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
我这里一直在下着雨,蓝色的天鹅绒一样的雨幕。只有路灯亮着,是打翻在绒布上面的柚子冰沙。
所有的东西都看不真切,只有人的眼睛的颜色是清晰的。他的,是两颗蓝色的玻璃珠子,已经浑浊了,怎么都擦不干净了。我把他们取了下来,收进写着他名字的蓝色天鹅绒的盒子里。然后需要做的,是剪下他胸口的那根线。棉质的,细细的,一圈圈裹粽子一样绕在心脏上面,浸染了一些血的颜色。要小心的拎起线,其他的线段便会收紧,在柔软的心脏处勒出印迹。
剪断之后,我坐在他身边,昏沉沉地睡过大概三个小时,中间睁过几次眼。他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透明,手指开始能穿过去,是戳进寒天果冻的触感。正式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彻底消失了。在躺过的榻上,留下了一点蝶豆花的颜色。
然后我走进厨房,一个外婆在烧水。壶嘴要严格地朝向灶台的右边,水量最多只能到全壶的三分之二,烧开以后,要晾凉五分钟才能喝,并且要马上倒入保温壶。她漠然地站在壶边,胸口的棉线被壶嘴喷出的氤氲的水汽濡湿了。我默默地站在她身后,等着开水泡一杯茶。另一个外婆在浴室问我要不要洗衣服,我摆摆手,她又沉默地坐回浴缸边。我看了一眼她的线,长度还好,拖到膝盖。
外公在桌边专心致志地玩着手机,看见我也不抬头。我把绿茶放在他手边。他用颤抖的手端起杯子,很响地呷了一口,接着发出一声太息。那根线往里瑟缩了一下子。
蜡烛的棉线烧到头了,蜡烛就会熄灭。用一个玻璃罩子把它们罩起来,也只能减少火焰的摇曳,并不能让它们燃烧的速度变慢。融化的蜡滴在手上的时候,是猫肚子的温度。会迅速地冷却把手包裹起来。
他那天离开我回家之后,把什么都带走了。我出门扔掉他留下的最后一件T恤,再回到家,他便站在我厨房的桌边,啃着早上剩下的半个桃子。胸口的棉线刚刚拖到脚边,似乎并不能维持太久。他身上好闻的柑橘和胡椒味的香水也保留了下来,是清淡的夏天海边的味道。我凑过去,我们闻彼此的颈项,贪婪地呼吸那一点点残留在皮肤上的气味。
我只好又买了一些衣物,真丝睡衣什么的。我为他缝制了一个口袋,可以把棉线放进去,然后再叠好,塞进睡衣口袋,好像一个餐巾的形状。
他为我打开一瓶气泡水。气泡在嘴里破裂,混合着烤章鱼微微的焦香。咬碎橄榄的咸味。山羊奶酪和鹰嘴豆泥的浓重气息。我每一次吻他,尝到的都是这种混合物的气息。那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点的菜。
他对厨房里的外婆和浴室里的外婆并没有表示诧异。我并不知道我每一次出门的时候他们在家里会不会有任何的交流,也许他们之间就像碗柜里的调料和碗盘,只是安静地站立在那里。偶尔被我翻动才有碰撞的脆声。
***
家里拖着棉线的人数在小心翼翼地增加着。一觉醒来,我从前的室友和我一个有五副眼镜的朋友坐在客厅,一边吃坚果,一边算塔罗牌。还有一个皮肤黝黑的云南女孩,她说相机胶片装反了,问我照片洗不出来怎么办。她拍的照片很好看。街角咖啡馆的咖啡师也出现在我厨房的咖啡机边上,他有一只漂亮的花臂。
我很少出门了。
一旦进入了一只时间的浴缸,人便很难爬出来,里面是牛奶般丝滑舒适的液体,温柔地裹住身体。像在云上做瑜伽,在毛毛雨中乘凉,在舒芙蕾蛋糕里面睡觉。窗外总是下雨,蓝色的天鹅绒一样的雨。空气总是湿漉漉的。
每天晚上我都和他们说活。像是仪式性地浇水,翻动地里的泥土,剔去流下的烛泪。
我絮絮叨叨地说我和他第一次看戏的时候我丢了钱包的事情,说他陪我找了很久,但其实我根本没有带出门。我说我们在周末的下午去坐一元一次的旋转木马,门口售票亭上面有长得很吓人的小丑。我说我在风雨中走下山去,天变得墨黑,伞撑不住,被吹得摇摇摆摆,我和路边的花一起瑟瑟发抖。我说我们在路边24小时营业的快餐厅里面分吃一个火腿芝士蛋饼,我说你喝了我的橙汁。他没有回应,我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他的棉线以三天一公分的速度缩短着,大约需要两个月彻底缩回胸口。厨房的外婆的棉线好像从来没有短过似的。就像她的水壶,从来都氤氲着水汽。
他们以各自不同的速度燃烧着。
我决定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出门一次。带着他们所有人。
我给他们所有人的棉线都编了号量了长度,长度不够的人便用绳子接上去,然后把所有的线绕在一起,紧紧握在手心。他们在我身后听话地匀速走着,柔软的松饼糖浆色的阳光浇下来,他们的玻璃眼珠子闪闪发光。我像是扛着插满冰糖葫芦的草杆子一般走在路上,带着一点快乐的阻力。我们走过码头上钓鱼的男孩,走过吹口琴的街头艺人,走过排队过马路的灰雁,然后我快跑起来,把身体里的悲伤一点点挤压出来,磨胡椒一样撒落在身旁。他们也在我身后开始跑起来,他们的身体互相碰撞,各种样式的鞋子在地上摩擦着,混合着衣物布料的窸窣声,他们的生活和我的全部用力挤压在一起,变成一种浓郁的芳香的永远不会消散的混合物,一块陈年的茶砖。我们就像一个巡演多年的戏班,一遍又一遍地演一个固定的剧目。除了我们自己和我们的角色之外,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什么也不想知道。这种生活组成了一块布料,把我们紧紧地温暖地裹在里面。
***
棉线烧到尽头的标志是眼睛开始变浑浊。然后他们会开始不停地说话,小声地缓慢地发出柔美的声音,像是把我之前说过给他们的话全都还给我一样。然后某一天,某一个瞬间,他们就突然沉默了,脸上露出擦不去的微笑,窗外的雨会停住一秒钟,仿佛悼念什么一般,然后继续自顾自地下着。
我会给他们录音,用可以保存很久的磁带,录下他们沉默之前的大段独白。我给他们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个写着名字的盒子,我把棉线、眼珠和磁带放在一起。一座微薄的坟墓。
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所以一斤鸭舌到底要多少钱?”
有些事情我们永远也不明白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