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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来到这片土地上之前,对战争已经听说过很多,而真正踏入眼前这曾经的战场,才会更深刻的感受到那段可怕的岁月。
N年前一次偶然的机会,背着相机短暂穿越了前南斯拉夫的几个城市。几天的游历,巴尔干的名胜古迹风土人情自不在话下,而旅途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另一种不期而遇,却是在各个城市角落留下的诸多战争伤痕。今天想讲的,是南斯拉夫的故事。

八十年代末期,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纷纷倒向西方,共产主义意识形态逐渐式微,在南斯拉夫,红色意识对民众已失去了以往的凝聚力,南共迫于1989年宣布放弃一党专政。各个带有强烈民族主义色彩的政党开始迅速出现,一个比一个激进,通过煽动民族矛盾争取政治利益,民族问题进而激化,民间冲突不断发生。
按照铁托死前留下的方针,南斯拉夫在他死后不设总统,而是由六个组成共和国和两个自治省(有着大量阿尔巴尼亚裔的科索沃和有着大量匈牙利裔的伏伊伏丁那)代表各一人组成的联邦主席团执政,八名代表轮流坐班担任主席……
这种仅仅在各方关系融洽的情况下才能顺利运转的办法,在各地区党派不断激化的矛盾下很快陷入僵持和死结。经济更加发达的克罗地亚和斯洛维尼亚的地区的政党想甩开联邦,提出联邦进一步分化变为邦联,在被塞维尔亚否决后,斯洛维尼亚和克罗地亚则干脆各自搞起了独立公投…
1991年6月25日,斯洛维尼亚宣布独立,纸面实力碾压的南斯拉夫人民解放军,在内部就是否大规模进攻曾经是同胞的斯洛维尼亚产生了犹豫。僵持不下中,被派出控制边境关卡的少数南斯拉夫人民解放军,被大规模动员起来的斯洛维尼亚边防军紧紧包围,外围人民军不得不向被包围的兵营空运补给物资。
6月27日,人民军一架只是运送面包的直升机被斯洛维尼亚武装击落,飞行员随飞机一起坠地死亡。 讽刺的是,飞行员正是一名在人民军中服役的斯洛维尼亚人。
事后,当时已在斯洛维尼亚地区工作生活了40多年,对南斯拉夫和斯洛维尼亚都有着深厚感情的塞尔维亚裔人民解放军上校阿克森蒂耶维奇回忆:“我从没有想到,有一天斯洛维尼亚的士兵会向我们开火,我太天真了,我一直以为我们一同服役的祖国是不可分割的,我们亲耳听着直升飞机被击中的声音,甚至感到了直升机坠地的冲击,那一刻,我意识到,一切都完了。”
同样是1991年6月25日,克罗地亚宣布独立,次年1月和4月,马其顿与波黑也各自宣布独立,就这样,南斯拉夫这个命运多舛的国家在历史上的谢幕开始了,残酷的战争拉开了序幕。

