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鲍鱼,你要么?
1
天地炙热。
我攥紧手中的缰绳,想起了这个比喻:烈日烘烤大地,犹如暴君蹂碾子民。生如蝼蚁,无处逃遁。
四周是遮天蔽日的黄沙,市镇不知在何处。我胯下的战马已经疲惫不堪。
天地间只有一条大路依稀可辨。这条驰道由咸阳肇始,犹如墨团在帛绢上绽放,东穷燕齐,南极吴楚,像蛛网一样把帝国收入囊中。
然而,我该上哪里去买鲍鱼呢?
“把市场上所有的鲍鱼都买回来。”
命令是丞相李斯发布的。他对自己的言辞从来不予解释。也许是权势熏天,让他习惯了颐指气使,也习惯了令行禁止。他的声音就是响彻朝堂的钟磬,他的指示就是颁行天下的法令。这个谋害同门的卑鄙小人,总有一天会死无全尸。
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总是轻信臣民的愚昧无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群法家学派的徒子徒孙,对于孔子的那一套竟然也是谙熟于心、信手拈来。这些冠冕堂皇的教条,可以用来欺人,更可以自欺。
其实谁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呢?那个人死了。昨天就已经死了。
那个上天入地寻访不死仙丹的人。
死在路上。
2
我喜欢云游。
喜欢庄子无法无天的翱翔,喜欢墨子悬壶济世的奔走,喜欢孔子一意孤行的游说,喜欢鬼谷一门在这片土地上的纵横捭阖。
那时候,一名刺客因为一句承诺,便深入绝地以酬答知遇之恩;一名学士因为一腔抱负,便负芨前行以兑现理想;一名政客因为一位红颜,便解甲归田以寄身沧海。
直到那个人横扫天下。于是世间再没有蓦然回首的邂逅,摩肩接踵的恩仇。人们被权力的法术定格于出生地,从此在原籍终老一生。
而他,是这个国家唯一的旅行者。
他像一只黑色的蜘蛛,在亲手编织的蛛网里逡巡。从琅琊郡到会稽山,从函谷关到云梦泽。
秦为水德,他把自己的服色就定为玄黑。
传闻他形如猛禽,声如豺狼,心如虎豹。
其实他更像一个酒足饭饱后在麦地里巡视田产的老农。背拢双手、弯腰、低头,活像一头秃鹫在田埂上踱步。这个窃窃自喜的黄土地的农民,竟然像砌一堵院墙一样在边境上建造了长城。
这一点也不奇怪。不可一世的嬴秦,他们的先祖曾是周天子的马夫,是华夏大地上率先掌握耕马和铁犁的族群。商鞅以降,关中之地便只有农夫和战士了。
我们浩大的车队和仪仗于昨天凌晨抵达位于赵国的沙丘后,便不再向前。
沙丘注定是个不详之地。
八十五年前,赵武灵王曾经薨于此。少年赵雍临危即位,他开创的赫赫武功,后世只能仰望。那些青铜时代灿若群星的诸侯王公们,没有一个人的剑曾指向更遥远的北方,没有一个人的弓能张开更饱满的国威。华夏男儿第一次面对匈奴人的骑射可以毫无惧意,青铜的戟枝第一次可以和戎狄的锋刃平分秋色。然而,一代英主在这沙丘宫中,活活饿死了。
中年赵雍因宠幸姬妾吴娃,废太子赵章,传位于幼子赵何,自己甘居幕后,号为主父。不久又怜悯公子章,安排田不礼予以辅佐,试图制衡显然已如脱缰野马的赵何,以期重新执掌朝政。他甚至将复辟的计划对国相肥义和盘托出。肥义为三朝元勋,曾力排众议,支持年轻的赵雍施行胡服骑射的变革。然而,他效忠的始终是赵王,而非赵雍,这一次他依然选择了王。
赵何决定先动手。
沙丘宫中,血光四溅。赵王的兵马先诛杀了公子章和田不礼,又将主父团团围困。
三个月后,形容枯槁的赵雍身边已经没有一位宫人,他为反复无常和优柔寡断,葬送了一世英名。
当他吞咽下最后一口气息时,赵何正在隔壁寝宫中焦急地等待侍卫送来父亲确凿的死讯。
史官批评他不该废长立幼,以公子何代公子章,更不该对肥义推心置腹,对田不礼委以重任。
但是,赵高呢?李斯呢?胡亥呢?就比当年的田不礼、肥义、公子何之流更贤明、更坚贞吗?
