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与谁同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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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楼上,养了两株紫藤,七八年来不曾开花。珠江口东岸的城市,西晒阳台,有限的土壤,藤苗蹿升到一米多就停止了攀援,无法茁壮。但一年中也有春夏两季羽叶翩翻,风动翠茂的时候,称得上“快绿”二字,出神的片刻,望之如诸盆栽中的俊彦。
其中一株是2015年元旦过后去苏州,看继字辈60周年的演出趁便观展,在苏博忠王府文徵明手植紫藤架下捡的落籽。扁平乌青的籽,当时嵌了一些在泥里,少许落在栏外,稍微找找,四下里竟得一握。回深圳分赠朋友,个个都欢喜。次第播下。此后两三年,在各家防护栏上绿意袅袅,平添不少秀气。开花也好,不开花也很好,他们听之任之,不似我痼疾一般有所揣念。
到了去年阳台上开第一朵鸭跖草花时,荇菜也绽放小小一朵,白色半透明的浮在水面,那一日春怅来风,江南传来消息:“瀑布一样的紫藤,只要你想看,此时有若干处!还不包括山里的野紫藤,可以盘旋几十米。”说话人是少年结交的老友老陆,可爱的言语总是春天最多。她发来照片:“白海棠开了。”隔天悄悄又去:“白海棠说,痴鬼又来了。”照片中白海棠模模糊糊,无一例外因风大而虚焦,她非要强辩说:“我对的焦和你看的焦不是一个焦。”在一千五百公里以外自言自语地诱惑我:“一会儿出门有大量紫藤,注意了,这玩意儿疯长!”站到藤花架下不遗余力地诱惑我:“香!香!香!”
当然很羡慕,欣愿她的满足:“有了你的羡慕,才知道江南他妈的就是好!”
一年以后才能动身去南京。仲春,她驱车一百公里禄口机场与我会合,按早定的行程,疾驰直奔绿杨城郭。空气里都是“烟花三月”,她不以为然:“烟花三月下扬州,一句话害了多少人哦!随时可以去的地方,趋之若鹜的风景,我家门口就有。”
曾经我也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现今回一趟可不容易。十年前与她在熙攘游人中说说笑笑过了凡俗的二十四桥。回溯竟到过三次扬州,游荡而无赏,往往离家太近的地方落得如此。小时候学校组织去春游,玩闹嬉戏,和没到过也无区别。料不到有朝一日会对园林发生兴趣,也想看看晓起凭栏,六代青山都到眼,是否减色。诸如片石山房、小盘谷此类人间零落孤本,怕才是活着尚可追,稍能抗衡未来的一点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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擅长迷路的我,也渐渐察觉,并非径往扬州,依稀到了句容溪山亭附近。而老陆一向擅长改换主意。因此我一时自作多情,想当然地误以为,马上就要收到个惊喜了:啊呀,这么快就要看到山里盘旋几十米的紫藤了吗!
她不作声,显然有诈,驶上一座水泥桥,一水两分,绿水平波,青山翠屏,左顾而言它。就在我野望之时,才缓缓吐露:“中午去D君家吃饭好不好?”分明已和D说好。社恐心情低落一丈。瞬间而来的社交,好比明明宣布了放假,马上又要考试。望望车窗外碧天,一朵愁云,溪山亭真是不远了。若干年前也是随她去溪山亭,在D宅宿过两晚,一道玩的当时朋友们此后多半隐没茫茫人海。石沉大海未遂。此番身不由己,多少有点尴尬。车子转过几道弯,努力爬上一面斜坡,发动机熄火。推开车门,就置身在一个熏风微微、坡下有田的山村里了。眼前宅子,三面平房围合,主人闻声已迈出院子。
主人大清早杀的鸡,清酒芳冽,亲自备齐一圆桌好菜。原来老陆正是那一年一度去吃鸡的人。主人眨眨眼:“这人每次带点礼物来,哄小孩一样,哄我高兴一下子。”还是写字、画画、烹饪美食的那个D。但更黑了,爱上了耕作,书桌边奇异地牵着葡萄藤。工作室做了简易的设计,为了夏夜不被蚊虫叮咬地,看浩瀚星辰睡去。
下箸如雨,美餐一顿。门前风光草际。午后就在大树底下认植物,斑种草、王不留行,一种飞廉……有点讷口说不出要去扬州的话。落下的外套搭在餐椅上,又回去拿。终于循来路返回。这一带原是江淮平原环境相对恶劣之地,传说中的劳改农场,今已无闻,乡下新铺的水泥路光影斑驳,道旁婆娑的野树间忽现紫色花串,二人同时叫对方看:“喏喏!快看!”淡淡的甘甜就在近处。老陆松了一口气。
