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人语》

此后,他(柳诒澂----沈案)所寓的屋子,被公家收回,他没有办法,只得迁让。但这时屋子异常紧张,哪里能找适当的寓所,不得已,降格以求,赁居一个统厢房。他家人很多,我所认识的,便有他的哲嗣柳杞生,他的文孙柳曾符等,共有十一人。他写了一横幅“吉人天相”,张诸壁间。“吉人天相”,这四个字见诸《元曲》,原意是对受过灾厄,幸而平安的颂庆。柳老无端用这四个字作横幅,似乎有些不伦不类,我请问柳老命意所在?他说:“这四个字,对我所处环境,非常贴切,不是泛语。且望文生义,‘吉人天相’,不是十一口人在一个大厢房吗!‘相’为‘厢”的简写。”我听了为之大笑。(P74)
田寄苇(桓)和临泽很熟稔,曾口述临泽的轶事:当时镇江有一大户人家拍卖家产,临泽买进一批犀牛角料,又购了一本印谱,他根据印谱,用犀角仿刻了一大批明代官印,古朴浑厚,绝类真品,被一粤富商看到了,大为称赏,善价买去。粤商请吴昌硕、丁辅之,各写鉴定识语,还特制 了银质印盒,非常精致,也请寄苇去观看。此后粤商远渡重洋,把这批印都带了出去。寄苇才把仿造内情告诉了昌硕,昌硕拍案大骂:“汤临泽这小子,竟骗到我老头子头上来了!”过几天,寄苇陪同临泽拜访昌硕,昌硕非但面无愠色,且一见如故,此后临泽便成了缶庐的常客。隔数年,临泽和狄平子、张葱玉、田寄苇组成钟王学会,每周一次,在葱玉家讨论书画金石。平子、葱玉、寄苇三人,时常因不同见解,争得面红耳赤,临泽往往默不作声,询之,才吐露其意见,为最后之裁决。临泽有一次访寄苇,见桌上置着一铜香炉,这 是寄苇从冷摊上购来,用来点蚊烟香的,是一件新货,价仅四元左右。临泽端详了一下,说:“您是否肯见借若干天?”寄苇慨然说:“送给您好了!”临泽持之去,过了数天,把这香炉送了回来,寄苇认不出来了,上面斑斑剥剥,都是绿锈,还带些泥土痕迹,好像新近出土的文物,炉底还刻了年号,竟有人赏识,愿出五百元作为代价,寄苇婉谢,留着作为纪念。又当徐森玉主持文物保管会时,请临泽到博物馆鉴别近年来捐献和收购的一批紫砂壶及诸摆件。临泽看了说, “这十二把砂壶,其中八把是我仿造的,一些花果摆件也大都出于我手。其他是劣手仿古,没有收藏价值。”临泽一度在谭敬家里作客,谭请他复制一批宋元书画,为时一年,参加者有郑竹友、金仲鱼、胡经、许徵白,都属一时能手,所作可以乱真。又某出版社影印了北宋李延之所绘的《梨花鱖鱼图》,临泽看到了,告诉人说:“这是我仿造的伪品。”又《书法》,有味琴所著的《赵孟頫的圆朱文印章》一文,也涉及临泽:“前平湖葛氏得到一批旧犀角印,刻面都是宋元明的著名收藏印和书画家的名号章,赵孟頫的一些印章也在其内。葛氏还以此集拓为《宋元明犀角玺印留真》,但这批印章,实为嘉兴汤某用旧料仿刻的,并非原物。”又江苏人民出版社刊行的《书画鉴定简述》,这是王以坤编撰的,中有《上海书画做假小集团》一则:“解放前,上海有个做假书画的小集团,专做有著录的假画。他有绘画、写字、刻印、装裱等分工,所做出的假画与原作极为相似,即使放在一起,也看不出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对于鉴定经验不足的人来说,简直是无从分辨真伪。例如他们伪造的过去许多书上均有著录的宋代马远的《四皓图》,为纸本墨笔长卷,画心有乾隆长题,末纸有元代杨维祯至明代胡俨等几十人题跋,收藏印累累。据说他们认为这一件做得不太好,怕露出破绽来,影响到其他伪品书画的出售,结果没有卖出。元代盛懋《秋江待渡图》轴,纸本墨笔画,有真伪二件,真迹现藏故宫博物院。据说这件假的,也是这个小集团做的。”按语:“该集团是指以汤临泽为首,许徵白(山水)、金仲鱼、刘伯年 (花鸟)、陈竹友(写字)、汤临泽、胡经(刻印)、周桂生(装裱)。总设计、构图、做旧、选材,都由汤临泽负责。 ” 据我所知,吴湖帆家有曼生壶一,因请临泽仿制一柄。既成,交给湖帆,湖帆不辨孰真孰伪,临泽指示之,湖帆分别贮藏。不多几天,临泽又以一柄给湖帆,湖帆大为讶异,问他“哪里来这第三柄”?临泽才告以“这乃尊藏原物,前二柄均仿制,聊以戏探而已”。临泽寓居沪西拉都路雷米路兴顺北里四十号(今为永康路三十八弄四十号)一楼一底,凡二宅,一为其起居之所,一为其仿古书画的工场,工场设裱画桌,雇一工友。