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桌上的老郎
成都嘛,出了名的麻城,走到哪都是一片欢快地哗啦洗牌声。我就听过一个成都人自己开玩笑:你坐飞机上,听到一片麻将声飞机就开始降落了,那一定是成都到了嘛!
我们家在成都的亲戚朋友多,但7岁以上不会打麻将的我一个也没见过。岂止是会打,光是我朋友家那个9岁的小鬼头就很懂得盯牌了,更不要说我三姐大妈小舅那些个老狐狸了,他们一个二个的经常打着打着嫌桌上谁出得慢就张嘴把人家手里牌报得个门清:“想啥子嘛,你手里的三饼九条反正都没人给你碰的,你随便拆一对嘛!”听得我们这种牌场“大宋”“小宋”一脑门子汗。
不过也有打得臭的,像老郎,简直就是川麻界的扶贫良心。
老郎五岁时就能认清全副麻将了,他奶奶爱麻将入骨,一天到晚带着老郎泡在牌桌上。老郎经常要钱买零食雪糕什么的,奶奶有时怕他吃多了会坏肚子不肯给,他就站在奶奶背面背起小手来慢条斯理地念奶奶的牌:“幺鸡,二条,哦哟,不得了,我奶奶有三个二条……”奶奶就忙不迭从裤兜里掏出钱来:“好了好了,莫念了,我的小祖宗……”
老郎家不缺钱,他爸做生意,也算得他们家那一片有头有脸的老板,除了没什么时间和精力花给家里,家用还是给的很大方。
街坊邻居都知道老郎爸爸在外头有“花头”,老郎他妈闹过几年,见情形自己知道管也管不住,索性睁只眼闭只眼由着老公去了,自己一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地也往外走,眼不见心不烦。反正每天约着姐妹们打牌逛街的,干的都是花老公钱的事,多少有点解气。
老郎妈不是那种特别喜欢小孩的妈,事实上,老郎从断奶后便一直是由他奶奶带着睡的,他妈抱都很少抱他。有时候他妈心情难得的好,也会在进家门时抱着儿子吧吧地亲两口脸蛋,搂在怀里喊声:“我的宝贝哟!”但后来端起他脸来看,又常常会忍不住捏捏他的脸:“你怎么和你爸长得就那么一个模子的,一点也不像我!”手虽有些重,小老郎也没有感觉脸蛋很疼,就是那个失望的眼神,扎得老郎心里很痛。后来他妈再抱他的时候,老郎更愿意拿背对着她窝在她怀里,偷偷盼着能在她怀里多呆一会。
老郎9岁的时候,他爸妈离了婚。大家都一直知道老郎爸爸在外头女人是很多的,结果被现场捉奸的却是老郎的妈妈。她天天逛街逛街,就跟商场里一个卖名牌包包的男售货员好上了。大家都说没想到,老郎妈不仅出了轨,还找了个卖包的,不过那男人倒真的是年轻又好看的。老郎爸爸脸上挂不住,麻利地办了离婚,老郎妈只分了一点钱,儿子也没争抢,麻利地拎着两只行李箱就走了。老郎觉得他妈走得其实有点解脱似的,她可能早已经不想在这个家呆了,只是一直缺一点勇气。事后很多年应证了他的想法:当年给老郎爸爸“点炮”让他去捉奸的他那个朋友的老婆说,那天的事是老郎妈自己让她去说的。
老郎妈那天走得惟一有点点不洒脱的地方,就是出门前定定看了老郎很久,把老郎看得心慌慌的,心里头藏得深密的一包眼泪都给她看出来了。他妈又捏了他的脸,不过那次很轻,一点也不疼,也没有埋怨他长得像他爸。
老郎妈走了,离开了成都,也没有同那个年轻好看的销售员在一起。她走了就再没回来过,就像没生过老郎这个儿子一样。好多年以后听说她在重庆再婚了,后来出国了,跟着继女去了新加坡陪读,两母女感情很好的。
老郎那些年照镜子常常会照着照着就忍不住伸手捏自己脸,有点像小时候他妈捏他一样。他有点恨这张脸,他觉得说不定就是因为这张脸长得和爸爸太像,他妈才不喜欢它,才不要了他这个儿子,宁可喜欢一个别的女人生的女儿都不回来带走他。
再后来,老郎再长大些,就不想着等着被谁带走了。他只想好好地守着奶奶。看着奶奶一天天年纪大起来,高中生老郎最害怕的事情就是有天奶奶会死。