胡亥此刻正陪侍在父亲的身边。
沙丘宫中灯火闪烁明灭,赵雍的冤魂若隐若现,如同一个难以驱散的诅咒。
赵武灵王的事迹如今只能镌刻在记忆和传说之中,如同诸子百家的浩瀚典籍,如同那个汹涌澎湃的时代,被那个人用一把火尽数焚毁。
他企望千秋万代从此只流传一个版本的故事。
一个颂扬他横扫六合、君临天下的故事。
但天下人并不答应。
至少在我的家乡楚国,在崇山峻岭的荒野,在炊烟袅袅的乡间,在熙熙攘攘的市集,一种不寒而栗的氛围如同湘江的薄雾升腾弥散。怨念在俯首帖耳中滋长蔓延,仇恨在沉默无语中薪火相传。
四处都是查抄书籍的鹰犬,搜捕儒生的爪牙。
读书人的反抗是悄然无声的。他们把书简藏在井下,埋于墙中。
我的同窗巫直,生来就是一名书痴,无书可读的日子实在寝食难安。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他偷偷凿开照壁的夹墙,从砖缝里取出一卷《诗经》。缠绵绮丽的文字让他忘乎所以,忍不住击节赞叹。邻家的黑狗实施了告密,朝向半轮明月纵声狂吠。闻声而来的捕役轻而易举就将他捉拿归案。在亭长和三老的奔走哀告下,巫直免于一死,仅仅施以劓刑,并押赴边关,充当修筑长城的劳工,在蒙恬将军的手下服役。
长城既是封闭和隔绝,也是开放和勾连。它断绝了南北的交通,却联结了东西的烽烟。
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长城是一项永远也无法完成的工程,也是一条永远无法终结的任务。帝国的疆域不断延展,岁月的风霜始终侵蚀。在修修补补和敲敲打打之中,工程陷入无休无止的循环。因此它象征永恒,象征皇权传祚万世。朝廷可以永远有理由征调民夫,课税纳捐。除了春耕秋收,南征北战,岂能让大秦的子民拥有余暇?
据说,公子扶苏也在长城脚下。那是个宽厚的年轻人。
巫直曾幻想有朝一日江山传递到扶苏的手上,从此焕然一新,天下归仁。
他无疑是读书昏了头,才会如此天真。换代能如何?改朝又如何?无非是一轮轮循环往替,以一种腐臭掩盖另一种腐臭罢了。
一如我现在受命去购买鲍鱼,为了掩盖已经开始扩散的尸臭。
那个人试图统一所有故事的努力,注定徒劳无功。焚书坑儒的行径,却生成了一则全新的故事。或许,这则故事会因其血腥残忍和荒诞不经而传颂愈久。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故事一旦发生,就永远不会消亡。这便是吊诡的天道。
3
针对儒生的大规模的搜捕,一直不曾间断。
我们在书塾老师和本地官吏的掩护下,逃离了家乡。同窗好友流散各地。但是茫茫天地哪里又有容身之所?我们像一盆水泼洒在沙漠里。
我凭借娴熟的御车之术,被召入皇帝的车队。
十年间,风餐露宿,马不停蹄,但我毫不介意。
至少,我可以在真实的大地上穿行了。
我多么渴望在这片曾经龙腾虎跃的土地上自由地行走。
“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条条大道,历来都是大人物传输权力的康衢,从来未曾容纳百姓的足迹。
毕竟,长途旅行如今是一项危险重重的冒险。即便是那个人,坐拥天下,气吞山河,也常常命悬一线。
我们在博浪沙,就遇到了一个名叫张良的刺客。
张良的名声我早有耳闻。他的家族是韩国的贵胄,五世为相。他精心筹划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刺杀。巨大的铁锤就在距离那个人的鸾舆五步远的地方重重砸下,将一驾马车碾得粉碎,残肢断臂遍布一地,鲜血甚至飞溅到我的脸上。