庭除墙壁间,悬有文微明、祝允明,甚至文天祥、史可法等条幅,一任雨淋日晒,破损不完,然后就破损处加以修补,居然古香古色,人以名件视之。他初来上海,刻印乏人过问,黄晦闻力为揄扬,生涯乃大盛。王秋湄却鄙视临泽,故临泽对晦闻有好感。上面所称平湖葛家乃葛昌楹。所得印既知为临泽所仿,便质入某银行,未赎。临泽家有项墨林书桌,后捐献公家。 临泽外甥胡道言,现尚居住永康路的外公旧寓。他小时候,犹见庭除间有一只烧紫砂壶和摆件的窑,由他外公设计打样,到宜兴请了一位戴司务来,与胡经(临泽弟子)一起配料、捏泥、烧窑,循序进行,甚为便利。南言又见唐吉生、钱镜塘时常挟画来请外公鉴定。有一次,镜塘出示宋元无款花卉册页,外公笑道,“这是我仿的,倘价不高,你可以收下来,不吃亏的。”(P88~90) 临泽曾应聘北京,任故宫博物院金石书画鉴定委员会专门委员。返沪时,购得宋元明清破旧宣纸一批,又在故宫裱画工场,收集不少从旧画上拆下来的旧裱头,他把它化成纸浆,加以锤炼,放在细竹帘上上做成整幅,这种细竹帘南言家尚藏有一些。(P90~91) 临泽体质不健,畏寒特甚,人们拂扇饮冰,他却穿着夹衣。一次患病,盖了五条被头,还用热汤婆子,他还是瑟缩无温气。最令人惊奇的,他突然抱病,进入医院,医药无效而死,送进太平间,夜半他忽然醒转,大叫:“我没有死,你们为什么把我送到这里?”此后行动如常,直至一九六七年六月四日,才病逝大华院。 他的著作,有《石鼓文句释》《商周金文集联》《中国文字组织法发微举例》《古今韵通》《二泉山馆杂缀》《杜诗双声叠韵标注》等。(P91)
大家谈到集邮掌故,不免述及邮票大王周今觉。 一九二二年,他在上海,创办神州邮票研究会,“以收集研究中国邮票为宗旨,出版会刊,提倡交流,举行邮展,开我国民族集邮活动的先声。”一九二五年,该会改组为中华邮票研究会,会员遍布大江南北,并出版了在集邮界有重要影响的《邮乘》会刊,使华邮日渐见重于世界邮坛。在这前一年,今觉购得红印花小字当一元四方连票,号称东半球最稀罕的华邮孤品。翌年他担任中华邮票研究会会长,在上海招待美国集华邮专家斯塔氏,今觉能英语,谈晤很为融洽。据说在一 九四九年,今觉把这珍邮让给郭植芳,后郭氏携此赴美定居,立志不愿转让外人,直至郭氏逝世,犹保存不失。旅菲名集邮家黄光城所著《红印花小一元票存世考图鉴》,把先后收藏及易手的史料,搜罗详尽,为邮学的重要典籍。并闻某岁,今觉因有急需,不得已把所藏珍邮,经人介绍,割爱出售,得黄金十五条,以济燃眉之急。过了年许,上海举行一次大规模的邮展,曾邀今觉参观。今觉应邀前往,见自己所让出的珍邮赫然在内,他驻足瞻视,不毋恋惜。旁人不知他便是邮票大王,恣谈邮史,且指着这些珍邮,谓:“此是邮票大王的旧藏,当时售出,代价黄金三十条。”今觉听了,为之愕然,始知受了中间人的愚骗,所得半数被吞没了。(P92~93)
有一次闲谈, 谈到《红楼梦》,我说:“曹雪芹写小说才华卓绝,可是小说中的诗篇,格调欠高。”今觉说:“这种诗最好没有的了,须知这些是代表公子闺媛的,倘然做到盛唐的李杜,南北宋的东坡和放翁,那就不符合贾宝玉、林黛玉的口吻了。”我听了为之首肯。(P94)这一段话,对于评论《红楼梦》中的诗词,很重要。
据闻飘萍被害,马连良为之收尸,遗体亦留一照,右眼下有一洞,即饮弹的创痕。又有一墓地照。这些东西,文秀匿藏了数十年直至飘萍昭雪,列为烈士,才敢出以示人。至于文秀早年的倩 影,上面有飘萍亲笔题着“七妹留念”四字。人们以为她是飘萍第七个夫人,实则不然,所谓七妹,是文秀在家为第七个女儿而已。这个倩影,文秀也保存着没有失掉。所居处且有一书桌,一旋转椅,都是飘萍生前所用的家具,今则旋椅的足,以越年久远,被蛀虫所虫蚀,失其效用了。又飘萍生前,和张季鸾相友善,及飘萍死,文秀生活很苦,季鸾怜悯,月致生活费,文秀非常铭感,但她不肯受例外的惠贻,坚辞不取,结果却不过情,只得留存不用,积有若干数字。一日,季鸾忽来,向她商恳说:“近正做着一注生意,手头尚缺数百金,能否和你相商,挪移一下,以供急需,容日后奉还。”文秀当然慨允所请,如数与之。大约过了一二个月,季鸾欣然往访,奉还借项,且云:“这注生意,获得意外利润,你相助一臂之力,应得半数,这是你份内之钱,由你贴补家用吧!”事后,经文秀调查,才知季鸾做生意,并没有这回事,无非故弄玄虚,务使她取之心安理得罢了。季鸾重生死之谊,的确可以风世。(P100)