老郎奶奶是个麻将迷,就早早把老郎也教会了。老郎中学时是走读生,每天中饭晚饭都回家吃。每到饭点老郎不用回家,径直先走到家后面的麻将馆里去,奶奶一见他来了就招呼牌友:“我孙子替我摸两把,我回家做个饭。”每次不到半小时就回来了,自己那口饭也草草扒过了,换老郎下桌回家吃饭。
奶奶这么赶,也是怕老郎把她的牌码输干净。虽然老郎被奶奶熏陶得麻将打得早,技术却一直并不高明。就跟老郎念书一样,每天早起晚睡很老实地坐在书跟前,成绩却总是上不去。老郎奶奶也觉得很挫气,却舍不得像别人一样说的那样,承认自己孙子的脑壳其实并不灵光。
奶奶麻将瘾大,有时老郎同学周末来家里玩,奶奶也要拉着几个十几岁的愣头青打两把一毛两毛的。奶奶还爱喝点小酒,随手给老郎和他的同学也斟上。老郎几个要好的同学都很喜欢老郎的奶奶,感觉她待他们像待大人一样平等,虽然兜里的几个零花钱经常被在麻将桌上掏得精光,还是很喜欢来老郎家玩。
老郎在高中时看着奶奶一天天花白的头发下躬的腰,突然开了窍似地害怕老天收走她。老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真正的亲人好像只有奶奶一个了。
但害怕总归是没用的,生老病死的规律谁也反不了。老郎大一的时候,奶奶还是病死在医院里。老郎从学校赶闻讯回来,一个19岁的大小伙,在大巴车上一路眼泪流得呼呼的,邻座的大妈心善,以为小伙子是失恋了,劝了他一路。
到了下葬那天,老郎的爸带着后妈满场咿咿吖吖地哭,老郎倒是哭不出来了。去墓园的路上奶奶的骨灰盒是老郎抱的,他一路上抱着那个沉沉的小盒子,一脸木麻麻的。他一直在想着他奶奶住院前最后一次见他时,想要带他去商场买一块好手表,他舍不得花奶奶存下来的钱,硬是没要。现在想来,那是奶奶想给他个纪念。老郎看着手里的骨灰盒,悔得肠子都青了。
但其实,奶奶还是给老郎留下了很多纪念的。比如说,上了大学的老郎特别爱打麻将。没事就在宿舍里和舍友们打,把原来不会打麻将的几个舍友都教会了,后来经常自己输得生活费都没了。
上班以后,老郎也还是爱打牌,经常下班以后就和公司里一些同样爱打牌的同事约去了茶秀棋牌室,打起来神情投入,但还是十打九输,公司人称“散财郎”。老郎牌品好,输再多不上心不甩脸,只要有牌打就乐呵呵的,麻将桌上的钱从不拖欠,在一起打牌的同事间人缘很好。
老郎在公司做销售,业务水准一直平平,属于月月饿不死也出不了头的那种。后来来了个不爱按寻常套路出牌的新领导,跟老郎打了几回牌,慧眼识珠,派他去专门陪客户打业务牌。
事实证明那位领导很有伯乐之才。老郎去跟客户打牌,每次都打得聚精会神全力以赴,脸上的微笑间端着如同应战高考的认真,但几乎每次都以战败结束。客户们都很喜欢他,暗地里都觉得他比别的业务员都懂事,没有一点蔑视他们智商的虚伪恭维。
公司领导很满意,把老郎批给其他销售员带去出入牌局。他自己也甚是乐而为之。老郎就这样以一种分工比较奇怪的工种在销售部牢牢扎住了一角,为了让客户感觉受重视,公司还为他挂了销售部副部长的头衔。老郎在公司挣得不算多,但日子来得比绝大多数同事都轻松快活。
老郎从小就常听周围人说他脑子不太灵光,听多了,老郎自己也信了。
他也记着他奶奶的话:“这世上拔尖的人多去了,跟别人抢出那头干啥,再拔尖也就是在这世上走一趟左右不过几十年,自己过得心头舒服就行了。”
老郎不爱跟人争,谁同他犟嘴,他笑一笑就让过去,别人再把他逼急了,老郎就说:“好嘛,你对你对,你说的就是对的,你不要同我这种不灵光的人计较。”别人看着一脸谦恭的老郎,完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之一点斗势也没有了。
老郎一直也没有好好谈过恋爱。上学时先后暗恋过两个,也总觉得人家太好看太优秀,是要配脑子更灵光的男生的,老郎就没张过口。
