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鱼这件小事儿
我小时候酷爱捞鱼,十来岁时,央求我爸给我做渔网,我爸怕我下河有危险,就给我做了个草络子。把粗铁丝弯成直径足有四十厘米的圈,脖子那头绑在两米多长的竹竿上,我妈翻出家里用剩下的纱窗布,做成网兜,缝在铁圈儿上。我常常扛着网,拎着桶出门,捞鱼捞的废寝忘食。
我们村附近有三条河,从我家出来,顺着土路往北走,过了两排人家,有两片苞米地,土路在两片地中穿过,一到夏天,苞米叶子黑绿黑绿的,几乎把路遮住,叶子细长,边缘锋利,一不留神,划到胳膊上,留下一道红印,刺痒的感觉几天才消退。
走出苞米地,视线豁然开朗,眼前是一条壕沟,坡上长满野草,壕沟最低处,一条小河静静地流。这真是一条小河,最宽的地方两米左右,最窄处不到一米,跨步既过。河边栽有水稻,河岸是人工修筑的田埂,因为少有人走,上面长满杂草。
这条河里鱼不多,也没什么大鱼,多是三四厘米长的小鱼。我很少去二道河捞鱼,那里水深流缓,而且水草极茂盛,不好下网,往往费了半天劲,只得几条小鱼,还要冒着渔网被刮破的风险。但是我还是会经常去二道河走一走,那里河两边的野花开的极好,有狗舌草、一年蓬、独活花,都长到齐腰高,黄的,蓝的白的,连成一片,花团锦簇。在二道河上游,有一块缓摊,污泥地里,长着一大片蒲草,到了秋天,我们把蒲棒折了,笼了火,用它熏蚊子。
二道河的水,春天水细,夏天水涨,秋收过后,水流变小,将要断流了,冬天则彻底干涸了,要到来年开春,大地初融,上方积雪化了,又汇聚成涓涓细流。
村西边,有一条南北向的公路。二道河从东往西,流到那条公路下,从桥洞钻过去,调皮地拐了个弯儿,伴着公路,影影绰绰地往北淌去,淌过大概有三里多的距离,汇入了北大河。
二道河这个名字,就是对应北大河叫的。
北大河是东边鹤顶山水库的泄洪道,河道宽,水量大,一年四季不断流。在这条河里捞鱼,用我的草络子不行,太小,得用大网,我都是跟着大人们去的。
村里有位大叔,叫方大洪,他也爱捞鱼,我们俩臭味相投,他每次去北大河捞鱼,都叫上我。去北大河捞鱼,夏天不行,夏天雨水多,水库排水量大,水深。大多是入秋后,有人从北边回来,看见北大河水浅了,就去找方大洪,于是抬出他三米来长的大抬网,呼三喝四地,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北大河去了。
我因为年纪小,大人不让下水,只能在岸边拎桶,负责捡鱼。这时北大河虽然看上去水浅,可是河底有大量污泥,大人淌下去,也没到大腿根。他们缓步走到河中,两人合力把网张开,像打开一副画卷,网底坠着铅坠,在河底趟行,两人配合默契,一点点向河边兜过来。河边长着许多柳树毛子,根系扎在水里,鲫鱼最爱在这些地方扎堆儿,他们用网把柳树毛子围住,拿棍子在里面一通乱搅,肉眼可见的,就有许多鱼儿撞上网来,两人合力把网抬起,大大小小的鱼就在网兜里挺着身子乱蹦,热闹极了。
每当这时,我就难抑心中激动,高兴地大叫起来,飞快地把桶在河边舀了水,欠着身子,手臂尽量前伸,把桶举过去接鱼。有时他们也会把鱼扔上岸来,那鱼在泥地上打挺,我蹦过去,一把按住,抓起来扔进桶里。每次抓完鱼后,手上的腥味持久不褪,要用肥皂洗好多遍。
捞到最多的是鲫鱼,都有一砸来长,肥肥壮壮的,偶尔有几条鲢鱼,鲇鱼,要是捞到鲤鱼,那就赚到了,这种鱼不但长的大,炖的汤也极鲜。去北大河捞鱼,几乎每次都要捞满三四桶鱼,大人们才心满意足的打道回府,而我往往还意犹未尽。
跟大人们去捞鱼 ,就像过节,一来他们忙,捞鱼这种消遣,偶尔为之,改善下伙食;二来也要看机会,赶上水浅鱼多时方出手,所以一年也就那么几次。大多时候,我都像个孤胆侠客,自己单干。
我和方大洪不同,他捞鱼是为了吃,我捞鱼,纯粹是兴趣,我捞的鱼也从来不吃,都养起来。我家有个三十厘米长的玻璃鱼缸,里面养满了鱼,都是我捞的。后来鱼缸装不下,就把家里一口闲置的水缸征用了,我把它刷洗干净,放在井旁边,用水桶给它装满水,在钢口盖上一块木板遮阴,在里面养起鱼来。