又复谈及筹安会时期,有面目全非的伪造《时报》,有云:项城在京中取阅上海各报,皆由梁士诒、袁乃宽辈先行过目,凡载有反对帝制文电,皆易以拥戴字样,重制一版,每日如是,然后始进呈,项城不知也。一日,赵尔巽来谒,项城方在居仁堂楼上阅报,命侍卫延之入。寒暄毕,赵于无意中随手取《时报》纸阅之,眉宇不觉流露一种惊讶之状,项城奇之,询其故,赵曰:“此报与吾家送阅者截然不同,然此固明明为上海《时报》也,故以为异。”项城乃命人往赵家持报来,阅竟,大震怒,立传乃宽至,严词诘之,乃宽瞠目结舌,觳觫不能对。这出丑角戏,多么可笑。 我由钱化佛介绍,认识公振其人。他颀然身长,目御眼镜,容蔼然可亲。此后他赴德、法、意、奥、捷克斯洛伐克、苏联等国考察返国,我又和化佛在黄浦码头欢迎他,握手言欢,这印象迄今犹留脑幕。他于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二日逝世上海,患的是盲肠炎转为腹膜炎,享年四十四岁。 (P102)
公振生前有一隐痛事:他早年在上海,有一次无意中遇到一个漂泊无依的女子,其人虽服御朴素,然不掩其姿色。问她身世,才知她父母逝世,依赖叔父为生,叔父又失业,困窘不堪,言时,珠泪夺眶而出。公振动了恻隐之心,安慰 了她一番。探女意,颇欲读书以图日后自立。公振认为她有志向上,力斥资为谋入学,她奋发攻读,成绩很好。每逢星期日,公振总是和她逛逛公园,吃吃小馆子,很相契合,直至该女大学毕业,公振喜其学业之有成,乃谋婚事之履约。不料她忽地变其面目,说:“地位有今昔之不同,请勿见扰。”公振听了,有如晴天之闻疾雷,为之震噤了半天。从此和该女断绝,对于婚姻有了寒心,终身不娶以为誓。(P102~103)
天笑最后的沪寓是爱麦虞限路的静村,他离沪赴台,所有书籍图册,都留存在静村。他久旅不归,书籍等失于照料,也就流散殆尽,甚至他自己的作品,也付诸荡然,便托我为物色,我在旧书铺购到了数种邮寄给他。有一次,我获得他的《留芳记》,立即付邮,他接到这书是上午,恰巧那天下午,得知梅兰芳逝世噩耗,他不胜感悼,在书上题了两句:“着意留芳留不住,天南地北痛斯人。”(P116~117)
他的笔记,在香港发表的,有《且楼随笔》,在上海发表的,有《秋星阁笔记》,都和清末民初的史料有关,但都没有刊成单行本。由于他是小说家的前辈,和翻译欧美小说的林琴南、著《老残游记》的刘铁云、著《官场现形记》的李伯元、著《九尾龟》的张春帆、著《海上繁华梦》的孙玉声、 著《孽海花》的曾孟朴,都有接触。其中更和孟朴见面较多。蔡松坡与小凤仙的一段姻缘,是孟朴撮合的,所以天笑谈这事经过,尤为详细:“中国名妓,往往在政海中获有艳名,赛金花之后,更有小凤仙。小凤仙起初是曾孟朴家中的婢女,孟朴夫人身边所雇用的。她是一个旗人,革命以后,旗民生计很苦,便沦为婢仆。性颇慧黠,姿态也不俗,后来她的母亲把她领了回去。岂知她们却把她卖到北京胡同里为妓女,她艳帜高张,便唤小凤仙。那时孟朴也在北京,孟朴与蔡松坡是相识的。因松坡喜欢结交名士,所以常与在京一班名流相叙。他们花酒流连,几无虚日。在清末民初的时候,北里中生涯最盛,原来他们借饮酒看花为屏障,甚至聚一班同志在妓院中,商量军国大事,以避侦吏之目。有一次,小凤仙应征到某一妓院,时蔡松坡、曾孟朴俱在座,而小凤仙见了孟朴,用吴语呼老爷,以示亲呢,松坡因此好奇地问道:你们素来认识的么?孟朴便告以原由,说:她小时节是寒家一侍儿,所以她仍照旧时称呼。既而又戏语之曰:您赏识她吗?我可以为蹇修。松坡觉得小风仙便娟可喜,并且他正要觅一个地方,与诸名士相酬酢,即点头报可。而小凤仙得识蔡松坡,名将风流,那有不一见倾心的呢。在松坡出走的那一天晚上,蔡正在小风仙妆阁大宴客,共设八席,称一时豪举。正在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而不知蔡已登京津火车,逃出龙潭虎穴了。后来松坡逝世,曾开追悼会,小凤仙缟衣素裳,亲来一吊,有一挽联:“可惜周郎偏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那是有人为之捉刀的。按曾虚白为他父亲孟朴所撰的年谱,却有些出入,年谱略云:“孟朴留京时,与蔡松坡常相往来,而孟朴得识松坡,还是小凤仙的介绍。小凤仙原本是杭州一个旗人姨太太的女儿,那旗人死了,姨太太不容于大妇,竟被赶了出来。那姨太太就带着一个老妈子,扶养着小凤仙,过苦日子。过了几年,姨太太也死了,老妈子领着小凤仙就住在孟朴杭寓的对门,那时孟朴看见了,便商诸老妈子,把这小姑娘领到自己家里来,好好地抚养。