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肥皂的绞索
文/识南
“我大概要晚十五分钟才能到了,抱歉……”前女友发来了消息。离约定的地点还有两个站,我下了车,往反方向坐几个站再回去。
到那书吧的时候,我却一眼瞧见了她。
我走近。她桌上有一本《布莱希特诗选》,一杯浓缩咖啡,两张小票。她抬起头,只是朝我笑笑,以此示意我坐下。
之后便是礼仪性的乏味寒暄,诸如大学生活、高中轶闻之类。假如她来复述这段谈话,或许她会说,连《会饮篇》中的叙述者都留下一片事实的空白,不提那些无聊的一来一回,总归无碍。
这无关紧要。她恶补柏拉图,我不过是许久以前从她的朋友圈所知道的。
意义从一句突然的话进入。她说:“不管怎样,这一点你认同吧:恋爱应当使人快乐。”
我说:“但人不应当为了快乐而恋爱。”
“我不反对。至少我是感到‘不得不恋爱’才这么做的。但这过程本身就使我快乐,同时唤起我对持久快乐的想象与渴望。”她摩挲着那诗选的封面,“就像读书。我不得不读书,而这使我快乐。”
“读书和恋爱的类比并不……”
她打断说:“我知道。说实话,我能拿书做什么呢?不过是掏点钱把它买下来,再掏空自己去与它共鸣。万一是那种暗含宝藏,我却无力探索的,我也只能忍受它在黑暗处的讥笑了。当然啦,人也是宝藏——但人是会死的,书可不会。”
我见过她在书店的模样。她总是一只手紧紧抓着一本书,另一只手取取放放;时而皱眉凝视,时而不安张望。她的双臂似乎没有过一刻放松,眼神也不曾涣散。她曾经说,挑书的时候,仿佛已有几百万字在她脑中成形,而作者的激情与痛苦都旅居她的意志。我也见过她未曾翻阅的书堆成一面墙。她哀嚎着“这辈子都看不完了”,那笃定的意味却仿似与之相反。
但我不懂她此刻的言语。“人会死,书不会——你指什么?”
“你还活着,但现在对我自己来讲,我是在跟亡灵交谈。”她说,“你不是一直都觉得,我那天很突然?我是以死亡中止死亡,就像布朗肖写的那样。”
“你知道我不看后现代的玩意儿。”
她用一种极诚恳的语气说:“可我看。”
我忽然愣住了。一股冷风贯穿我的双耳,直冲脑壳。
我说:“死亡未必是突然的。”
“那本来就不是突然的。那好比一场安乐死,以确定的意志拦截了作为可能性的死亡。没有安乐死是突然的。”
“等等,所以死的是我?”
“对。”
“我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死’?”
“有生命,才会死。这么说吧,如果没有生命的物体用黑白来表现,那么在某段不太长的时间里,在没有镜子的地方,你是我眼里唯一鲜活的色彩。”她答,接着有些犹疑地,“......我是不是说得太煽情了?”
“这不重要。”至少不再重要了,我想。抑制着自己的音量,我回到正题,“所以,为了回到你的唯自我意志世界,你决定‘杀’了我。”
她垂下了眼帘,“不是的。”
那神情里藏着某种沉痛的轻快。
我忽然懂了。不是什么安乐死,也不是“以死亡中止死亡”。连褪色都不必经历,我只是干干净净地落回了她存在以外的黑白。那时她终于意识到这点,于是以死亡宣告了死亡。
有更多是我未明白的:关于她,关于我自己,关于那已被抹去、也许本就只是幻象的我们。
但我还活着,切切实实地。她的躯体、语言,已经在我眼前,像颗燃烧的树一样噼里啪啦地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