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村往事
在外人看来,西村人的欢快是毫无来由的:
就是这样一个阴天,刚刚下过一阵雨,地上是被雨水浸湿的泥巴,水还在沟里流着,有的水流渐渐散了,有的水流流向远处平坦的未央河,西村三分之一的男女老少们就在这条河南岸泥泞的雨水里聚会,还有人敲着几面羊皮鼓,就那样跳起舞来。
这天不是节日,和任何一个传统的纪念日无关,时候是下午,人们吃过了午饭。他们看上去都是熟人,也许没有一个陌生人混在这堆欢快的人群里面;不是村社祭司,没有人死去,没有人出嫁,也不是城镇广场,不是教会的活动,不是休息日。
几匹马在河对岸走过,头发稀少的老年人X左手挽着他的羊皮鼓,绕着几个男男女女又唱又跳。他唱的歌似乎没有歌词,他的喉头明显在颤动,在不停颤动,他发出“吘——吘——吘——啊”的声音。他的右手拍打着自己的羊皮鼓,左脚和右脚轮番跳着抬起来,一会儿成O形,一会儿成X形。三个老人围着他拍手,:两个老妇,一个老头。
一群孩子在一栋早已败坏而无人居住的石头房子后面。几个人玩闹,有人摆弄木质手枪,还有人通过破损的墙壁朝河边唱歌跳舞的成年人群那边望,仿佛在观察着什么有趣的事。孩子们的注意力时而在自己的游戏上,时而在不远处大人们的游戏上面。一个看上去约摸十二岁的男孩趴在地上,用力吹两颗快要碰到一起的玻璃弹球。他的旁边站着两个别的孩子。他们说着话,但还没有争吵。一个孩子手里揣着一叠纸画片,画片脏兮兮,看不出画片上是什么图画。
一个女人出现了,首先是她悠远的喊声——听出来了,这是女教师L在呼唤她的学生们回到教室继续上课。
天阴沉沉,西村拥有的开阔平原上只能见到薄薄的雾气在远处飘飘荡荡,浮在淡青色绸缎般的未央河上。没有下雨,看上去也没有别的事情发生。二十来个成年人在河边只有一棵冷杉树的空地上聚会和跳舞,敲打手鼓,吹一种手持的声音类似风琴的乐器。大约一个半钟头以后,人们又慢慢散去了,最后两个离开的是故去的唐的妻子,一个五十三岁的女人,还有她那两个隔着两栋房子的邻居。她们边走边聊着什么,用手拍着自己宽大的衣服。孩子们还在那颓败的破屋里面玩——说起来是屋子,其实只剩下几堵墙,三面环绕的墙,一面已经顺着门沿倒掉了小半,房顶被掀掉了,也许是风,也许是房子的主人或从前的对手。他们在那里待到成群的牛蝇飞过来时,又过了一阵……
他们才离开了。
回头望过去,炊烟袅袅,又一个属于西村的一个黄昏和夜晚来临了。村里已经通了电,星星点点的灯光很快就要散落在平原上,这让人想起一个美丽的姑娘曾经在自己幽暗的灯盏前写下的愿望:
多么希望能在今晚的梦中见到宁静的乡村与平和的人;多么希望见到一条小河流过,远处茫茫一片,有几座黛青色的矮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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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足一个少女的愿望,但必须给西村下一场大雨。
当河水上涨,洪水来临的时候,熟悉的日子又来了,就像每年都要过的除酵节。离河水最近四十五岁的妇女岄苕最先冲出自己的房子。那天上午,大多数人都还没有推开家门,狗还没有叫,没有下雨,岄苕什么也带就跑到河岸边,张开双臂喊起来:
在这里——在这里——我在这里——
河水已经涨了一米有余,河岸已经向南和向北分别推进了十多米。河水带来了上游的浮木和牲畜,放眼望去,几节零星的木头和树根、折断的树枝已经在河水上漂,树根可能是河岸崩塌时坠落的,树枝可能是大雨打落了较为脆弱的或久病的枝条,木头是谁家的院子进水了……岄苕大声喊着:
涨水——在这里——
涨水啦——到我这里来——
她的邻居推开了门,我的爸爸也推开了门。两个人都绕过自己家门一角,朝着北岸看到漫过来的未央河水。我爸爸转身回来,叫醒了我的妈妈。我的妈妈还在睡觉,轮到爸爸做早饭了。妈妈听到了爸爸传来的涨水的消息,掀开毯子穿上衣服,她也走出门去,看看是否要开始收拾东西。我爸爸已经出门去了。他朝着未央河走去,并在路上捡起一根两尺长看上去有两个节疤的干树枝——要取量河水上涨的速度,以此估量是否需要搬迁,需要搬些什么家什。岄苕一个人站在那里,没有和任何人说话。我爸爸知道她每天总是第一个起床,就在外面走来走去。
岄苕已经疯了。她疯得没有来由,因为她的两个儿子都健健康康的,她的女儿嫁到城里,逢年过节还能带回来不少值得称赞的礼品。她第一次发疯我还记得。那时我只有十二岁,她看上去已经有四十岁,实际上是三十一岁。
她第一次发疯的时候,爬上了自己家厨房的灶台,在一米见方的铁锅里拉了一泡屎。