不料那老妈子自居养母,缠扰不休。孟朴可怜小凤仙的境遇,与她养母约,每年贴她若干钱,叫她带着小凤仙到上海进学堂,不得让她堕落,养母欣然应允。讵意民元时,孟朴到南京,在友人席上突遇小风仙,竟是袅袅婷婷的一个妓女了。一次,孟朴北上又在北京遇见了小凤仙,她已变成为红极一时的红姑娘,对于孟朴,倒还有一些感恩知己的意思。松坡那时正迷恋于小风仙,可是金屋之议,因小风仙不易就范,始终没有办法。松坡知道孟朴与小凤仙很有渊源,因设法与孟朴交,以撮合的重任相委托。后经孟朴从中劝解,成了一段英雄美人的结合,也可说是千古佳话了。”天笑认为“松坡当时以声色自娱,原是一种烟幕弹,以避袁政府侦探之目,何至有金屋之议,他只要使人知道蔡某醇酒妇人,初无大志,于愿已足。看他后来出走,如出柙之虎,绝无留恋,便可知了。”好得两说出入不大,可资后人考证。 (P117~119)
有人见告,蔡死,凤仙飘泊烟花,粉奁脂簋间,留置玳瑁骨聚头扇一把,上有蔡所书浣溪纱词一首:“蓦地相逢油碧车,夕阳流水板桥斜,笑声飞出几盘鸦。新绿眉棱裁柳叶,小红囗(此字模糊不辨)扇掩琵琶,粉墙转过是天涯。”书既秀媚,词尤婉丽,但不知是否蔡作?倘出自亲撰,那么蔡的文事足与勋功并美哩。 (P119)
又一同姓包某请人刻一印章“孝肃后人”,他看到了说:“包孝肃当然是包拯,包拯是没有儿子的。”他的手心腴厚红润,相者说他“日后定发大财”,我和他握手,觉得特别柔软,这确是异秉,发财与否,那是不相干的,相者胡说八道罢了。他在香港一切不习惯,既不通粤语,又不喜吃粤菜,因为他的媳妇是广东人,所烹饪的都是广东口味。最妙的,他一次外出,失足倾仆,老年人倾仆容易骨折,可是他毫不损伤,因那儿正在修建房屋,他恰巧跌入黄沙坑中,起了保护作用。他写得一手好小楷,仿佛美女簪花格,朋好们请他写扇写册页,他往往录他自己的诗。他的诗清婉轻蒨,我见辄录存,他为我写的小册子,题为自叹:“已是斜阳欲暮时,不成一事鬓如丝。文章无用人飘泊,惆怅樽前再赋诗。”(P120)
他又有一首,记得两句:“笑看儿女都成媪,懒问孙曾读圣贤。”这时恰好搞批孔运动,平襟亚开着玩笑说,下一句宜改为“重读诗书批圣贤”。襟亚和天笑开玩笑是惯常的。有一次,襟亚故意取一别署为“地哭”,和“天笑”相对成趣。天笑住爱而近路时,晚上碰到盗匪,剥掉他的大衣,并一爱而近牌的手表,他认为大衣不足惜,所惜的就是这个和他居 住路名相同的爱而近手表,有人给他作首打油诗:“爱而路近天涯远”,他就接着一句:“一日思君十二时”。天笑谈到这事,曾诙谐地说:“我当时可惜没有张慧冲那样的本领,否则大衣和手表,不会损失的。”我问他,“张慧冲有什么本领?”他告诉我:“这位在武侠影片中担任主角的张慧冲,孔武多力,某夜路遇‘剥猪猡'(沪人称劫衣的盗匪为剥猪猡),慧冲一试身手,非但衣服没有剥去,反而盗匪所持的一把手枪,却被他夺了下来,盗匪狼狈逃走了。”此外还有一件趣事,有一次,他赴戚家喜宴,戚家临时请他做证婚人,证婚人是要钤印的,他没有带印来,不得已,戚家找到了一方闲章,请他钤盖,却是“乐此不疲”四个字,朋友们知道了,对他说:“你老人家既对证婚感兴趣,那么我们应当替你做义务宣传,你不妨像书画家订润例一般,定一个价格,这样生财有道,大财虽没有,发发小财,也是一桩生意经呢!”(P121~122)
兰芳乐于接受观众的意见。对人和蔼可亲,同台演剧,不论配角与跑龙套,下了台,必向之拱手道“辛苦”。他的夫人福芝芳,人称福中堂,诸弟子呼之为香妈,本来也有声红氍,一自嫁了兰芳,便放弃舞台生涯,主持中馈,处理家务,井井有条,使兰芳无内顾之忧,专力于剧艺创造。兰芳患心肌梗塞不治死,所有班底,有找不到职业的,由芝芳资助生活。数年前,又挟资来到上海,访问和兰芳有旧而沦落的, 有所赡贶,又带了许多与兰芳合拍的照片,分给其人,或其后裔,以留鸿雪。有冯幼伟其人,为赏识兰芳的第一知音,在浩劫中辞世,骨灰无人领取,被埋荒烟废墟中,芝芳辗转探询,才得找到,请人把骨灰匣发掘出来,携往北京安葬。(P134)
李哀即李叔同丧母后的署名。(P135)
著《官场现形记》时,住在南京路附近的劳合路(现改名为六合路)。那劳合路一带,是雉妓卖淫的大本营,他在大门上贴着一副梅红笺的春联:“老骥伏枥,流莺比邻”,上一句可见他的满腹牢骚,下一句却又风趣得很。这位老人家的胸怀态度,不难在这一联中体会出来。他又能画,但不多见,有一幅藏于常州博物馆。(P143)