3 清初陈淏子《花镜》云:“紫藤喜附乔木而茂……四月间发花,色深紫,重条绰约可爱,长安人家多种饰庭院……”
扬州城里,藤花最盛的时候已过。街上绯红、豇豆红、锈红、茱萸红的香樟木叶倒是十分好看。老榆树桠杈伸向河面,灰白灰绿的榆钱飘飘飞落,茫茫一层浮水漂走。几个全国重点文物保护的园子,逛逛也还有藤花入眼。最后一日迈入汪氏小苑,从前的盐商宅邸,几无游人。一个外地人进来探头一望,觉得上当,忿忿便走:“这里都没有人!”深灰外墙上覆着白藤花,全部开足,华美纷披,一部分静静蜿蜒爬到黛瓦之上,一部分在深院月洞门内重新涌出,从墙头倾泻,像是独设的一宴,等候不知谁来,一地散绿为席。



走了大半天,黄昏的史可法路上,远远望见史可法纪念馆外紫藤葳蕤,占了半墙。一时车马络绎。等车过尽,暮色已暗沉不少。紧步过街,跟前盛花盛叶,花序长垂,缠绵如波,雪青色宝润,极是富丽。底下行人忙着路过,我们也歇歇脚,石阶上坐一会儿,附近天宁寺就是曹寅刻《全唐诗》的地方了。灯光从树下映入,地上两个淡淡的灰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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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扬州,须臾离不开导航,一点一点南下,毗邻茅山之麓,大王山以西,211县道很美。道树绵延无尽,密梢翛然,接为翠云。小小白车行驶在翠云廊中,宁静无极,前头不时现一个淡青的峰头,远望如琉璃。
曲折来到一汪大湖。沿湖许多别墅全部空置,一个人影也无,野风霍霍,杂树草花不得片刻安宁,开发商何不索性命名为“呼啸山庄”呢。车行越来越慢,老陆开口:“注意了啊,盘旋几十米的紫藤就在附近了。”山阳一带林木蓊郁,果然及腰处,几丈紫花松松笼笼缭绕,“紫藤喜附乔木而茂”,乔木被藤蔓缠住,却是愁困万状,不得脱身了。
逆风跑几步,山脚举起相机,小黑卡莫名发生故障,无论如何不肯工作了。只好手机代为拍几张。老陆从肩后看我手机里对的那个焦,嗯了一声,说不错。手腕一勾,比划起来:“你看,风一刮,它趁势一搭,抓牢目标,一般树木哪里搞得过它,被它纠缠,至少半条命去了。历来文人最容易被它文艺气质欺骗。凶狠、手辣,其实厉害得不得了。”
她说要把别墅区斜坡缓道探一遍,我也不知她好奇什么,我也不问为什么,就随她访一访。有些路芜杂得不像样了,草莽大肆侵占,却在某窄坡转角意外撞见一栋空房子墙隙里冲出来的数枝紫藤。定是风吹来的种子。风声呼号里,藤枝扭成几条长长紫幡狂乱飞扬,似含无限痛楚,向乌有之处,那般凄诉,是画里从没有见过的。
归途途经荒地,一大一小两株紫藤孤零零摇晃。老陆过去一拔,再使劲一拔,纹丝不动,不用猜是想让我带一株回华南。只见她寻着一截砖头,很老道地刨起土来,刨着刨着,一个浅坑显露,推测根茎得有一米多深,断然弃了念头:你自己想办法吧。
我没有办法。但怀侥幸。背囊中翻找出一把老迈孱弱的指甲钳捏在手上,打算愚公移山试一试。耐烦了心相,泥地里蹲好,细细钳那半露的藤根。指甲钳迅速败下阵来,一破两瓣。她实在看不下去了:算啦,上车,以后养一棵现成的寄给你。
我也不气馁。藤根粗韧,暂时不能奈何它半分。周围捡了好些破砖回来。却不料全都不堪一试,边角“锐利”,尽是些银样蜡枪头,质地疏松似脆饼,稍微用力便成碎片。勉强挑了一块不中用的,小心翼翼来回磨割,耗费腕力何其多,考验耐心何其久也,久而久之,终于得逞。空气里一声单薄的哈哈,哈哈,擎去给老陆看。
我们在常熟铁琴铜剑楼告别。辗转到家,已是二日之后。父母事先不知。妈妈开门见到我,笑得有些不知所措,爸爸也忙出来看。我说,不要惊慌!回来帮你们烧两顿饭而已。
二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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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常熟到常州,一百公里不到。苏南仲春,踏处可见绣球、木香、鸢尾、棣棠、蔷薇、紫藤,浅绿粉白,淡紫明黄,今日入秋仍历然在眼前。明日苍茫,到心上波涌的,亦即是明媚的,自在的,无法烟消云散的彼此。松树的脉脉不为人知,只当时糕团店里一只只胖嘟嘟糯米团子滚满了松花粉,所以特地跑一趟明月楼买几只松花团子回家。
妈妈接过松花团子,爸爸接过紫藤。我一面脱鞋,一面问爸爸,红梅公园木香花开了没有,开到几分啦?
