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幕(九)
审判日
(九)
这几天来,上尉一直在尝试着回想记忆里有关监狱的种种细节,可随着他渐渐熟悉这里的陈设,他脑袋里那些逃狱方案也无不一一胎死腹中。
如今他真得好好骂骂戈林,如果不是那家伙倾尽心思将这监狱打造得密不透风,自己也许就能免受这无边绝望之苦。上尉在房间里郁闷的踱步,时常凝视着墙上那些诡异的血手印,竟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同情来。他知道那是那些水晶之夜被抓进来的犹太人的杰作。过往那些挥之不去的罪恶记忆在那面灰暗的墙壁上不断浮现,如同剪影般掠过上尉心头。这几日,上尉被困扰在这种同情与负罪感的挣扎里,黑灰的头发渐渐蜕变成了铁锈色,变得越来越憔悴。
在无风的夜晚,他越来越容易梦到那些死去的战友,梦里那片残破焦黄的战壕里,无数的,被灼烧得焦红的尸体从无限远处不断涌来;那些面目狰狞的死者,身首分离的战友的狞笑,爬向身体另一半的法国人,咆哮着的长官,疯狗般撕咬着怀里战旗的绝望旗手;那些在头顶碎裂的炮火,那些扭曲变形得不似人声的哀嚎,阵地上方永远未曾变化的乌云,这一切都在上尉的梦里不断重演;上尉每晚都从这样的梦里满头大汗的醒来,他有些不受控制的勉强自己爬起来,默念着那些死去战友的名字,哆嗦着慢慢朝着月色跪下,白日里那副阴郁的神色早已不见,一副恐惧而虔诚的神色爬上他苍老的脸颊,此时的上尉,已经褪去最后的高傲,仅仅只是个祈求惩罚的罪人。
上尉明白,如果继续呆在这里,自己便会陷在这神经质的回忆泥潭中,最终在痛苦的挣扎中被引渡到死亡。
如今失去生存意义的自己,已经无处再可逃避。
他等着,甚至是期待着,审判日的到来。
审判在柏林大教堂举行,这对上尉来说似乎算是种宽慰,毕竟他曾无数次梦想着在这里作为一个新教徒迎来生命的终结,尽管如今迟暮的理由并不相同,可他知道路德的教义里就算是像自己这样的人也能得到宽恕,便不再感到过于沉重的悲哀。
上尉被两位身穿灰绿色民主德国军装的士兵押送到大殿中心,这时参与审判的司法人员似乎还未到场,头顶上的三层座椅空无一人。
几缕阳光从镂空玻璃窗里洒到地面上,依稀有些积年的灰尘在光束里飞舞,空旷的大厅里安静得有些异常,除去身后那两个面若死水的士兵,这大殿里似乎便只有上尉一人。
上尉抬起头,望着头顶上的复杂圆顶,感到有种尘封的记忆正在冲破束缚而来,那似乎是一种翻滚着的感动。
上尉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后,面对着审判的到来,自己最先想起的,竟然是那个第一次迈进柏林大教堂的午后。
那时的自己尚在柏林大学攻读哲学。
那样久远的年代,他以为自己已经在多年的戎马生涯中将它忘记。可如今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回到了那个午后,看到身着修士袍的神父正一手捋着花白的胡子,一手托着马太福音忘情朗诵,还不忘朝自己躬身行礼;他似乎又听到头顶上传来熟悉的风铃声,那些悬挂在镂空玻璃旁边的东方风铃,在偶尔拂过的温顺晚风里低声吟唱;他还听到梦幻般的竖琴声,对啊,那优雅华丽的竖琴,他一辈子忘不了,那个害羞得将脸埋在琴柱里的金发女孩,如今她人在哪里?她若依旧在这儿为神演奏,自己还能否再见她一面呢?
这种回忆的剪影,也许就是东方人所谓的走马灯吧。
上尉的眼眶有些不自觉的湿润,他盯着穹顶上那些梦幻般的壁画,忽地感到一丝宽慰,似乎已经准备好接受生命的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