侥幸躲过一劫的他气急败坏,怒斥刺客是一名懦夫。当年尿了裤子的秦舞阳,至少还身怀利刃,走上朝堂直面于他。而这个远走高飞的刺客,竟然自始至终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他命令举国的衙役倾巢而出,搜捕张良。各种奏报纷至沓来,一会说刺客已追随黄石公,在蓬莱岛研习太公兵书;一会又说刺客正侍奉老聃,在昆仑山炼取丹药。行迹越来越可疑,线索越来越离奇。暴怒的皇帝忍无可忍,挥剑将呈奏的竹简劈成碎片,心中却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他已深知,自己是天地间最孤独的一个旅客。
除了他,所有人对于这名钦范迟迟未能归案的真实缘由都心知肚明。如果说天下人希望有一个人死去,那只有他。
谶谣早已遍布全国。
去年,占星官上奏,夜空呈现荧惑守心的天象;不久,东郡郡守奏报天降陨石,上刻“始皇死而地分”;是年秋天,华阴平舒道有人献上一块玉璧,赫然竟是十年前皇帝亲手沉入河底的祭祀之物,攸然而逝的神秘使者更留下一语“今年祖龙死”。接二连三的预兆,对他的打击不言而喻。
他传召巫师在阿房宫中举行占卜仪式。祭司端详龟背上渐渐显现的裂纹,郑重告诫:只有巡游,才能化凶为吉。
这支盘古开辟天地以来最庞大的旅队,由大宛骏马开道,漠北苍鹰巡曳,身披甲胄的战士和服饰华丽的宦官组成威严的仪仗,有全套的编钟和整车的兵械,有满载美酒佳酿的驼队,有西域俘获的歌女舞姬,有秉笔直录的史官,有执掌膳食的御厨。
车队仿佛是一座移动的中枢朝堂,奏章情报在各条大路上络绎不绝,从四面八方汇集。风尘仆仆中,朝政未曾有一日荒废,敕令未曾有一丝遗漏。他的殚精竭虑和宵衣旰食,未尝不是出于恐惧,害怕错失了任何一条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信息,都会导致对帝国失去掌控。或许,繁忙劳碌是驱散恐怖的偏方。
直到有一天,车舆中传出了阵阵恶臭。
李斯坐立不安,赵高手忙脚乱,进进出出的大小官吏满脸暧昧莫名的神色。大家心照不宣地维护着这个天崩地坼的秘密。但是缄默遮掩不住日益浓重的腐败气息。阳光撕去了伪装。童谣已在四处散播。
于是,李斯下达了这个荒唐可笑的命令:买鲍鱼。
这个身材发福的中年人已经达成了人生的巅峰,但他并不快乐。从闾阎之身到位极人臣,尔虞我诈的半世生涯,让他终日如履薄冰。入幕之宾的机谋,士人君子的操守,如同两柄剜心尖刃,无时无刻不在心中天人交战。他时常怀念手牵黄犬悠然行猎的时光,怀念老师荀卿坐而论道的儒雅,怀念那个让他尾随仰慕、处处比他优秀的师兄,那个骄傲而内向的韩非。
当世没有人不承认韩非的天才横溢。他拥有庄子的文采飞扬,孟子的浩然气势,荀子的思辨,孙子的谋略,还有他这一门所独有的冷酷残忍。
那个人读罢《孤愤》、《五蠧》,拍案而起,大喊一声:“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得恨矣。”
死的却是韩非。
杀人者李斯。
那个时代,三寸不烂之舌就是一张度牒,可通行天下。鬼谷一派,浪迹天涯,纵横四海。苏秦以布衣之身佩三国相印,张仪以只言片语谋楚地六百里。
可惜韩非是个结巴。
面对昔日师弟的诛心诽谤,韩非有口难辩。愤怒和委屈字字如血,来不及在竹简上完整泣诉,一杯断肠毒酒已经翩然送至。
4