时任塞尔维亚总统的米洛舍维奇,是一个靠着煽动塞尔维亚民粹情绪上位的政客。局势动荡下,他没有试图维护南斯拉夫联邦的统一,而是趁乱扩大塞尔维亚的影响。
塞尔维亚控制下的南斯拉夫人民解放军,对塞尔维亚族不能搞事情的地区并不感兴趣,经过短短10日僵持和武装冲突,米洛舍维奇在外界调停下放走了民族最单一、最靠近西欧、文化上也最接近德国人的斯洛维尼亚独立,并通过谈判和平承认了关系相对友好的马其顿独立。协议下马其顿治下的军队交出了所有重装备,给塞尔维亚武装集中精力对付克罗地亚和波黑的克罗地亚族和穆斯林。
在大塞尔维亚主义的支持下,克罗地亚和波黑境内的塞尔维亚族群占优势的地区纷纷建立割据政权,独立或要求并入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族,穆斯林,和塞尔维亚族爆发了大规模的武装冲突。波黑境内战争最初以穆、克族联合对抗塞族展开,不久穆、克族关系破裂,彼此间也发生激战。
残酷惨烈的战争中,没有一方是正义的。三方势力混战下,夹杂着民粹感情和宗教分歧的群体之间的仇恨程度已超越一般军事冲突,族裔间互相屠杀,种族清洗,被异族攻克的村庄男人被集中杀害,女人被强奸,酿造了异常惨烈的人间悲剧。
三方又同时向外界控诉着自己的不幸,一名联合国官员曾回忆自己在分别访问三方时,被三方分别展示了一组一模一样的战乱中死去婴儿的照片,并三方都指责是对方所为…生活在被各方势力互相争夺的城市中的百姓仿佛困在了人间地狱,走在街头就有被狙击手射杀的风险,无数建筑被摧毁,十数万人死于非命,上百万人流离失所。
小的时候听新闻联播,懵懵懂懂的记得那几年新闻联播时常播报战乱局势,“克族”“塞族”“穆族”武装在某某地展开激烈交锋,某某武装对某某地区展开炮击,某某武装与某某武装签订或违反停火协议…战争,仿佛人类自有文明那一天起便从不遥远。
战争初期,塞尔维亚武装力量在南斯拉夫人民军支持下,凭借着较高的军事素养和相对精良的装备取得了战场上的优势,塞尔维亚族占领了大量克罗地亚与波黑今天的领土。然而好景不长,小国打的再好,也拗不过大的国际政治形势。
曾几何时,南斯拉夫与苏联决裂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苏联封锁下的南斯拉夫成了美欧拉拢的对象,收到了大量来自美国的经济援助。而随着苏联解体,冷战结束,南斯拉夫这个冷战双方间中立的国家,似乎对欧美已经失去存在价值了。让巴尔干地区继续存在一个南斯拉夫社会主义大国,也许是西方势力所不愿意看到的。
在美国的调停下,波黑的克族与穆族武装之间停火,组成统一的波黑军队,并收到大量的西方军事援助,转向塞族进攻。
面对压力,米洛舍维奇认怂了,为了解除国际上对南斯拉夫的封锁,米洛舍维奇出卖了境外的塞尔维亚势力,断绝了对塞族割据政权的一切援助。克罗地亚通过西方支持的“风暴行动”,一举攻破境内的塞尔维亚势力“克拉伊纳塞族共和国”,收复了占今日国土近五分之一的领土,并进攻波黑地区的塞族武装。最终波黑塞族武装在北约的封锁与空袭下节节败退,被迫求和,与穆克两族在波黑组成了松散的联邦。
1995年,克罗地亚战争与波黑战争结束。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就此不复存在,剩下的塞尔维亚和黑山制定了新宪法,组成了第三代,也是最后一代南斯拉夫国家:“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
然而到了这时候,欧美势力却不打算放过米洛舍维奇和仅剩塞尔维亚和黑山的南联盟了。1998年,南斯拉夫解体的一系列战争中的最后一幕,科索沃战争爆发。
科索沃位于塞尔维亚南部,在塞尔维亚民族形成的历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在被奥斯曼攻占前,塞尔维亚民族在科索沃已生活了二三百年,留下了大量古老的塞尔维亚教堂和修道院。
1219年塞尔维亚东正教会提升至东正教最高级别的“自主教会”,放弃王位出家修道的塞尔维亚尼曼雅王朝王子,塞尔维亚正教会第一任牧首,“圣萨瓦”的宗主教堂便位于科索沃城市 Peć。传说中,代表着塞尔维亚人对侵略者坚韧的抵抗精神,1339年科索沃战役与奥斯曼奋战而死的悲情英雄拉扎尔王也长眠于此。某种程度上,科索沃对塞尔维亚人的意义仿佛耶路撒冷对以色列人一样。
然而,时过境迁,随着奥斯曼征服,大量塞尔维亚人在一波波抵抗和暴动被奥斯曼镇压后逃离了科索沃地区,留下的空间被奥斯曼迁入大量阿尔巴尼亚裔穆斯林。到了近代,奥斯曼帝国逐渐崩溃,科索沃成了分别从奥斯曼中所独立出来的塞尔维亚和阿尔巴尼亚两国之间争夺影响力的地区。
虽然在后来的南斯拉夫,科索沃作为一个自治省还在塞尔维亚控制下,阿尔巴尼亚裔穆斯林人口占比已在当地占据多数,并随着时间推移不断上升,到八九十年代,阿尔巴尼亚族已达到占科索沃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以上。
在米洛舍维奇通过煽动塞尔维亚民族情绪上位的过程中,取消了科索沃省的自治权,而在科索沃占绝对多数的阿尔巴尼亚族与塞尔维亚族势同水火,冲突事件不断发生。
1996年起,倡导用暴力手段维护阿尔巴尼裔权力的极端党派,组织了以科索沃独立和最终建立“大阿尔巴尼亚”为目标的“科索沃解放军”,袭击警察,屠杀当地塞族人。到1999年,武装起义的科索沃解放军与南联盟军队已进入全面战争,对科索沃各地的控制权进行争夺。
接下来强权干涉的剧本是如此熟悉:美国宣布,为了阻止塞尔维亚对阿尔巴尼亚族的“种族清洗”,“维护东欧的和平稳定”,“保卫少数民族权益”,基于“人道主义”必须介入科索沃形势。原本被美国钦定为恐怖主义组织的科索沃解放军,成了与之合作的对象。
在南联盟拒绝了从科索沃撤出全部武装力量,让外国维和军队进入科索沃等要求后,北约未经联合国授权,对南联盟全境展开了旷日持久的野蛮空袭,几天内南联盟的重要军事目标几乎全部被北约摧毁。因南联盟并未屈服,空袭随即转向全国的基础设施,以摧毁南联盟的抵抗意志。南斯拉夫的道路, 桥梁, 发电厂, 政府大楼, 自来水处理厂, 电视台都受到轰炸。震惊国人的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炸事件便是发生在此间。
整整78天的空袭后,1999年6月,别无选择的米洛舍维奇,最终接受了调解小组提出的条件,同意联合国接管科索沃境内的军事力量。仅仅在名义上为塞尔维亚自治省的科索沃成了实质上的独立政体,并于2008年发布独立宣言,彻底脱离塞尔维亚,立刻被西方国家所承认。




