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18:天人悲歌》
《天人悲歌》是《少年归来》的前传,科幻童话短篇。
(一)
春日早晨,阳光澄明,家庭型机器人Greenwave 5.0已经准备好早餐,在楼下亲切地呼唤着我:穆教授,早餐时间了哟。我站在工作台前,手边是一个白色细长的金属时光胶囊。看着窗外荒芜的庭院,满目的碎叶葛藤、野草灌木,却发现门廊边长了几朵野玫瑰花,明艳娇嫩,在这绿意清幽间,也颇灵动可爱。我忽然有了一个点子。
这是我生命的多少个年头了?第五百五十四个春天,漫长的永无休止的时光,像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梦。
我披上红色的披肩,慢慢下楼去,客厅日历墙单调地显示着2518年3月的每一个日子,但是每一个日子都是空白,已经没有任何待完成事项。从去年夏天开始,我推掉了所有的Schedule,包括上海医学与疗养总院的传统疗法、小牧介绍的医学冥想与心理疗法、金老师发起的记忆清除前沿实验项目手术,以及所有一切外出社交、社会活动的邀约。
时间终于还是无与伦比地慢下来,每一个日夜都清晰无比地流过我的身心。
Greenwave为我播放了《水月空禅心》的曲子,悠悠洞箫如水一般在房间流淌开来,温柔舒缓。她是第五代智能型家庭服务机器人,自从几年前升级换代后,对主人心理与情绪的把握也能恰如其分,贴心窝心。就着她刚准备的热腾腾的农家鲜豆浆与老北京怀旧煎饼果子,西溪云庐沉浸在一片静谧安详之中,宛如初禅天。
咕嘟咕嘟,手机上忽然跳出穆安的大头像,她说这两天难得回杭州,下午想和小牧来看我。说是手机,其实也就是我手边的一枚纤细轻盈的智能腕表(手机现在可以随意制成任何你喜爱的配饰进行佩戴),多维仿真投影技术、人工智能与脑科学技术的高度发展,使得现在的人们,只需用意念,便可让手机完成我们发出的任何清晰而明确的指令。唉,我这女儿,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风风火火的个性,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
(二)
小安,我唯一的女儿,大约在一百年前开始担任西湖学城人文学院的首席教授,现在主要以志愿者身份在第三世界星球传播文化。她也是一个Group Family的大家长,这一两百年来,认养了至少十名非法克隆人婴幼儿,自己也生育了一名克隆人女儿,就是我的外孙女,小牧。
小牧刚出生时,和当年我捧在怀里的小安一模一样,她是我们全家的萌宠至宝。三四岁的时候,我常逗她笑,浓眉大眼,肌肤胜雪,性格沉稳,静下来的时候,眉宇间总有一副忧国忧民的悲悯肃穆,终非那么小的幼儿应有的神情。时光飞逝,她现在也快满一百岁了吧,还很年轻,仍在西湖学城医学院的医学冥想系攻读博士学位,小牧的儿子穆林,虽然才四十出头,初涉人世,也已经考入她母亲所在医学院的预科生,最近对心理疗法这一块特别感兴趣,在实验室担任临床实习生。
这五百多年来的生命历程,很多其实已经记不清了。
二十年前,我从西湖学城“古灵性文明研究所”副院长与“古灵性文明博物馆基金会”理事长的岗位上辞职,之后,一直隐居在西溪云庐。我花了至少八十年的时间,主导完成了太阳系古灵性文明研究的重大历史课题,递交了长达二十二卷的《太阳系古灵性文明历史纲要》纪实档案以及数不清的文物——现如今摆满了古灵性文明博物馆及其遍布地球村的八个分馆。
2498年,也是火星龙族湮灭千年纪,我下定决心离开团队。现在,西湖学城这个多达三、四百人的团队,依然以不可思议的能量与心力投入下一个更深广的课题之中:银河系古灵性文明研究。而我投入时间精力最多的龙族子课题研究,与我缘分深厚,也倾尽我的心血。在一次与龙族族长不期而遇的交流后,令我对人世与人时有了更深的领悟。犹记得最后一次离开火星前,大荒深山的龙城,矗立着无数高耸的荒垒,夕阳如血,满城空寂,长老的声音回荡在圣殿的四壁间:
“去吧,这里没有你要寻觅的;
去吧,为我们寻找一条出路。
只有舍弃自我,才能找到迷宫的出口。”
(三)
下午两点半,穆安带着穆牧来了。Greenwave懂事地端来苹果茶、混合杏仁汁、红豆羹和一些和果子茶点,红红绿绿的茶具糕盘,摆满了客厅一桌。我们悠闲地坐在客厅榻榻米上,曲子已换成小安喜爱的《天马座的幻想》、《永远同在》、《你的名字》、《东京爱情故事》之类的古动画影视插曲,还有数百年前名噪一时的一代歌姬王菲的一些古曲,我和小牧莫名也都喜欢。我们欢聚在一起的时光非常有限,总因为各自有忙不完的事情,一两年都聚不上一次。但是,只要我们仨坐到一起,我还是能感到残酷的时间总算静止,仿佛又慢慢倒流回数百年前,虽说还是科技落后,却也温情脉脉、有悲有喜的人间。
现如今,科技如此发达,人类文明早已认清并摆脱了许多心理误区——爱欲、贪执、嫉妒、纷争、嗔恨……国界之墙纷纷倒塌,疾病、衰老、贫穷与战争消匿无踪,商业与社会生产都回归到原始淳朴的阶段,货币也纯粹只是为了联系沟通人与人间的相互服务而存在,只是一个符号,不再有人热衷于积聚这空洞的符号。
人与人间成百上千年的爱恨纠葛,也终于被平和的友情所取代,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Group Family作为原始归属,也有基于事业、兴趣爱好、艺体发展等等的无数圈子作为人与人间的社会连结……(除了偶尔还有不可控的天灾之外)这一切,看上去,都如此美好,美好得像古时候佛法里所描绘的“天道”吧,而我们这些“天人”,除了永远有做不完的事业、享用不尽的休闲创造娱乐、近千年的寿命与精力充沛的身体……还有什么匮乏与期待?
小安与小牧是我心里真正的所念、所系和牵挂,尤其当我们聚在一起的时候,我更加深切地感到,这精致而苍老的宇宙啊,我挚爱的一切,其中我最眷恋的,难道不还是她俩吗?
小安正慢慢地喝着苹果茶,说着星际间旅游的趣事,眼神还是那样明亮,纯真,我轻轻地捋了捋她的头发,平静地说:
“小安,这次我真的决定使用意识体星际流浪高端前沿技术了,星球我都选好了,是银河系的一颗第三世界行星B630,位于天鹅座与天琴座之间,是天鹅座高等文明特别开辟的第三世界保护区。
现在,B630已经安安静静地发展了五千多年,没有任何星际文明曾与它取得联系,保护区条约也规定,禁止一切高等文明的涉足或接触,遗忘帷幕超级深厚,基本上是银河系现在能找到的最好的修行场所。”
我刚说完,苹果茶就把小安呛得咳嗽起来,等她咳完,就拼命不耐烦地说:
“妈,你又来了,能不能说点别的啊,你知道,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想让你走。”
小牧在一旁,连忙乖巧地帮着妈妈说话:
“外婆,如果你要选择涅槃这条道路,你知道,我们一向是非常支持的。
咱们地球村里也多得是修行人的圈子和具格的灵修指导大师,就算村里的你不满意,还可以前往别的星系求访问道,为什么非要选择意识体星际流浪呢,那是一去不回的选择啊,万一你遗忘自我后,流浪成百上千年都想不起来回家怎么办?到时候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你啊!而你想要寻觅的终极答案,难道在第三世界行星,就真的能够容易一点半分吗?”
我看得到她们真切的忧虑,尤其是小安,这件事情我跟她提过几次,但她都难以接受。
“小安,小牧,这是我深思熟虑大半年来的选择。”
穆安站了起来,默默走到落地窗前,阳光静静地洒满客厅地板,也洒满她的全身,两鬓的头发银光闪烁,显示她五百多年的肉身终于也开始有一丝变老的迹象。她忽然转头对小牧说:“小牧,难道医学冥想、心理疗法和记忆清除等先进的技术都帮不了外婆吗?”