车队曾途经我的家乡楚国。围观的人群中一个身材魁伟的年轻人,目视浩浩荡荡的车队,冷冷说道:彼可取而代之。
按理,说出这样的话来死有余辜,但是经历张良一案,各地的官吏学会了如何虚与委蛇,何况叛逆的苗头如燎原星火,层出不穷,早已懒得施行抓捕了。甚至就连奏报都不知在哪一个环节被悄悄按下,从来未曾递送到皇帝的案前。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楚国曾经是无可争议的天下霸主。荆楚大地拥有最丰茂的物产,最仁慈的教化,最广沛的人才。
惟楚有才,于斯为盛。
精于冶炼的越人,善于治水的蜀人,各擅所长;携獠人驯服野兽,与山魈开垦荒原,各尽其力。缺少中原礼乐的约束,不受世袭身份的桎梏。朝廷上的卿相歌咏下里巴人,江湖中的游侠吟唱离骚九歌。恰是这般无拘无束,才有楚地人文的蔚为大观。
当年,仓皇逃逸的伍子胥出昭关、渡千寻,死里逃生,又岂知不是楚平王在网开一面?三十八年后,吴王夫差便没有如此仁慈,赐这位老臣自尽。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伍子胥再没有绝处逢生的机会。那双死后悬挂在城门上的眼睛,是否会流露一丝后悔。
墨子星夜兼程,规劝楚惠王放弃攻打宋国的打算。他与公输般用小小竹片模拟攻守器械,你来我往九番操演,公输般的凌厉攻势均被墨子一一化解。楚王于是罢兵。世人都以为是墨翟先生的口才和胆识挽救了满城百姓,其实这又何尝不是楚惠王的顺水推舟?
楚国当年就是这样一番海纳百川、包罗万物的气象。不赶尽杀绝,不穷凶极恶。
原本更有实力问鼎天下的也是楚国。事实上,楚庄王也确实向周天子询问了九鼎的轻重大小。那一刻,他的嘴角满是讥诮和挑衅,对于楚国以外的土地,楚人其实并没有足够的兴趣。那些贫瘠的地盘,何苦去占有?那些累赘的刁民,何苦去背负?不像秦远居偏鄙,风沙漫天,灾祸连年。因为贫困所以贪婪,因为一无所有所以四处掠夺,因为永不满足所以窃据天下。这真如老子所言:福祸相倚。
然而,那个时代终结了。
皇帝在宫殿中志得意满,臣僚在朝堂上欢欣鼓舞,他们都获得了孜孜以求的荣耀和权势。然而,对于习惯了自由行走的周朝遗民而言,天下一统无疑是一种灾难,心灵被囿于囚笼,身体被牢牢捆缚。大地陷入静止,空气变得凝滞。僵硬的土地上,只有衣衫褴褛的苦役,疲于奔命的军卒,还有一缕缕无处安放孤魂。
除此,就只剩那个孤独的旅行者。
现在,那个人也死了。
死在这片曾经属于赵国的土地上。
仿佛是天意,他的人生之旅正是从赵国开启的。
虽然那是一条他一心想要抹去的羞耻的传闻。
他抵达了生命旅程的终点。在临死前,他是否想起父亲异人栖身于吕不韦的马车中,匆匆逃离邯郸的那个凄清夜晚,是否想起那个一手将他养育扶持又被他赐死的仲父。
如果没有那个如鲠在喉的该死的传闻。
死亡如期而至,虽然此刻榻前跪满了臣僚和奴仆,但没有谁是可以告解的。这样的人,以前他不需要,现在他也不相信会存在。
风雨欲来,大厦将倾。我看到了水面下的暗流,冰雪下的幼芽。看到了那个消弭在人海里的刺客,那个眼神轻蔑口出狂言的年轻人。
对了,这个年轻人,名叫项羽。
前方斥候回报,以东二十余里有一个市集,有大量鲍鱼出售。我松了一口气。然而,这一切也只是垂死挣扎。覆巢之下,没有人可以幸免。这一切,不过是用一种腐臭掩盖另一种腐臭。
天道循环,尘土漫天,我依然看不到路的尽头。
(完)
2018.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