看着老郎三张了,他那帮好心的麻友同事们替他心急张罗起来了。老郎去相了第一回亲,就相上了。那姑娘看上老郎老实,问啥答啥,嘴里没半点油滑,像是个实在过日子的。后来两人交往,知道老郎之前根本就没谈过恋爱就搞了两回暗恋,姑娘扑哧一下笑了,一把头戳在老郎脑门上:“哎哟,你这里还真是有点不灵光的。”
那姑娘后来就成了老郎老婆。
老郎结了婚,对麻将桌也不上心了,除了业务牌谁喊他支腿也喊不动,大家笑老郎离了老婆迈不开腿,是麻将桌上的一条废腿了。
老郎确实粘老婆,下了班没事就往家冲,不知道的人看他那模样还以为他家着火了。自打娶了老婆,每天回家灯是亮的,饭是热的,晚上睡觉胳膊弯里是满的。老郎幸福得有点兴奋。
舌头向来懒的老郎对着他老婆话就特别多,从小到大讲了个透,有些时候记不清了有些事就翻来覆去地讲。讲到他妈走的那天,他老婆听了也抹眼泪。多半时候老郎讲的还是他和奶奶之间的事,关于奶奶他记得最清。
结婚一周年纪念日的时候,老郎老婆给他准备了份大礼,是块瑞士手表。老郎老婆把那块表带到他手腕上,说:“这是我替奶奶送的,以后你就当它是奶奶买的。”老郎一把搂过老婆,一把中年男人的眼泪就下来了。
就因为那块手表,老郎后来不肯想老婆的半点不好。他知道,至少在那个时候,她是真心实意爱过他的。他就恨那个比较无情的东西叫时间。
两人蜜里调油地好了两三年,然后老郎老婆就越来越心不在鄢听老郎说话,后来样子也不太想做了,他来她就扭身走。当一个人心里没了另一个人的时候,他在她面前每个动作都是纰漏。结婚第三年,老郎老婆不怎么回家来了,这样扛了半年,俩人就离婚了。老郎老婆离婚的理由是性格不合,觉得老郎太老实无趣,在这个世道上吃不开。
老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通,她当时看上他时不就说看上他老实吗,怎么就成了离婚理由了。两个人以前也是那样好过的,怎么就是性格不合了?
他的牌友们都来开导他,当初给他俩做介绍的那个开导得最好,他说:“离婚嘛,总是要有个理由的嘛,说性格不合很尊重人了嘛!莫说是性格不合,就是说性别不合,人家没了凑一起过的心,你也得离不是?”老郎寻思了一下,也是这么个理,左右是离,人家好歹还讲点离场礼仪。
离婚的老郎又回到了牌桌上。
不知道是不是应了昭觉寺门口一个相命先生的话,他的赌运要一路衰到35。离婚这年老郎刚好35,再昏天暗地地回到牌桌上,手气就出奇地好。以致于他现在再去打业务牌,就真的需要小心翼翼地查牌放水了。
老郎现在比结婚前更爱打牌了,以前麻将只是他找的乐子,现在的麻将对他就像救命稻草,他见了三个牌友都到齐了就恨不能扑上去给他们热烈拥抱。反正晚上回得早他也睡不着,老郎离婚后就得了很严重的失眠。
大家看着老实人老郎每天神情憔悴地守在牌桌上,于心不忍,又一个二个地动了心要给他介绍相亲。老郎摆摆手:“我一天牌桌上坐着,忙得很,哪有时间陪女人。”老郎说毕,又同人家开玩笑:“老子可上过一回当了,女人那么麻烦的,哪有麻将好耍哦!”大家就在哄笑里把心放了下来,知道老郎到底元气还在,走出来是迟早的事。
大家不知道的那点小事,是小时候听多了鬼故事一直特别害怕鬼的老郎发现,人到中年时的失眠他妈的比鬼还可怕。
那些睡不着的深夜,他就睁着眼睛看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月光是怎样在墙上高高低低地走,一直看到早上黄朦朦的朝阳透进来。
在那么长的寂静里,老郎有时候也会伸手去摸摸手腕上的那块表。
老郎在心里叹口气:还是狗日的麻将好,不管怎么变,规则对桌上的四个人来说都是一样公平,而且讲好几点就几点,中间没人会自作主张离场的。
不像这世上的人啊!
本文来自新书《请晚点再离开我》,当当有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