我那时候就很有些呆气,没事的时候,就趴在鱼缸旁边,把馒头捏下小块喂它们,看它们小嘴一张一合,游来游去,就会很开心。看半晌鱼缸,又去看水缸里的,那口缸有我胸脯那么高,我扒在缸沿往里看,水面反光,看不清里面情形,我就两手一撑缸沿窜起,肚子旦在上面,身体挂在缸沿上,用胳膊遮光,这时候,阴影中的水,看起来极幽深,眼睛贴着水面往里看,许多黑影在水底游弋,影影绰绰的,极有神秘感。偶尔喊上一嗓子,声音嗡嗡回荡,从缸体和水面接触处,荡起无数微小涟漪,一圈圈扩大,在圆心处交汇,又穿插着荡开,小鱼们受了惊,在水底快速逃窜。
我很爱这些小鱼,为了让它们生活在清澈的水里,我几乎天天给它们换水,所以几乎天天都有鱼在死去。我捞起它们翻白儿的尸体,心里难过极了,于是想到,水已经被死鱼污染了,这决不能容忍,我的鱼一定要住在绝对纯净的水里。于是又再换一次水。
由于小鱼死亡的速度很快,所以我一有时间就去捞鱼,好在,我家门口就有一条河。这条河是人工修成的,河道笔直,源头也是东边五里处的鹤顶山水库。
二道河村能种上水稻,多亏了这条河。每年一到四月份,家家户户把稻米种用水缸泡了,一个星期左右,纷纷发芽,人们就在自家院里规整出几个七八米长,两米来宽的育苗池,把土块敲碎,土地翻到松软,用水泡了,把发了芽的种子和泥水一起抹平,几十根竹架条两头插入池边,中间拱起,盖上塑料布,四周用土压实,就形成一座小型大棚,定期浇水灌溉,棚子里温度很高,不出一个月,稻苗就长到一格尺高。
四月下旬,河道要放水了。水是集体从鹤顶山水库买的,哪天放水,提前几天会通知,村里好组织人手,疏通河道。到了放水那日,全村男女老少都到河边看,孩子们更是跟着水流一路往下游跑,热闹极了。刚放下来的水很浑浊,河道里残留的柴火,垃圾,被黑色的,泛着泡沫的水流挟裹着,冲向下游,有些麻烦的,打着横堵住桥洞,这时就有人拿着二齿勾,将它们搭上岸来,保证河水的畅通。
这水要流上两天,才能变得干净一些,不过也并不清澈见底,而是呈现混沌的灰色。再过几天,人们开始忙碌起来,刚刚解冻的土地需要灌溉,待泥土泡的松软了,旋耕机开始黑天白日的嗡嗡起来,人们把上年留在地里的稻根清理出来,就准备插秧了。
田地清理出没几天,青蛙们就入住了,漫天四野的蛙声,远远近近的,仿佛无处不在,从暮色四合一直叫到天明。蛙声初听乱糟糟的,细听又极有韵律,于聒噪中倒逼出一种静谧来。
再过一个多月,河道里的鱼就多起来了。这时的鱼还小,长的四五寸,短的两三寸,还都是鱼苗。我家旁边的砸漏子,是鱼最多的地方。河道从东往西,到我家门口的桥下,有一片水泥台,两米多高,水从高台上落下,形成一个小瀑布,水声轰轰,下面翻涌着大团水花,泛着刷白的泡沫往下游漾去,很有些凶猛的架势,经由水流的冲击,下面被冲刷出一人深的大坑,这个坑表面上水流汹涌,其实底下流缓,有许多小鱼栖息。
许多个傍晚,西边烧起半天红云,我扛着网,拎着桶,从桥边水泥台座,跳下到水台上,站在台边,毛着腰,尽量把网探到水底,一手正握竹竿,一手反握,双臂用力,揽星抱月,拖着草络子从台子左边拽到右边,需要再多费些力气,把网从飞落的水流中拽上来,网兜没等离开水面,就看见里面噼里啪啦的蹦着半网鱼。把鱼倒进桶里,再如此从右往左来上一网,也是收获颇丰,心满意足地提着桶回家了。
这种捞法,一次最多两网,再多就不成了,一来鱼越捞越少,把鱼惊到,栖往别处,得不偿失,二来也要讲究可持续发展,小鱼都捞净了,到了秋天,大鱼就少了。也不能天天去捞,需隔个十天半月才行。
我平时捞鱼,用现在的话说,是佛系捞法。我小时候从不睡午觉,不管多热的天,扛着草络子就出门,也不拿桶,往河边的水台上一坐,两腿吊在台边,把网拄进水里,用手扶着,扶累了就用腿一夹,过个十几二十分钟,或是半个小时,抬起网看看,大多时候,是捞不到鱼的,也不在意,偶尔捞到几条小鱼,没有特别喜欢的,就把它们再放回河里,继续捞。