谈到四角号码检字法,大家知道是王云五创制的,实则不然,那是由高梦旦鉴于《康熙字典》检查困难,他苦思力索,改革部首,其法但管字形,不管字义,把旧字典的二百四十部,就形式相近的并为八十部,并确定上下左右的部居;这样他自己认为不够彻底,再事研究,又经过几度改进。一九二○年王云五入商务,他知道王对于此道,颇感兴趣,便把自己钻研若干年的成绩交给王来完成罢了。
他的著作,有《十三月的新历法》。这是他读了沈括的《梦溪笔谈》而引起研究的。又《简字方案》《度量衡方案》《废两为元后处理辅币的小问题》。 (P146)
克文著述很多,又复随便署名,或署克文,或署豹岑, 有时谐声为抱存,又称抱公,获宋人王晋卿的《蜀道云寒图》,得物志喜,因署寒云,可是外界对寒云与抱存,是一是二,引起疑问,他作六句诗以代说明:“抱存今寒云,寒云昔抱存,都是小区区,别无第二人。回汤豆腐干,老牌又刷新。”措辞颇为幽默。民国十六年,克文登报卖字,却又声明:“不佞此后将废去寒云名号,因被这寒云叫得一寒寒了十余年,此次署名用克文,在丁卯九月以后,无论何种书件,均不再用寒云二字矣。”但是过了几年,故态复萌,又用寒云。并且寒云的签名式,把云字写成耳朵,好像是四十二,他恰巧活到四十二岁便下世,这又是无巧不成书了。(P160~161)
这样一宣传,浦应仙的戒烟丸生涯大好,他在门上挂着“浦子灵速戒烟丸”的牌子,可是一般文化较低的人们便称他为“浦子灵”。他也以浦子灵自居。这和上海的“美丽川菜馆”,大家呼它“美丽川”同一笑话。(P191~192)我以前常去一家菜馆,叫“金生川菜馆”,我会经常把它称之为“金生川”菜馆。同为一噱。
朴安在树荫下打了一套太极拳,便请灿芝舞剑,可是霜锋不容易找到,不得已,就用一根手杖来替代。她腾挪上下,左右回旋,真有似杜少陵所谓:“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既止不喘不汗,确有一番功夫。过了一年,我又在诗人王蕖川家中遇到她,一遭生,两遭熟,我就告诉她,“秋雨秋风愁煞人”这句诗,不是令先母自己的作品,而是清吏逼供时想到他人的句儿而应付的。灿芝向我索阅原诗,过了一天,我就把清嘉道年间娄江陶澹人《沧江红雨楼诗集》中《秋暮遣怀》一首抄给她:“人生天地一叶萍,利名役役三秋草。秋草能为春草新,苍颜难换朱颜好。篱前黄菊未开花,寂寞清樽冷怀抱。秋雨秋风愁煞人,寒宵独坐心如捣。出门拔剑壮槃游,霜华拂处尘氛少。朝凌五岳暮三洲,人世风波岂能保。不如归去卧糟丘,老死蓬蒿事幽讨。”秋瑾喜诵前人诗,当逼供时,忆及这句,便写出来,作为供而不供的反抗语罢了。(P204)
那天细雨潇潇,公朴和他的夫人张曼筠在寓舍中正在闲话家常,曼筠 忽地站起来说:“荒唐荒唐!怎么受人之托,却忘得干千净净。”说完,便挟了雨具,欲向外走。公朴莫名其妙,询问之下,才知道她有个女朋友,是位音乐家,拉得一手好提琴,有事想赴重庆,可是没有赀斧。因此预备举行于一个音乐会,藉以筹措,她想到曼筠和某剧院负责人很熟稔,便委托曼筠向剧院商借场所。奈曼筠事多,把这委托遗忘了,这时忽地想到,便急匆匆要把这事代为办妥。公朴正闷得慌,说:“我同着你去,借此疏散疏散吧!”剧院和寓舍相距不远,转瞬即到。当时剧院负责人一口答应,条件相当优越,曼筠心中很满意,打算明天给朋友一个回音,这事可告圆满了。面上带着喜色,和公朴一同返寓。因为下雨,且时间很晚,路上行人不多,走到离寓大约只四五十家门面,突然公朴大叫一声、随声倒地,血涔涔地流着。原来已给特务用无声手枪击中了要害,特务就一溜烟地逃去。当日时公朴尚能开口,说:“赶快雇车送医院。”曼筠遵命,送公朴到附近的医院里,可是出血太多,无从挽救了。曼筠是我友张小楼的女儿,这情况是小楼亲自讲给我听的。小楼虚于后嗣,仅有这个女儿,自嫁了公朴,半子之依,老怀弥善,岂料经这个打击,女儿成为寡妇,他老人家抑郁成疾,死于沪上。(P206~207)
