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当年如是说

奶奶要搬家了。吃晚饭的时候,母亲坐在餐桌旁有意无意地说。
“为什么?”我问道。
奶奶住的是我住过的一栋旧楼,它在我初中校园内。而我从出生到离开那里,时间像瓶里的蜂蜜,香甜且粘稠地滑过了六个波纹。而作为见证者之一,它也随着时间无奈地被嚼食得只剩下露着暗红色砖板的白色外墙和楼上不断的漏水声。
记得我当年离开时说,永远都别老哦。
而那都已经是栋老楼了。
这些年也曾迷恋上旅游。要找回自己本真的灵魂,就必须去西藏,要过一种安宁平和的生活,就必须去丽江。当各种各样色彩斑斓的旅游指南充斥着媒介,当镁光灯照耀却只留下一个个干瘪失真的轮廓,当天空被帖上标签,大地被篡改颜色,我无法找寻到那些景区里本源的东西。我可以体会到哪里的阳光最耀眼,哪里的空气更清新,而我却无法在里面找到自己。
我无法从一个没有我生活痕迹的地方去邂逅真正的自己。
在我看来,那些动人的景色还比不上奶奶家的阳台。尽管它用简陋的水泥堆砌而成。锈迹斑斑的防盗网上有千疮百孔的遮阳栅,上面挂满了有碍情调的脏衣袜,但它依然可以映射出我的存在。我能忆起哪块地砖上有我跪过的痕迹,哪块窗户后面的云最浓郁,哪本杂志有我最沉痛的悲伤。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氤氲出曾经的记忆。
就像我一直固执地认为童年是不会老的,哪怕光影溃烂,哪怕物是人非。就像十年前曾经的小伙伴峥对我说的话:“你们都一个个地搬走了,我在这里没有了伴。”说完撇着嘴一脸忧伤的样子。当时我还无法理解只想搬走了就搬走了呗,就少一个人陪着玩而已。等到长大后才发现,所谓成长,就是一行人牵着手一起走,走到最后环顾四周,才发现已经孤单一人,只有不停吹刮着的清冷的风。
现在过早地下结论或许并不适合,但只有一个事实可以确定:老屋里已经没有曾经的熟人了。
还是再回去看看吧。我想,虽然再也回不去了。
树叶还是沙沙作响。我离开的这十年里树还是那样的高大,像蜘蛛结的网,密密地铺住天空,黏住曾经粘稠的时光。想起桓温说过的“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走近树丛,找到儿时被称作“宝座”的树。这棵树或许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它的真名。但我却会一直记得它属于我的名字;用作当“椅子”的主干已被人折断,断口处的枯黄述说这些年种种的过往。树也像人啊,这像我和璇三人曾在那棵树上一起嬉闹,到后来璇远居西部,峥的形同陌路,树也向三个不同的方向兀自生长,呈倔强的姿态。树下的假石被人移走,树旁的健身器材也锈迹斑斑,无人再去触摸。就这样变了。
转弯,踏上通向奶奶房子的路。一楼的卞老师早于我离开的第三年调向武汉,还有尚爸爸,王妈妈……儿时稚嫩的称呼是我对他们最后的印象---原本可以充当媒介的房子也早已易主;我学单车的大广场停满了汽车,不可能在上面骑了;楼前停单车的场子也被填,换成了水泥停车场;连花坛也被推得一干二净。我脑中一片空白,只见那推土机嘎嘎开来,我艰难地喊声停下,他却转过身来呆呆望着我。他在修理的只是自家庭院,与我有何干系?与我这外人有何干系?
踉踉跄跄爬上三楼,棕黄色的门上,儿时粘贴的图画还有痕迹,白色的纸痕,像一个个熟悉的笑脸。我深吸一口气,开门。
灰尘扑面而来,奶奶家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是老家具,还有墙上的多种多样的划痕,钉痕,和儿时涂鸦的痕迹。在卧室与客厅间的墙上有挂过时钟的钉痕,下面有我画的李小龙。男生小时候总会痴迷各种武侠,就像女孩子总会痴迷成为被帅气的白马王子爱上的公主。那时的我的描画技术在今天看来甚是诧异,因为墙上的李小龙的眼神和肢体动作与真人如出一辙。奶奶总是笑着说那是我为她画的门神在保佑她们---说来也巧,李小龙的眼睛恰好望着的就是大门。我儿时的无心之举真有此奇效?我相信是真的。
里屋里凌乱不堪,到处飞洒着的灰尘,报纸肆无忌惮地横躺在各处。满目的苍凉,我实在目不忍视,最终退了出来。
客厅的墙上有一大一小的两块白痕,是挂过的两幅挂饰,大的是中国地图,它常常引我与二老打趣。在客厅中央挂一幅中国地图是要虎视全国的趋势呀;第二幅是近年来奶奶挂着的《莫生气》,这是她妹妹送于她的。实话说,奶奶常常与爷爷拌嘴,最后总是爷爷以不还嘴之由败下阵来,末了奶奶也不忘瞥爷爷一眼,以示胜利与鄙视。奶奶虽然有“大妈”的各种语言、肢体,神态特征,但却不比“大妈”粗俗,她常常因粗中有细的谨慎作风使我父母放心。而爷爷,总是粗枝大叶,虽然总是一副心宽体胖的活菩萨面貌,却总是倔着一个信条:“总是大的好。”西瓜挑大的买,猪挑大的买,鸭挑大的买……为此奶奶总是抱怨,爷爷却也总不悔改。因为爷爷心中有个结:他父亲是饿死的,所以总是教育我爱惜粮食,我不吃饭时常常翻脸。
这还是几年前的爷爷奶奶。而前几天见奶奶消瘦了不少,又值深秋,风湿病又开始困扰她,爷爷因乔迁新居,油光满面,喜气洋洋,但也苍老不少,白发又见生。
人也开始老了,就像这屋。洁白的墙壁开始泛黄,厨房、厕所开始漏水,防盗网锈迹斑斑。满地的纸屑,飞扬的灰尘,空阔的房子,像对陌生人的姿态拒绝我的来访。我只觉得愈来愈压抑,像往事所有的重量倾压在心头,我受不了的伤感像决堤的洪水将我淹没。我狼狈地夺门而去,像丧家犬一般。
想起爷爷奶奶憔悴的面容,老屋斑斑的墙壁,心中的悲伤无法抑制。觉得生活不能这样啊,可是生活又该怎样?我却说不出来了。我们可以搬家,可以增减家具,可一切都在流逝,那遍布华林的悲凉又怎么摆脱呢?从前那么坚定地认为不变的东西,在人去楼空之后,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常常会想不明白,人生怎么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可那些消逝的,毕竟是远远地逝去了。土地的元气会耗竭,高宇广厦曾倾塌,岁月的河流里,无论你如何打捞,得到的始终是一把又一把的空劳徒叹。只剩下明月山丘,世事苍茫,嘲笑着浩瀚的宇宙中,一颗渺小的星球上几个卑微的生命的哀欢。
我转身,忘记当年说过的永远都别老。
身后,是一幢繁华的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