那时候我最喜欢三种鱼,第一喜欢的是鲫鱼,那会总觉得,捞大个儿的鲫鱼,那是大人们的专利,而且我的网小,确实很不容易捞到。只有一次,我也是在河边捞着玩,一抬网,一条十多厘米长的鲫鱼在网底活蹦乱跳的,我高兴坏了,扛起网就往家跑,还没进院门就喊:妈,我捞着个大鲫瓜子。
第二喜欢的是一种小鱼,我们叫它狐狸膘儿,也有叫葫芦籽儿的,大人们说是武昌鱼,其实都不是,多年后我在网上查到,原来这种鱼学名叫鳑鲏。狐狸膘儿身材扁胖,颜色最艳,乍看上去,它的鳞片是银白的,只有眼睛那里有快红点,要是换个角度再看,就有许多颜色在它身上流动起来,有钴蓝色,翠绿色,驼红色,嫩黄色,颜色并不分明,也不浓重,而是浅浅的,淡淡的,像浮在水面的油,流光溢彩,好看极了。可惜这种鱼并不好养,也可能是我技术不行,我觉得多半是后者,所以死的总比我捞的多。
还有一种鱼,我也顶喜欢,我们那都叫‘黄呲鲶’,或者叫‘黄呲囊子’——发这个音,字就不知道怎么写了——属于鲶鱼的一种,长着个比例失调,扁扁地憨厚大脑壳,嘴上几撇老头胡儿,身子溜光儿的,一片鳞都没有,但是又和那种可以长很大的黑鲶鱼有所不同,首先它的肚皮是黄色的,不是那种旧物黄,而是鲜艳的柠檬黄,我想这也是它这个俗名的由来;其次它背身上有花纹,不像普通鲶鱼那样通体青黑的,它是有黄黑花的,也有通体黄色的;这种鱼长的不很大,成体鱼不到二十公分,可是背鳍极其锋利,像刀片一样,抓不好,就刺的手上冒血。小黄呲鲶长得像蝌蚪,跟个逗号似得,再长大一点最可爱,虎头虎脑的。更重要的是这种鱼很好养,我这种鱼类杀手也能养上挺长时间。
一入了秋,捞鱼的旺季就到了。水稻都抽了穗,对水的需求也就不那么大了,上游水库就会偷工减料,少放些水。水一少,就显得清澈了,水中游鱼青黑的脊背,就清晰可见了,每当这时,即便平时不捞鱼的人,也要来凑个热闹。
有人砌了泥墙,把水截住,网下在豁口上,人去上游趟水,把鱼往下赶,成群的鱼着了慌,四处乱窜,跑着跑着就懵了,顺着豁口,都钻进了网里;也有人占了一块水坑,呼哧呼哧往外淘水的,等水淘干了,剩下的事就是往桶里捡鱼了;有些人(比如方大洪)摸鱼的技术极好,他也不用网,也不淘水,穿着短裤,光着膀子下到河里,你看他猫着腰,胳膊探进水里,双臂像打太极一样在水里划拉,不一会儿就摸上一条,而且他摸的都是大鱼。
这样的捞鱼盛会,隔几天就来这么一次,要直到稻子成熟,河道断水,鱼也渐渐被捞净了,这时候,只剩下零星的小鱼,供孩子们捞着玩了。一直到河道里的水彻底干涸了,只剩下低洼处湿润的泥地,就只能挖泥鳅,聊以安慰了。不过这样的日子也不多了,因为马上就要秋收,等忙过了整个秋天,冬天就要来了。
冬天几乎没鱼可捞了,秋收过后到下雪之前,这段日子是没什么颜色的,我只能眼巴巴看着鱼缸里的鱼一点点的减少,心里庆幸,还能保住那么几条。
只有一年冬天,我和方大洪去捞了一次鱼。那时快过年了,雪存的很厚,到处冻天冻地的,我扛着草络子,拎着水桶,方大洪一手拎着扫把,一手扛着大洋镐,我俩往北大河去了。
北大河上冻了一尺多厚的冰,冰下面还有一条涓涓细流。我们挑了一段略窄的河面,方大洪把上面的雪扫了,露出冰面来,然后他挥着洋镐把冰刨开,我们下了网,我在旁边扶着,他则拎着镐往上游去,一路用镐敲着冰面走回来,待到他到了近前,我就起网。那天我们只捞了两网,桶就装不下了。
后来我离了家乡,一年难得回去两次,就再也没捞过鱼了。我家门口那条河道,不记得是哪年开始,就不再放水了,现在河道有些地方已经填平了,没填平的,里面也堆满了柴火,牛粪,和垃圾。村里的青壮年大多出去了,就更少有人捞鱼了。只有方大洪还爱捞鱼,他包了个鱼塘,春天买了鱼苗放里面养,到了秋天,就把大鱼捞出来换钱,闲时无事,在家哄哄外孙女,可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