“外婆这些年参加了十二个完整周期的医学冥想外加心理疗法配合辅助的疗程,金老师也对她进行了大量的负面记忆清除手术,虽说是实验项目,并没有明显的不良后遗症,身体、精力与精神一直处于十分良好的状态,这些咱们都是知道的。
妈妈,这也是外婆的个人选择啦,你就坐下来好好听一听她自己的想法嘛,不要总是一上来就反对。”
相比之下,小牧对我的选择还是有一定的接受度,面对死亡与遗忘,她比她妈妈更加开放、平和。
“是啊,小安,小牧说得对,这其实是我个人的选择,我真的没什么心理毛病啦,健康得很,怎么治疗都一样的,健康得没话说,不能更健康。”
“妈,下周一我还有一个重要的讲座活动要筹备,我先回去了。小牧,你再陪陪外婆吧。”
小安一向难以接受我要离开人世的选择,今天的聚会,因为我扫兴地提起这个话题,她再一次回避,走了。
(四)
小安离开后,小牧陪着我开心地玩了一会儿“回到过去:寻访记忆中的中国”的VR小游戏,期间,Greenwave也加入了进来,我们三个玩得很尽兴。晚饭后,我们一起在若耶溪边散步,人们三三两两结伴,徜徉水边。溪口遍满花树,小舟随风轻荡,垂钓石矶上洒满余辉,白鸟回旋,深松色静,青溪水声如风铃一般悦耳,荡涤心尘。
要说我如何舍得这么美好的人世?
尤其,我如何舍得小安与小牧?
“外婆,其实我理解你的选择。你不要难过,妈妈只是舍不得你才会这样。”
“小牧,你确是比一般的孩子成熟,对人世有着深沉而过人的理解。”
“嘿嘿,谁让我的主业是医学冥想呢,其实真的,我见过很多老一辈人,怀着与你相似的想法。他们都确实深爱着这个世界,在人世创造了无数难以言喻的精彩生活与经历,甚至有的在星际间作了无穷无尽的探索。只是,当他们静下来,独自面对自我的时候,总会或多或少升起跟你一样的莫名疲惫与厌倦感,即使是追求涅槃的修行圈的人,又如何?面对杳杳无尽的过去与茫茫无穷的未来,当下真是最难把握的一刻了。”
“小牧,听你妈妈说你的冥想功力似乎已达到十级专业水平了?我还在三级初学者水平徘徊呢。冥想确实平衡了我很多负面的情绪,能让人回复难得的平静,回到当下。”
“是啊,外婆,修行圈的人不也主要练习这个嘛。我的十级专业证书主要还是针对医学疗愈方面的,就是你以前参加过的十二期那种,还记得吧,现在,我每周带3-5个小班,为他们平衡和治疗负面情绪与记忆方面的困扰。”
“嗯嗯,我记得,我也是在那里认识金老师和他的学生团队的,他们为我作了大量的负面记忆清除手术,不过似乎也是项不痛不痒的前沿科技,我真的不觉得前后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倒是因为这个由头,翻找出了许多早已遗忘的记忆,我偶尔在晚上还会自己拿出来看看,挺好玩的。”
“哦?金老师他们啊,现在项目据说已经进入第三个年头了,老一辈的受试者超过了一百人,确实大家纷纷反映术后与术前没什么大变化,这个技术倒是发展出了可以回看自己的过去这样的小周边游戏,现在还挺流行的咧。”
“小牧呀,你帮外婆多劝劝你妈呗,至少让她放下心来后,外婆才会走。”
“好的,外婆。但你也要听听我妈的建议呀,外婆,你现在身体这么好,还是可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的,比如再跟着我妈一起去做星际志愿者呀!”
“哈哈,我也跟在她后面跑过一段时间,唉,未尽的事业总会是未尽的事业……”
送走小牧后,我依然在垂钓石矶上坐着,望着三三两两散步的人,从满目余晖坐到星辰满天,青溪深不可测,溪边唯余孤云伴松风,时间真是永恒的奥秘,在我面前如此深沉幽静地流淌着,一任我如何凝视,都领悟不出终极的答案。
龙族长老说,唯有舍弃自我,才能找到迷宫的出口,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只有在遗忘帷幕深厚的第三世界行星历练,才能真正体会到吗?