2000年,失败的米洛舍维奇黯然下台,反对党领袖金吉奇出任塞尔维亚总理,并在2001年下令逮捕米洛舍维奇,把他迅速移交海牙国际法庭,以战争罪行接受审判。米洛舍维奇在海牙数年被关押和审判过程中,一直未能被定罪,2006年于狱中突然去世。
而下令逮捕米洛舍维奇的金吉奇也未得善终,在2003年于塞尔维亚政府大楼前被枪杀。同年,南斯拉夫联盟重组为“塞尔维亚和黑山”的松散联邦。2006年,黑山经由公投,以微弱优势选择脱离塞尔维亚和黑山联邦,塞尔维亚和黑山分别独立。就这样,南斯拉夫作为一个国家,最终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尽管有着战后大量重建,惨烈的战争在前南斯拉夫各地还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不管你是否刻意去寻找,战争的伤痕就在那里,以各种形式提醒着人们这片土地所经历的不幸,也许不经意的一个转角,一次远望,便是一座废墟,一片墓碑,或这样一个情景映入眼帘:街道一边是漂亮的建筑,熙熙攘攘的人们过着无比日常的生活,似乎战争从没有发生过,满眼是一片悠闲的景象,而一街之隔,便是一座布满弹痕和涂鸦的建筑残体,静静立在那里,仿佛另一个世界,撕裂了时空突然出现在眼前,和周围的生活景象那么近,又那么远。 这一切看起来如此的超现实主义,而墙上的一串串弹孔,却仿佛一道道无声的呐喊,如此真实。
杜布罗夫尼克的废弃屋
克罗地亚的度假胜地杜布罗夫尼克的远郊,海边的店铺井井有条,惬意的人们面朝海滩,对面是蔚蓝的阿德里亚海:


然而一街之隔,荒草之中,是无人问津的废墟:

屋子的窗户被木板钉上,而木板上和墙上满是弹孔,不禁令人思索这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激烈战斗,曾经守在屋内的人的命运又是什么。


离开海边休闲的人群,走入旁边荒无一人的矮楼房,仿佛突然就走入了另一个世界,满目疮痍,到处是垃圾和涂鸦:










不远处早已被抛弃的居民楼,墙上仿佛是炮击炸开的洞↓

莫斯塔尔的桥与塔
位于杜布罗夫尼克至萨拉热窝之间的波黑小城莫斯塔尔,风景如画,有着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莫斯塔尔古桥:

古桥是16世纪由奥斯曼苏丹苏莱曼大帝下令建造的,古桥横跨流过莫斯塔尔的内雷特瓦河, 把莫斯塔尔分为东西两岸。
波黑战争中,南斯拉夫人民军对莫斯塔尔曾进行了的围攻,而穆族和克族武装在击退南斯拉夫军后,又互相反目成仇,分别占据了莫斯塔尔的东西两岸,对莫斯塔尔展开争夺。在1993年末,耸立了427年的古桥在克族军队向对岸炮击中被摧毁。战后在国际支援下,古桥被重建,并于2004年重新开放。
桥塔里挂着令人触目惊心的战争的照片,还是年幼的孩子,就已经拿起枪,扛起火箭筒,这不是玩具,是血淋淋的生活:




桥下如今游客络绎不绝的商业街上,多是卖普通旅游纪念品的小商铺,而偶尔也有卖战争遗留物的小摊,战乱中流散的头盔,军帽,弹夹,匕首,旧货币,没有什么是不能卖的。各种各样不同势力的军章,也许从前它们佩戴在彼此殊死厮杀的士兵身上,如今却以这种方式聚在了一起。






