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有所谓的小事
最近的思绪有些纷乱,本想写一篇国师的《英雄》,但发现自己功力尚浅,这部电影有些意思,但有些地方,细想起来却又不得其解。而另一方面,自己的电脑终于报废了,所以出于主客观的原因,暂时也就搁置了拉片的计划。但这些天杂七杂八的也还是看了一些东西,进而也由此联想到许多最为基础的概念,本来是觉得这个没有记录的必要,但思来想去,自己的记忆力并不好,万一哪天又思索起了同样的事情,岂不是浪费时间。于是索性就有了下面这篇文章。
在米特里的那本《电影美学与心理学》中,曾对画框做过一次详实的经验性观察与分析。由于画框是一个大致上的长方形,所以在这一个平面内,必然存在着两种方向的运动。其一是横向的,也就对应着长方形的长,其二是竖向的,对应着长方形的宽(或者银幕的高)。这两个运动虽则看似各有区别,但若引入第三个向量,前两者实则可以化归为一,这也就是纵深方向的运动,这是二维的银幕给予观众的想象。尽管第三个运动是假想的,但我们知道,如果它之存在,那么前两个运动的方向,就会被囊括到一个平面。进而,平面内部就存着下述各种运动方式:最为基础的上下左右,以及对角线、曲线运动等。上面所列举的自然不能尽数,但这里需要注意的是,这样一些平面内的运动,其依据的是什么?
米特里提出的三个维度,前两个毫无疑问是与画框的长宽有关,换言之,正因为画框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所以上下左右之类的横竖移动,才会首当其冲地被创作者所拿来考量,也更为容易地被观众注意到。因为这本身就涉及到了一种画框所带来的暗示性,或曰无意识中的影响。由此可见,画框的方形,在某种程度上就隐约地与某些调度原则发生了联系。之于为什么一定是这样一个横着摆放的长方形,这并非本文主攻方向。事实上,它可能与很多因素有关,比如风景画,比如戏剧交响乐的舞台等等。本文所着重关注的并非这些,而是力图在说明这样一种事实:画面内的运动看似随意为之,但却必须从两个方向加以考量。其一是导演原则,他从一开始的构思便将画框的形状纳入了进来,之后所展开的调度必然也是从这一基础展开。其二则是观众,由于画框形状所具有的暗示性,这必然决定了我们会更加注意方形这几个侧边的运动方向,以及对角线等等。当然,这两个方向,归根结底都是同一个。
由此而继续思考,我们就会发现冯小刚的《我不是潘金莲》,其圆形画框,几乎没有任何意义。导演所遵循的那套调度原则,或者说,导演的思路,依旧被掣肘在方形之下,这部电影里有许多横向的移动,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一个全景,不论演员走位还是摄影机的摆放,显然都不是在圆形之下进行的思考。景深的规则在这里暂且不纳入形状的考量,因为那顶多只能说明,画框的总体面积变小了,纵向的调度必然会增多。基于此,我们才能说,《我不是潘金莲》是一部形式大于内容的电影。由于导演层面的疏忽,其最终也只会导致两种结果,其一是这部电影被当成了某种奇观化的展示,其二是观众在观影过程中将彻底无视画框形状的特殊性,而只是把它想象成为一个“被裁剪过的方形画框”。这两种结果无论哪一种,对创作者而言,都是一种打击。要么他的所作所为被当做一种街头巷尾的八卦所讨论,要么他的所作所为被彻底无视。想必,这绝对不是冯小刚在创作时的初衷,如果是的,那么他也太无赖了些。