这一次,我去意已决,真的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了。
(五)
今年三月,妈妈再一次向我提起,要离开我们的决定,我听了其实非常、非常、非常难受。从二十多年前她结束什么火星上的龙族古文明研究以来,就断断续续跟我提过。某种程度上,她的决定撼动了我生命迄今为止创造与建立起来的一切。虽然,我们这一两百多年来,见面频率越来越少,她在火星潜心研究龙族历史的那段时间,我们甚至有十年多未面对面地见过彼此。啊,十年,多少个十年,也总是转瞬即逝,悄然滑落。她不知道,我心中对她的眷恋与不舍,她难道真的不知道吗?在这人世,我唯一真实的牵挂与精神支撑,其实是她呀!可现在,小牧似乎已经提前接受了她的个人决定,我该如何面对这件事情?
作为Group Family的大家长,我有重大的责任在身,这么多孩子,他们都还在健康地成长,我自己也努力地为第三世界星球作志愿服务,帮助星际间无数的女性自觉而独立,我所做的这一切,其实都是意义重大的事情,不容我退却。还是近二十年来,她在西溪云庐的隐居生活过于清冷安逸了,我又根本抽不出时间来陪她。我已经一再地叮嘱她,也让小牧、她的诸多好友转告她,她需要再去做一些事业,开创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可是,她总是一一婉拒,象征而敷衍地接受了一些治疗,最近,甚至拒绝了所有一切外出社交活动。这些,都令我忧心不已。
她在火星龙城究竟经历了什么?她说曾在那里遇到龙族长老,并得到一些指示与启迪,但也不至于如此决绝的弃世而远走荒蛮的第三世界行星啊!我已经多少年没有感到悲伤与痛苦了,如今这些情绪竟也渐渐滋生,蔓延至心头。悲伤,这熟悉而陌生的滋味啊!如人饮水,唯有自知。
宇宙至始至终地绚丽壮观,人类文明亦然,似乎已成为夜空永不会消逝、永恒盛放的烟火。可孤独啊,孤独这超越古今的痼疾,它却如苍苔,在不经意的时间长河中,覆满人心。
(六)
最后一次与妈妈的见面应是在四月末,窗外满月虽好,樱花已逝。
我和妈妈吃了最后一顿温热的晚餐。我忍不住泪流满面。妈妈亦然,我们相对而坐,泣不成声。
似有一曲悲歌在耳畔盘旋不散,我想,不是Greenwave擅自打开播放的吧。应该也不是意识体星际流浪技术团队的送别曲,那是一首发自我内心深处的悲歌。
在团队人员的帮助下,妈妈平静安详地迁化了。她在遗书中要求遗体火化,并洒入若耶溪,我和小牧一一照做了。遗产一部分划入基金会,绝大部分仍归我保管,西溪的老房子,也移交至我名下。
妈妈,我期待,能够再见到你。
现在,我无法放下身上的责任,在这个世上,我所创造的所有当中,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事业与未尽的义务,我无法追随着你,与你一同前往。不过深厚的缘分与爱连结着你我,即使你远在荒蛮的世界,探索宇宙的终极答案,也无法使我们真正相隔。愿我们之间的爱庇护着彼此,宇宙浩渺,群星璀璨,每当仰望星空,愿我们仍然能感到彼此的连结,而感到由衷的释怀与宽慰。
(七)
除此之外,妈妈还在遗书中明确要求重修西溪云庐的花园,并叮嘱我在忙碌的事业之余,偶尔也可以慢下来,回老房子住一段时间。手中还是妈妈遗书的最后那几行文字,无比惋惜、悲哀与眷恋的复杂感觉,把我浸透:
这五百多年的人生,往回望,像一条延伸至天际的铁轨,在海面上曲折蜿蜒,我的目光随着铁轨游动,只是没有尽头。
往前望,是无数由镜子制成的门,它们互相映射着,形成一个巨大的迷宫,你看到无穷多的自己,你永远在打开下一扇,只是无法离开。
小安啊,我相信,这个迷宫仍有出口。
小安,最后,我仍感恩我们在苍茫间的短暂相遇,我们间深厚的情谊,是我漫长的一生最为珍惜的。人与人间真实的爱,也是我此行唯一携带的记忆。我知道,我们终将再次相聚,相聚在人世与时间的尽头。
我爱你,从未不是永恒。
穆文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