数顷之地的红梅公园,建成已有七十多年光阴,常州人心目中地位,相当于瘦西湖之于扬州,不过鲜有人晓得它原先的好名字:红梅阁园。倘若叫红梅阁园,我就要骄傲许多。园中数架木香廊,花开如瀑的时候,相当壮阔,仅仅十日左右。见过照片,没遇上过实景。爸爸时常一个人去散步,曾经眼中风而目力模糊,却对园中光景十分了然,马上回答:“正当时候!这两天开得非常好了。”一秒钟又钻到我心里说:“等你空下来,咱们一道去。”
“烧两顿饭”云云,不光是嘴上涂涂蜜。过年察觉父母精力不济,对美食淡然,种种平庸乃至蹩脚味道亦可欣然入口。想想妈妈年轻时钻研菜谱的热情,尤其难过,所以年初二离家赴印度看石窟寺时有一个小心愿,待有机会烧几道好小菜调动调动他们味蕾。倏尔就到了4月17日,好小菜也烧过了,已是归日。清早独往青山桥小菜场选购药芹、嫩百叶结、白雀豇豆斋饼、茭儿菜、绝细的香葱——华南没有的食蔬,先寄存冰箱,待晚间带上飞机。
下午收拾行李,厨房里煮着玉米,客厅里弥漫清甜糯香,才想起约定:“哎呀,忘了去看木香花。”爸爸坐窗下一直看我忙不停,一立而起:“一直就在等你说这一句!现在去,还来得及。”妈妈说:“谁煮的玉米!吃了玉米再走。”
玉米烫手,下不去嘴,先到阳台上看看紫藤活了没有。妈妈就追过来:“还不快走,爸爸站门口等你了,快走,边走边吃!”二人被赶入电梯。
下到一楼,双双啃完玉米,步出居民楼,挽臂前行。路边细草如烟,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安乐。几棵青枫新培了土,松软潮润,十分诱人。“我要装一袋土回深圳。”我说。爸爸目不斜视,眉毛挑一挑,稍含惊异:“烂泥!烂泥你也要带走!”
如意算盘告诉他好了:“土里混杂种子,是什么种子,今后才能晓得,反正花盆里会冒出许许多多江南的野花野草。”他点点头:“好的,我女儿好的,她有一颗童心!”这赞许好像是一个秘密,算得上是一颗甜糖,从那一刻起,我就攥着一颗甜糖走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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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乘19路公交直达公园。入园新翠,是一年中最好看的参天的杉。过了艳秋桥,远远看见木香廊,按耐不住跑了过去。数架木香花,夹植紫藤,盛大斜阳照耀,犹如给枝叶敷上一层金碧,白花新绽,藤花与之势均力敌,底下石壁镌刻四字松绿:“吴风遗韵”。转到另一面,则沉沉郁绿,点缀无数洁白花朵,清幽美满。想要拍照,爸爸说,不急的,往前还有一架,更加繁荣。
沉寂数日的小黑卡便在此时及时醒转。可以用相机拍照了。我专心致志看花,爸爸看着我,说:“贪婪!这只镜头可以说十分贪婪!不断要吃,来不及地吃,真是十分贪婪!”
人世迷梦,不知来日这只贪婪的镜头会遇见什么,吃到些什么。祝它纯洁。爸爸妈妈阳台上的紫藤还在年少。时间终日在呜咽,往前奔流,不觉已到立秋。老陆昨天说:“记得要看啊,无边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
2018年8月1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