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地
在任何情形下,那三三两两的果树是我家最亮的地方。
家在我记忆中是明快的。每年夏秋那段时候,直着腰肢的油菜花、只供闻香儿的梨花和桃花同时缀满枝头,密密匝匝,层层叠叠,蜿蜒的小路边只有雪花漫撒,粉霞翻飞,金沙泛漪……风夹杂着馨香,浮在枝头树尾,我被熏得晕乎乎的,但心里还在盘算着桃子吃完吃梨子,梨子啃完啃柿子。
江南水乡孕育的桃子甚是喜人。只是农人种桃实属不易,盛夏,他们个个汗流浃背,在灼热的阳光下弯着腰穿梭于桃树间。一张张旧报纸在灵巧的手中早已变成一个个“防护罩”。然而浓郁的暑气总让他们不得不眯起双眼,透过额角滑落的汗珠仰望枝头青色的浆果,仔细地把罩子套上去。爷爷的身影就在其中。奶奶得空时也会搭把手。盛夏的桃子好甜,个头大的抵过两个拳头。
满嘴甜腻的还有梨子。屋子右上角就有三棵,爷爷在我出生那一年种的。从我记事起,每次带着伙伴们经过,我都骄傲地说:“它们三个和我年龄一样大。”每年梨花落尽,枝头便探出一个个青色的小果子。渐渐地,果子越长越大,不久便出落得亭亭玉立。摘一个下来,摸一摸,青色的皮夹着一些略糙的颗粒,洗净了咬一口,果肉有些咂嘴,但酸溜溜,甜津津的。
我偏爱这三棵梨树后面的几棵苹果梨。这些果实不仅形似苹果,味亦如此。重咬几口,就算啃到芯儿,依然清甜非常。
三棵梨树右边还有一棵枣树,唐代白居易所作《杏园中枣树》一诗颇有趣,开篇先贬:“人言白果中,唯枣凡且鄙。皮皴似鬼手,夜小如鼠耳。胡为不自知,生花此园里。岂宜遇攀玩,幸免遭伤毁……”的确,爷爷也曾嘱咐过,不可枣树下瞎晃悠,否则要被毛辣子刺到。一旦枣子成熟了,我只得远远看着青红色的枣子咽口水。这时爷爷会给我打枣子吃。爷爷把晾衣服的竹竿当作武器,晃晃晃往树上一敲,满树的枣子如雨珠般落了下来,滚的遍地都是。我只需抄起一个篮子埋着脑袋在草丛里寻宝。
屋子的后面有一个葡萄架,盘旋的藤蔓织起厚厚的一层屏障,这是我和爷爷夏天乘凉的宝地。
晚上支一张藤椅,轻摇蒲扇,微风透过藤子空隙拂过每一寸皮肤,不禁闭眼倾听蛙声虫鸣。待到暴雨来临之际,便躲到后门,搬一张小凳,听雨水肆意敲打叶子的声音。
秋里最暖的是家门口的柿子。山歌云: “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柿子来赶集。” 柿子鲜美甘甜,过了芒种,门前的柿子树上钻出嫩绿色的小花。在我六岁那年,爷爷正挥着锄头挖坑,他挖我也挖,他种柿子树苗,我却在旁边瞎捣鼓。我取了一角钱放在一个玻璃小瓶里,悄悄投进爷爷挖的坑里,等着很多年后再次相见。
霜降,柿子树愈发葱翠,密密麻麻的树叶间,红艳艳的柿子挂满了枝头。每当柿子成熟,爷爷就会用剪刀把柿子一个一个剪下来,排在家中天井后面的房间里,这时候的柿子还不能吃,生的,涩口。爷爷会从灶头下面拨些灰,细细铺在柿子的表面,几天后,一个个青绿色的柿子就会被捂成黄澄澄的,这时候,用手指隔着灰按一按,软的就可以洗净吃了。
柿子树随着年份的增长,结子愈发多了,吃不完的柿子爷爷总会分给邻里,亲戚。一旦吃完,雪天就来了。
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吃柿子是多少年前了。四年前,爷爷因恶疾住院。那个秋日,我站在屋前的场上,望着满树因未得呵护而被虫子全数咬坏的柿子潸然泪下……过了霜降便进入冬季。早已落光了叶片的枝条,把细细的苍白尽情展露,远处看不清那些细碎的枝条,只见几个柿子飘荡在树顶的天空,只要微风吹过,它们就不停地摇啊摇,心也随之起伏。奶奶叹了口气,轻轻地说,今年没有柿子吃了。
如今,从街边散步归来,路过水果摊买回来几个柿子,到家里,兴冲冲准备吃着,却遗憾因为季节的缘故,果肉冷得发怵,吃进嘴里,只觉冰凉无比。母亲说,你以后别吃了,柿子性寒,对胃不好。柿子如同那泥土里的一角钱,于我终是一种回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