张爱玲是名宦张佩纶的孙女,河北丰润县人,曾在香港读大学。一九四三年,她从香港来到上海,认识了一位园艺家黄岳渊。这时喜栽花木的周瘦鹃,常到黄氏园游憩,遇到了张爱玲。经岳渊介绍,知道她写了一部小说《沉香屑》。那小说很特殊,不标第一回、第二回,也不标第一章、第二章,却标着第一炉香,第二炉香,且笔墨轻清流利,逗人喜爱。瘦鹃和她相商,愿不愿意给他刊登在《紫罗兰》杂志上,她当然很高兴她的处女作能在刊物上发表,即请瘦鹃到她寓所,款以茶点,谈的很融洽。《沉香屑》一经刊载,大受读者欢迎。当时平襟亚主办《万象》杂志,也约她写稿,她写了一个长篇,按期登载。后来为了稿酬问题,各有异议,爱玲辍笔,不了而了,致长篇小说有神龙见首不见尾之憾。襟亚因此很不以爱玲为然。有一次某刊物编辑组织十人写集锦小说,篇名《红叶》,襟亚和我都是被约的撰述者。襟亚不忘宿怨,竟借题发挥。在集锦小说中,描述一对少年夫妇,打算赴友人宴会,一看手表,时候尚早,便在家园中看着新栽和旧植的花树,那女的忽发奇想,问老园丁:“这里有没有狐仙?”老园丁回答说:“这里是没有的,而某家园中,毎逢月夜,时常出现一妖狐,对月儿焚香拜祷,香焚了一炉,又焚一炉,一炉一炉地焚着,直到最后竟修炼成功,幻为婵娟美女,出来迷人。”无非借此小情节以讽爱玲,襟亚写到这儿,点了我名续写下去。我接着写一对少年夫妇,以所约时间差不多,即驾自备汽车应约而去,把这妖狐云云,一笔撇开。这篇作品,不知道爱玲本人看到与否。(P208~209)
当何亚农为园主时,张大千和他的长兄善子,寓居园中,俨然与主人相埒。大千常据园中殿春簃作画,陈从周拜张大千为师,所以他由师门想到殿春簃,便把殿春簃推荐给美国组约艺术博物馆明斯托夫人,仿造那么一座,不是无因的。善子别号虎痴,他畜虎一头,不用锁链,纵放在园中,虎能听从他的指挥,很为驯伏,虎张开大口,他把头部伸进去,人们看了捏一把汗,他若无其事,虎也从不侵害他。有一次书家马公愚偶然往游,善子抚着虎,请公愚跨在虎背上,摄照相,这时笔者正主编一杂志,便把这帧照相制版印入杂志中,标为《伏虎图》。这头虎经过训练,由肉食而为素食,更由善子牵着到北寺请高僧印光法师为之受戒。可是北寺门槛很高,虎脚较矮,跨进去,捩伤了胫骨,顿时不良于行,归去成为问题。不得已,雇一人力车,奈车夫以只载人不载虎辞绝之,再三情赏,倍蓰其值,车夫虽为重赏之下的勇夫,但仍怕被虎所噬,提出要求,虎头由主人抱着向内,才得勉强拖回园中。从此虎一蹶不振,不久奄奄而死。善子留着《十二金钗图》,作为纪念。所谓十二金钗,并没有婴婴宛宛的粉黛中人在内,仅仅是善子早期为虎写生,虎作十二种姿态,善子故意以狡狯名目炫人而已。(P211)
我和他(钱仲联——抄者)通过音问,没有谋过面,仅属神交。据人告诉我:“他叔宝神清,仲宣体弱,且体质方面,有一特征,即上肢长,下肢短,坐在较高的凳子上,双足悬空不着地。”是否确实,不得而知了。(P220)
仲联的记忆力特别强,当他在江苏师范中文系任教时,古代文学理论专业研究生在课堂上提出:钟嵘《诗品》谢灵运一条中有“钱唐杜明师”,问杜明师是什么人?他当场回答:“杜明师乃杜杜,《洞仙传》中即有《杜昺传》。”诸生不能不钦佩他的博闻强识,从而也填补了陈延杰《诗品注》的空白。有一次遇到红学专家吴恩裕,谈笑甚欢,恩裕知他强于记忆,故意提出几个典故问他,他无不对答如流。仲联说:“您是红学专家,我却不治红学,您不妨把《红楼梦》作为根据,藉以试测吧!”恩裕所问,他都能原原本本的回答,甚至比恩裕更熟稔,恩裕为之咋舌。(P222)
(杨度)觉得和长腿将军气味不相投,就婉辞来沪,杜月笙礼聘他为私人秘书,他工八法,真草隶篆,无不擅长,又能画九笔梅花,著以胭脂,靡觉古艳,订了润例,广结墨缘。鄙人在云南路办艺乘社,他时常来饮酒谈天,酒后挥毫,恣肆超逸,尤多精品,即在艺乘社举行一次“杨度书画展览会”,参观的人很多,几至户限为穿。据闻他有寡人之疾,夕必御女,他的致死,无非因精力就衰而未守色戒。这是否确实,却非鄙人所知了。(P238~239)
(朱孔阳)他有一宋宣和年间的城砖,原来方腊攻破徽州,城墙被毁,事后由知州卢宗原重修,在砖上刻有:“后唐石埭洞贼方清破陷州城,次年秋始平,至大宋宣和庚子,威平洞贼方腊窃发,攻陷徽州,烧劫净尽,盖缘城壁不修,至壬寅年,制砖缮完,可保永固”等文,楷书五行七十七字,重七斤有余,承他拓印一纸见始,原件捐献博物馆,《考古杂志》制版刊登。又藏清宋牧仲(荦)所遗的纹石,极细致 可喜,凡十余枚。顾二娘、顾横波、潘稼堂等的名砚,绛云楼画眉砚,有钱牧斋亲笔题字,砚很纤巧,附一小铜镜,为柳如是遗物,匣盖镶嵌玛瑙珊瑚及碧玉,展玩之余,仿佛尚饶脂香粉泽呢。又有蔡君谟的兰亭砚、徐天池肖像砚、朱为弼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砚,及王世贞、孙克弘、袁焕、李兆洛、张廷济、李莼客、刘铁云等自用砚。复有笔筒四,砂壶五,其中一壶为改七芗自制的,尤为可珍。彪炳照眼,古气盎然,孔阳自诩他拥有“五湖四海”,壶谐声为湖,那大的笔简俗呼笔海,“五湖四海”,并非夸言了。(P289)