据说那时正是清早,只有六点多而已。后来,人人都能发现她成为西村每天第一个起床的人。没有例外,她守护了西村的河岸和一片公共的储木厂。从那时起的三天以后,由两个不同姓名的医生分别诊断:她疯了,确实疯了,她成为九十年代西村的第一个疯女人。这件事情谁都知道了,没有必要传开,岄苕不常走远,还是在自己家门口闲逛。有一天她手里提着一条褐皮土蛇走回家门,将蛇丢到儿子的卧室,她那正在做作业的小儿子顿时吓得哭了起来。
那次洪水来临,又是她第一个发现。我爸爸出门,分别在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以后,测到河水分别涨了两厘米、三厘米、五厘米、六厘米、三十厘米。我爸爸知道,在普通的一天,我家离未央河只有一米九到两米。他一点也没有马虎大意,走回去告诉我妈妈:是时候检查米仓、收拾衣服和我们的电视机了。爸爸和邻居又分头走遍了全村,告诉他们洪水可能在一天之内涨到洪庙,每家每户都会被淹没到河水里。这是年年都会有的事,但人们对粮食和衣物不能大意,洪水过后,人人都要吃饭。
到了第二天,洪水又退回到从前的未央河,上游的浮木消失了,不再继续漂来鸭子和羊。我家进了水,岄苕家也进了水,但进水的人家只有五户。只是一次中等大小的洪水。我妈妈亲眼见到一周以后土豆又继续发芽,白菜长出新叶。六月一日,有几个人在土地庙磕头、放鞭炮,还有人许下了秋天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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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人所愿,西村的欢乐时光在七月份又到来了。首先,是一匹从未有过的白马从河对岸涉水来到西村,沿着西村的河岸往西走了一千米。在那匹白马走过一千米的时间里,很快就起风了。
自从七月十二日开始,整个七月的气温没有高于二十三度。又是一个凉爽的夏天。人们带着长板凳出门,又来到了绵长而平坦的未央河边。他们摆开长凳,围成一个圆形,以抛弃一根火把的方式,决定由谁走到圆圈中央,先是讲述一个故事,接着裸身走进河里。我弟弟讲的故事是从我爷爷那里听来的:
一个老人由两个儿子,他们住在山里。每个月月亮最圆的那两天,那个老人要走进山的深处,从那里取回当月下半月和下一个月上半月的食物;而水,则要到山下去取。
那是听过的第一个关于红毛鬼的故事。我爷爷说,那个老人在山的深处取食物的地方,是一座无人看守的老庙,庙里有一尊挂满蛛网的菩萨像,菩萨像后面有一个比一米还宽的红皮大鼓——
一只红毛鬼,就住在那面红皮鼓里面。月圆之夜,它会往外面吐出两只兔子、一只山猪,还有一大筐土豆。那位老人就是靠着红毛鬼吐出来的这些,养活了他和他的两个二位。关于这个秘密,他没有向任何一个人透露,包括他的两个儿子。
关于这个故事的细节,我记得爷爷在我们的央求下不断丰富。等到我念了中学,从一本书皮卷起的书上知道一个俄国人曾将一个意大利的三十页外国游记改写为一部本国七十万字的本国史诗,我才更相信我爷爷讲故事的能力。他坐在竹摇椅上将红毛鬼的故事整整讲了一个冬天,我和弟弟每天晚上临睡前在床上瑟瑟发抖,等着第二天听爷爷讲红毛鬼终于从那面红色大鼓里爬出来,吃掉那个月月都来挑山猪、兔子和土豆的老人……我爷爷也就爬上他自己的木床睡觉。
我弟弟站在圆圈中讲述这个故事,只用了不到十分钟。这不是一个喜剧故事,可人们都又笑又叫,看上去被故事吸引了。我知道,这个故事爷爷只对我们说过,而从未向他人说起。我爷爷的故事,也许他的堂兄弟听过,但他已经去世了。我爷爷讲过的故事,足够我和我弟弟分别捡起火把十次。
我弟弟接着就光着屁股在河面上,一开始是跑,后来往中央又走了一段……整个下午,河面的人慢慢多起来,最后有十三个人走进河里。
那时已是傍晚,在河里的十三个人皮肤都被河水泡得洁白——只有最后走入河里的几个人除外。而他们讲述的故事现在依然摆在土地庙里:这是一个流传已久的游戏。每到年末,当年游戏中讲述过的全部故事将由三个人合力整理成册,用黄皮纸做封面,用麻绳穿透打结,恭恭敬敬摆在土地神的塑像边上。这样的黄皮故事册子不知有多少本,因为我也没有去打开过庙里那门上了锁的装故事的木柜子。
我没有见到过抛起的火把,也没有讲过一个故事,但我能体会那些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们的心情。他们是我的家人、邻居和同村人。在未央河南岸那片土地上,河水不知道漫上来过多少次,人们不知道在那里讲过多少故事。我曾经听我爸爸说起,如果哪天我们的眼睛过于明亮,那天就不要出门,因为那时的我们将会看不见任何柔软的东西,无所畏惧地朝河流的对岸走——幸运的人当然可能安全度过那条河,不幸的人可能滑入未央河一处不可测的深渊。
