然难以启齿,但我还是要和你在一开始就讲明白,这样多少可以帮助你理解。”冬夫人深深叹了一口气,表情逐渐变得冰冷起来,缓慢说道,“……我女儿曾经被我丈夫奸污。”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情不自禁地撇了一眼恭敬地站在一边的M,M依旧沉默不语,一动不动。微微低着头,目光像是在望着某处只有自己才望得见的风景,不管是表情还是眼神都没有一点波澜。“这人真是不简单。”我在心里暗暗想着。
“你没有报警吗?”我生硬地问出口。
“对我们来说,自己不能处理的事情交给警察也没有用。事情得不到解决。即使解决,解决的也只是表象,本质无可动摇。”
“所以,你……才杀了丈夫?”
“算是一部分原因。我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如果以后出现必要的情况,我会再讲给你听。现在我有些累了。”冬夫人的嘴角挂着惨淡的笑意,面部也像是蒙了一层灰一般没有了光彩。“不过,能这样坦诚的说话感觉很好。在此之前,能这么说话的人一个都没有。M虽然可靠,生得也漂亮,不过总有点不解风情。”冬夫人微微侧身冲着M眨眨眼。M则以恰到好处的微笑作为回报。
“怎么样?你准备答应吗?”冬夫人问。
“只要教画画就好了吗?”
冬夫人点头,“其它一切都不用你操心,每周腾出两天的时间就可以。如果不方便,一天也行得通。”
我思考了一番,一时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便答应下来。
“好极了。”冬夫人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连连向我道谢。“这样就定下来了。如果你那边行程没有问题,星期一就开始如何?”
星期一那天我空闲,画室的课程安排在了周三和周五。“应该没什么问题。”
“到时M会负责接送。”见我疑惑,冬夫人解释道,“你大概也猜到了,我女儿现在不住在家里。两年前就搬去了疗养院。疗养院离这里有一定距离,从你家那边出发的话大概要两个小时左右。和这里一样,位置很偏僻。不过是个不受打扰的好地方。”
“像个秘密会所。”
“没错,正是如此。”冬夫人笑盈盈地看着我。
窗外忽然起了一阵强风,吹的窗子轰轰作响。M迅速走过去将窗户关好,见天色转暗,又稍微调亮了屋内的灯光。
“估计不会错,要下雨了。阿辛,留下来吗?”
我摆摆手拒绝,“不了,家里边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去处理。”我想着巴赫那边会不会有什么消息,心里不免记挂着。
“也好,让M送你去停车的地方行吗?”
“麻烦了。”
夫人对着M小声交代了几句,又转头看向我,“不必客气。”
离开之前,我在大门外等候。夫人将我送了出来。天压的越来越低,一副怒气冲冲的架势。山上风声四起,粗壮的树干在不停摇晃着,一律发出干涩的沙沙声。冬夫人的家虽然没有围墙,看似也没有什么起眼的安保措施。不过从我站立的地方看来这里是一道天然的屏障。眼前是一片高耸的橡树林,屋后不远处又是悬崖。向外自由,向内则紧闭。
不一会儿,M驾驶着一辆黑色的别克GNX从侧处的停车库开来,缓缓停在了不远处,走下车,替我打开了车门。
离别之际,我忍不住问道,“冬夫人,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非得是我?”
“你擅长接受大多数人都无法接受的事情。”冬夫人好像早就在心里拟好了答案,没有思考就给了我一个顺畅的回答,“最重要的是,我女儿选择了你。”
“你女儿?我想我和她应该从未见过。”
“是啊,不过有时候人活着活着就会碰到一次神迹一般的巧合。我女儿在电视里看到了你。”
“电视?”
“你不知道?你所在的那个画室在电视上做了广告。我女儿好像对电视里的你很是中意。”
我对这件事毫不知情。平常我从不看电视,再说,如果要做广告,我那位朋友应该知会我一声才对。不不,我突然想起那家伙自说自话、任性胡来的性格,泄气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
“我记得你不看电视是不是?”冬夫人半是戏弄地咂咂嘴,“这个年代像你这样的人已经要绝种了。不过放心,我看过那个广告,上面虽然只出现了你的照片,不过你很上相,样子一点儿都不丑。”
我向她道谢,简单告别之后坐上了车子。
M依旧沉默不言,只在开始的时候向我微笑示意,之后便像一个精准的机器一般操作着方向盘,留给我一个线条优美的背影。开了大约二十分钟,M从后视镜与我对视,“要听音乐吗?”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M的声音,低沉有力。
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和反应有些无礼,我连忙道歉,“抱歉抱歉,我以为你不会说话来着。”
“哈哈。”听我这么一说,M爽朗地大笑起来,“平常不大需要我说话。”
我会意地点点头。M看着沉稳,办事能力估计也不会差。看他在冬夫人身边的样子,也完全不像一个新人。能在那样的环境和位置站稳脚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Tom Waits怎么样?”M腾出一只手挑选磁带。
“可以。很适合这样的天气。”
“说的没错,再适合不过了。”M回答。
M的车开得又快又稳,似乎挑选了另一条少有人知的近路,刚一个小时不到就到达了我与冬夫人碰面的地方。
“接下来就周一再见了。马上就会下雨,还请小心开车。”
“谢谢你了。”
我看着M驾驶的那辆通体黑色的车以极高的速度消失,转身打开我的车门一屁股坐在了驾驶位上。车厢内还残留着一点烟味。我看了一眼车内显示的数字表盘,时间是晚上七点零五分。打开车窗,闭目养神。放空了五分钟左右,我踩下油门,向着家的方向奔去。
车子没开多久,果然下起了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