某次闲谈,忽然谈到测字,他说你不要小觑测字者为江湖术士,其中确有灵心四映,谈言微中的。曩年有二书生在测字摊上拈得一“串” 字,问应试有无得中希望?测字者立刻笑形于面并恭喜道,“你们两位平步青云,连中无疑,那‘串’字,不是很显著的象形吗?”旁立别一书生,即把这“串”字,也请测字者探索试事,测字者却说:你们两人无心拈得一“串”字,有连中之喜,你是有心拈这“串”字,“串”字下加一“心”字,不是成为一“患”,是凶多吉少的。还有一人问婚姻,恰巧拈得一“死”字,其人未免颓然丧气。测字者谓“死字上为一划,下为鸳鸯的鸳字头,一床锦被盖鸳鸯,姻缘美满,可贺可贺。”他说,凡此种种,都属佳话,我虽不擅测字,却能测物,任你持什么小东西,我都能测。当时我即出一把钥匙,请他一测我的流年,他不加思索,立为判断,说得很巧妙,可是所说的今已记忆不起了。他说:“这是小玩意儿,信口开河,不足凭信的。”(P289)
林庚白参加南社,常到亚子寓所谈天。一日论诗不合,争闹起来,亚子大发脾气,举起一棒,向庚白掷去,庚白逃,亚子追,环走室中。亚子深度近视,行动不便,大声叫骂,他的夫人郑佩宣听到了,阻挡了亚子,庚白才得溜走。过了些时,两人又复言归于好。庚白且贻诗云:“故人五十尚童心,善怒能狂直到今。”亚子得诗欣喜,谓:“入木三分骂亦佳,胜于搔痒搔不着。”亚子的行径的确带些童性的天真,令人可恼亦复可喜。他的夫人郑佩宜,名瑛,通文翰,辑有《太原闺秀比玉集》卷。亚子和夫人伉俪甚笃,因刻了一方印章“佩宜夫婿”。但有时也会和夫人闹别扭,佩宜没有办法,乃请姚鹓雏来解围,因鹓雏的话亚子是能接受的。(P303)
叔同给质平的信札很多,信中称质平为仁弟,自称为不佞。时质平留学日本,经济非常拮据,甚至学费断绝,叔同尽力为助,信中略云:“学费断绝,困难时,不佞可以量力助君,但不佞,窭人也,必须无意外之变,乃可如愿,因学校薪水领不到时,即感无法,今将详细之情形,述之于下:不佞现每月收入薪水百有五元,出款,上海家用四十元(年节另加)、天津家用廿五元(年节另加)、自己食物十元,自己零用五元,自己应酬费、买物添衣费五元,如依是正确计算,严守之数,不再多费,每月可余廿元,此廿元可以作君学费用。将来不佞之薪水,大约有减无增,但再减去五元,仍无大妨碍,自己用之款内,可以再加节省,如再多减,则觉困难矣。助君学费,有下列数条,必须由君承认实行乃可:一、此款系以我辈之交谊,赠君用之,并非借贷与君,不佞向不喜与人通借贷也。故此款君受之,将来不必偿还。赠款事,只有尔吾二人知,不可与第三人谈及,君之家族门先生等,皆不可谈及,家属如追问,可云有人如此而已,万不可提出姓名。一、赠款以君之家族不给学费时起,至毕业时止。但如有前述之变故,则不能赠款,如减薪水太多,则赠款亦须减少。一、君须听从不佞之意见,不可违背。不佞并无他意,但愿君按部就班,无太过不及。注重卫生,俾可学成有获,不致半途中止也。君之心高气浮,是第一障碍物,必须痛除。以上所说之情形,望君详细思索,寄回信复我。助学费事,不佞不敢向他人言,因他人以诚意待人者少也。即有装面子暂时敷衍者,亦将久而生厌,未能持久,君之家族,尚不能尽力助君,何况外人乎!不佞近来颇明天理,愿依天理行事,望君勿以常人之情,推测不佞可也。”此后札致质平,则署名演音,那是行将出家时所寄者,有云:“书悉。君所需至毕业为止之学费,约日金千余元,顷已设法借华金千元,以供此费。余虽修道念切,然决不忍置君事于度外。此款倘可借到,余再入山,如不能借到,余仍就职,至君毕业时止。君以后可以安心求学,勿再过虑,至要至要。”(P386~387)
电影艺人姜起风欠了卓呆的钱,向他索偿,不料非但不还,反出言不逊,这却惹怒了他,说:“我要不客气了,叫你上海站不住脚。“卓呆知道姜氏负债累累,便在报上登一《姜起风启事》广告,说:“我将远行于,凡人欠欠人,请即来舍办理。”这一下,纷纷人来索债,姜氏无法应付,只得溜之大吉。“一·二八”之役,他的江湾淘圃,适中炮弹,他收拾残余,却把这个炮弹壳子捡起来,配着红木架,留作纪念。某次,星社假座半淞园,举行雅集,事前通知,凡来参加雅集的,须带一件有趣的东西作为展览。卓呆为星社分子,就把这个炮弹壳陈列着,标着明:“皇军赠我的大花瓶,有倾家荡产的价值。”他恨极日寇的侵略,抗战胜利,星社聚餐,每人自带一熟肴来,不纳餐费,卓呆的一味,是萝卜煮猪肠,下箸时,他介绍给人说:“这个肴名,叫做萝卜头切腹”,大家哄堂大笑。 (P401)