在莫斯塔尔西岸,有一座近十层高的建筑,曾经这是一座银行大楼,是挂满玻璃幕墙的现代建筑,而如今仅剩下水泥骨架,并以另一个名字被人们记住:狙击手塔。
作为周围最高的建筑之一,在穆族和克族武装于东西岸对峙的时候,狙击手进驻了塔顶,并对对岸的居民进行射击。 走在东岸的大街上,只要能看到河对面的这座大楼,就意味楼顶的狙击手也能看到你,有可能被飞来的子弹射杀。
大楼就这样荒废了二三十年,如今里面布满涂鸦。也许来到这片土地上之前,对战争已经听说过很多,而真正踏入眼前这曾经的战场,才会更深刻的感受到那段可怕的岁月。







楼房的主楼梯早已没有护栏,朝外的一面墙已不复存在,整个楼梯裸露在外,对面是普通居民区

对面破旧的居民楼里,一位大妈在厨房里,坐在炉子和窗台狭小的空隙之间,手搭在窗台上,波澜不惊的看着窗外,仿佛在乘凉,她无视着对面踏着楼梯一层层往上的我们。对于零零星星闯入对面大楼的外来游客,也许她已见得太多,也许在她年轻的时候,也曾在战乱中苦苦生存。

继续向楼梯上爬,居民楼已在我们脚下↓

楼顶也有巨幅的涂鸦↓

曾经供电梯上下的电梯井,从楼顶上小心翼翼的探头往下看,一眼望不到底↓


最终踩着管道,攀爬上一个锈迹斑斑的梯子,可以上到楼顶↓ 从楼顶向外望,风景是美丽的,当年驻扎在楼顶的士兵,也许不会有心情享受吧。



从楼顶向外望,风景是美丽的,当年驻扎在楼顶的士兵,也许不会有心情享受吧。

街边的清真寺里有一片墓地,几乎所有墓志铭的生卒年份,都停在1993年:


萨拉热窝的山坡墓地
同样,在萨拉热窝的山坡上,也有这样大片大片的墓地:





贝尔格莱德的国防大楼
在贝尔格莱德,曾经的南斯拉夫首都,现在塞尔维亚的首都,城市的核心区域,塞尔维亚的各部门政府大楼旁边,有这样一座残破的建筑↓

这是前南斯拉夫的国防部大楼,大楼1965年建成,由分立道路两边的两个独立建筑组成,中间的道路代表着苏捷斯卡河,两边阶梯形的楼体代表苏捷斯卡河两岸的峭壁,纪念二战的苏捷斯卡战役。
1943年的苏捷斯卡战役,铁托带领两万南斯拉夫解放军,在约12万德军和伪政府军围剿下,付出惨重伤亡后突围成功,是二战南斯拉夫战线中极为重要的一战。 如今南斯拉夫解体,苏捷斯卡河地区在波黑境内,已不属于塞尔维亚。
1999年北约空袭中,国防部大楼作为目标,在4月30日和5月7日两次被轰炸,严重损毁。战后十几年,因政府缺乏资金,大楼一直没有被修复。就这样立于车水马龙的闹市之中。
照这些照片时,路北一侧的大楼还在。阿联酋王子和特朗普还分别与塞尔维亚总理商谈过,考虑买下大楼修成高档酒店,最后没有谈成。之后的2015年7月,路北一侧的大楼先是开始结构性修复以防坍塌,后来因为缺少资金,号称修复原样的计划报废,最终于2017年被爆破夷为平地。路南侧的大楼相对损伤较小,至今塞尔维亚国防部还在路南侧大楼未损伤的部分上班。





随着前南斯拉夫四分五裂,继承了南斯拉夫衣钵的塞尔维亚失去所有海岸线,成为了一个人口仅七百万的内陆小国。近年来,为了融入欧洲经济区,塞尔维亚一直在申请加入欧盟。
就这样,一个主权国家,负责捍卫国家安全和完整的国防部,被外国公然反复轰炸,十几年未曾有资金修复,一度差点被美国商人总统买下做豪华酒店,最终一半夷为平地,剩下的国防部缩在残破的另一半里上班,国家却为了经济民生,低声下气的请求加入曾经分裂她的组织,不得不说是小国的一种悲哀。
看到曾经南斯拉夫战乱所留下的这一切,再看看当今的叙利亚,真的是应了那话:“大国在下棋、小国当棋子、弱国做棋盘。” “我们不是生活在和平年代,只是生活在一个和平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