我爸爸曾用手向我指出那处深渊的大致方向,但我需要牢记的还是“当我眼睛过于明亮时不要出门”。
我想,这个古老的启示不是预言,而是某种最朴素的哲理:一个人过于清醒,就不容易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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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村一览无余。
有时天上一片云的阴影就足以覆盖整个村子,全村都在阴影之下,村外就是一片澄明。我倒不是说西村是容易被阴影覆盖的。乡村传说不必是连贯的。想起那条路,贯穿东西,那条人们修过的唯一一条路,在我记事的时候,它就在那里,它的平坦和坚硬程度和现在没有什么两样,晴天时它呈现灰白色,和旁边的未央河相比,就像一条银链。所有人都会在那条路上走来走去,顽皮的人带着笑意,多虑的人带着哀愁。我爷爷第一次见到铁器的那一天——他对我说——他拖着一把铁质斧头从家门口经过那条乡村之路来到河边,在河水的倒影中见证了自己的恐惧。
在那之前,西村的全部农具,除木器和竹器之外,只有三把青铜铁锨、一把青铜斧头、一块石块镶嵌青铜的犁头。那是一种不知延续了多少年的习俗。没有人提出新的要求,人们习惯了使用祖传的器具耕田、播种,以火烧的方式在十里之外的树林中采集木料。一个年轻人遵从他不知从何处知道的技艺,用自家的炉子打造出了第一把铁锨。
这个年轻人一头泛黄的头发,他和我们小时候在河边玩闹的情形历历在目,一个少年仿佛一夜之间成人。
七八年之后,他两手插在腰间指挥全村三分之一的成年男人一起建造铁铺,用来自河里的一种红褐色石块烧制铁器。十年间,西村人花在耕种上的时间少了一半,花在采伐上的时间少了四分之三他们修了两条新路,分别通向东南和西南方向。作一个假设:如果不远处有一座小山,人们从山上望向西村,会看见三条路像一只白色的独脚三趾鸟平铺在大地上。
我爷爷去世后,入殓的棺材由铁斧和镶有铁质刀片的木刨制作成型,再用一把铁锉和一把青铜锉合力凿出大小两朵盛开的雪莲花,刻有他出生和去世的时辰。当我爷爷再次提起关于金属的故事,他说过:
很久以前,曾有一人发表演说,说服了全村的人,并带头将家中所有的铁器全部丢入一个石制的炉子中熔化。人们放弃所有的铁器,只因在连续数年阴雨后的当日,他们见到那位远道而来的人用熟悉的语言告诉他们:要摆脱大雨和大雾,要重新见到太阳,只需要听到钟声。
我爷爷的故事告诉我们,为了亲耳听到钟声,为了让西村的阴雨在钟声下散尽,他们铸造了那口大钟。我爷爷去世后,那口已经铸造好的大钟为他响了七下,代表他活到了七十岁。我爷爷去世后三年,我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去河边,她去洗衣服,我们就在河边玩。
那时也是七月,正式一年中太阳最大而白昼最长的时候。我妈用两只木桶挑着两天的衣服沿着平时走的路来到河边,在一处有三块相隔不远大石头的河边停下来开始洗衣服。那是三大块光滑的石头,一块青石,两块白石,村里的女人们就在这三块石头上捶洗衣服。我妈妈是个矮个子女人,她的力气也小些,每次洗的衣服不多。河水在眼前流淌,发出细细的只有水流才会有的声音。我妈妈就在这河水里洗衣服,我们在不远处跑来跑去,捡石头玩。
我很希望能够捡到七块纯白或纯青色、大小约半寸长的光滑石头,最好能是透明的像玛瑙一般的,去送给我的同班同学李缇伢。她曾告诉我,猎户座的大星有七颗,北斗七星也是七颗,七颗星星所拥有的魔力还曾是一万年前古埃及人的史前领袖所追求的。她说她也希望有七颗魔法石,最好是七颗同样好看的石头,来自我们熟悉的未央河。我喜欢她已经很久了,当然记得她的这个重复说过三次的愿望。我常常在河边走,为的就是寻找七颗同样漂亮的石头,每一颗要都能正好握在李缇伢洁白的手心里。
就在那天下午,我果然凑齐了七颗纯青色的暖石。
——那后来呢?
——后来我弟弟钓到一条大鱼,大鱼拉着鱼线,鱼线拉着鱼竿,鱼竿拉着我弟弟,一起都到河里去了。
——你妈妈不是在旁边吗?
——是啊,我妈妈也在旁边。她离我弟弟最近,见到弟弟被鱼线拉着往水里拖,她就放下手里的衣服也朝河里奔过去,想要将我弟弟拉回来。可那鱼或许是太大了,将我妈妈也拉到了水里,跟着我弟弟一起到河的深处去了。
——你呢?
——我?……不记得了。
——你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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