他平素不喜欢看绍兴戏,越剧某名角登台,捧场者很多,有人请卓呆写一横幅,他写了“越看越好”四大字,悬诸台旁, 或问卓呆:“你素不喜欢看绍兴戏的,这不是违心之论吗?”卓呆却振振有词说:“这确是由衷之言。”或再问其故,他说:“越看越好,就是说只有越人看越剧,才觉得好,我是他乡人士,看了会惹气的。(P402)
某岁,他应上海九福公司之聘,为该公司作药品宣传,在报上登着“ 李阿毛信箱”,谓:“读报者无论什么问题,有所询问,都可投入信箱,当逐一解答。”这很引起读者的好奇心,纷纷写信投箱。那位李阿毛,却解答得很风趣,人家倾佩李阿毛是个“智囊”,实则卓呆虽见多识广,决非万宝全书,他仅仅把可答的答,不可答的不答,谁能拆穿这个秘窦?且什之八九,都是他挖空心思,自己提出若干问题,自问自答,谁也无从知道这提问的张三李四,就是李阿毛在唱独脚戏。间或提出几个医疗问题,他答着什么药可治什么病,什么丸可治什么症。而什么药什么丸,都是九福公司的出品,使人不觉得这是为九福公司做广告,这种广告术是很巧妙的。我是喜欢搜罗书札的,把几位亡友的遗札,装裱成册,名之为“人琴之恸”,给卓呆看到了,对我说:“请老兄不要出续编。”诸如此类,笑话百出,是记不胜记的。 (P402~403)
他有女儿三人,除了孟素下世,一名綦,一名絮,当“反右”时期,他的一位最得意的乘龙快婿,戴上右派帽子,自戕而死。这一个晴天霹雳,他老人家大为震惊,从此抑郁寡欢,不多说话,体亦渐近龙钟,自己不能俯身纳履,结果是患食道癌,不能饮食,送入医院,他一看病床号数,恰与他预定墓穴的号数相同,他写给家里人四个字“病无希望”,果然一瞑不视,享年七十八岁。 (P403)
他常和南社的朋友赴酒店醵饮。某次,隔座猜拳,喧呶不息,又复胡琴 清唱之声杂起,他很厌恶,便和朋好以巨大的声音效之,五魁八仙,超出其上。当时以朴安的嗓子为最宏亮,大家把他的名字上加上四个形容字,为英英皇皇的胡朴安,更扩充为吞吞吐吐的朱少屏,谓其讲话不爽快。期期艾艾的柳亚子,谓其口吃。圈圈点点的吕天民,谓其面有痘斑。阔阔气气的汪兆铭,谓其经常乘马车。娇娇滴滴的叶楚伧,谓其作小说题名为小凤。陪陪坐坐的陶小柳,谓其不善饮而侍坐。轻轻巧巧的胡寄尘,谓其出言吐语,声音极低。马马虎虎的姚鹓雏,谓其行为脱略。鹓雏之不羁,确有不同寻常处。一日鹓雏乘马车来访朴安,其时乘马车的都是阔人,新闻记者是没资格坐的。及下车却为鹓雏,朴安急询其:“有何要事?”鹓雏说:“向你借钱。”问:“借若干?”答:“借四元。”问作何用,答付马车钱。朴安为之大笑。(P412)
(胡朴安)他对于事物,颇有独特之见,常谓:“男女进而为夫妇,当注重于情之一字,不可专注重于爱之一字,爱则日久而消,情则日久而积。我觉得对于家庭,对于朋友,对于国家,惟有一情字,始能有真正的爱。”他看到旧社会嗜学者少,溺于恶习者多,发着感慨说:“近年以来,中人以上,不斗牌 者十无一人,不阅庸俗小说者,百无一人,作诗填词者,千无一人,习经读史者,万无一人,躬行实践,为身心性命之学者,旷世无一人也。”又谈到吃饭问题:“中国一千人中,五百人吃饭不做事,四百九十九人,为吃饭而做事,不知可有一人为做事而吃饭?吃饭不做事者,倚赖人为生活,禽兽不若也。为吃饭而做事者,禽兽以爪牙觅食,人以知识觅食觅食之方法不同,而其觅食则一,禽兽类也。为做事而吃饭者,具有人格,出于禽兽之上,始得谓之人。”他又说:“不能在最低等的生活立得住脚,将来决不能任大事。”(P413)
当“四凶”肆虐, 对他(赵景深)的打击、很为严厉,他在“牛棚”中讨生活,满不在意。有一次,“红卫兵”高呼赵景深,他在牛栩中置若罔闻。既而“红卫兵”进入“牛棚”,看到他,疾言申斥:“为什么唤你不应?”他回答说:“你们不是叫我老牛吗?今天忽然改了口,我认为是叫别一人,我哪里敢随便答应呢!”说得那个“红卫兵”目瞪口呆,其倔强,有如此。(P417)
溥仪之弟溥杰,他的离异夫人唐石霞,寓居上海有年,和我相识,擅丹青,为我绘一山水扇,秀润有致。以上这些东西,都遭了浩劫,没有留存下来,这是多么可惜啊!(P4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