接下来话题就变远了。前两天看了王晶那部的《小鱼儿与花无缺》,忘了是第几集,小鱼儿闯入铁心兰的房间,他们应该是在策划某些事情。此时铁心兰的婢女还在一旁,由于一开始她被铁心兰一拳打中了右眼,所以此刻正坐在画面侧边的椅子上揉着眼睛,小鱼儿与铁心兰则在另一边的梳妆台前交谈着。随着人物的走位与摄影机的移动,本来横向的画面,此刻完成了纵深方向的转换。小鱼儿与铁心兰来到了婢女刚才落座的位置,婢女则调换到了梳妆台前。值得注意的是,此时婢女是往后走到了那里,而小鱼儿则是往前走。同时,画面前端的小鱼儿与铁心兰一边说着,画面深处的婢女还在揉着眼睛。这样一横一竖的转换,一前一后的设置,立马让这个舞台活泼了起来。但更应注意的是,除了那一由平面转纵深的置换外,这样一个段落,几乎是让观众从单一视角去观看。尤其是后来婢女起身走到画面深处,而小鱼儿却走到画面前处,这个动作是完成于一个镜头内的。所以,在这种人物走位与单镜头的演示之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影响香港电影的悠久戏曲舞台之传统。这一传统在八十年代前的港片中,不知滋养了多少电影人。正是这一更类似于舞台而少电影的方式,才让香港动作片大行其道。
与之相对比的则是《青年林肯》中的两个段落。第一个段落是开场,有个胖子在那里鼓舞着众人,说政府腐败,要大家都选举自己。这里本来用一个中景或一个全景就可以解决,但福特却偏偏将中、全景结合了起来。中景处,胖子的演讲动作非常具有煽动性,全景处,我们看到了稀稀落落的一些人。这个胖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关键性人物,但在这里,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从两个角度分而拍之呢?这样切来切去的必要性是什么?其后,林肯出场了,从其出场到整个演讲完毕,福特几乎只用了一个镜头将其叙述完成。这其中的对比自然是很明显了,我们看到,中景中的两人,其表演方式之差异是非常大的。胖子很嚣张,而林肯则非常谦虚,可以说是谦虚得到了家。这一个较长的中景里,将林肯那异常坦诚又不太自信的性格,表现得完美无遗。中景的区别,更多是为了满足人物的表演,尤其是舞台中那不容易被掌握的面部神情,在这一较小的景别里给展现了出来。不过,我们也不能忘记,胖子那里的全景却在此处消失了。如果说全景是为了叙事之便利,那么其实在开头处给出的一个已经完成了任务,但之后又有几次回到这里,显然就是为了增多前后两段在印象中的区别,也才会让林肯的单独出场受到一种重视。
上文一段,我们看到的调度则不仅仅是发生在一个镜头里。它涉及到的是这一组镜头内的各种变换,其间由于好莱坞叙事电影的特性,摄影机的调度在很多层面都要围绕于演员之调度而来,尤其是对于林肯的单个中景之展示。下面一段或许更为明确,也更能把握好莱坞电影的叙事特性。
林肯此时已经决定了帮助老妇的两个儿子,他坐在老妇家门前,与其畅谈。聊着聊着,话题变得严肃了,又聊着聊着,老妇突然站起来了,因为林肯最初的辩护策略显然是要牺牲一个,拯救另一个。但老妇即使知道真相,也绝不会出卖自己的任意一个儿子。所以她站起来了,这表示她的坚决。由于先前人物面部特写的切来切去,此时已经容纳不了一个站直的身子,摄影机自然也就改变了自己的身姿。林肯并不甘心,他也站了起来,老妇与林肯面对面,摄影机仰摄,强化了这种对立的印象。一番商讨,无果,此时摄影机却发生了越轴。我们来到两人的另一面,老妇不再看向林肯与之对视,而是转头将目光对准了画外,眼神中充满着坚决,而画外的那一处自然就被赋予了象征的含义。林肯眼见自己无法说服对方,也不得不走向老妇一侧,看向老妇目光所及之处。
这样一段,看似朴实无华,但真正的关键点在于摄影机的“仰拍”与“越轴”。我们先看那一仰角的改换。这之所以被允许发生,实则是因为人物要从一个坐着的姿态而站起,人物之所以会站起,又显然是因为人物之间的对抗升级,林肯劝说老妇要牺牲一个保留一个,但老妇不肯,坚决不肯。于是老妇的站立带动了林肯的站立,而这一切的背后,才使得摄影机不得不仰拍。继续来看,越轴之所以被允许发生,则是因为矛盾的化解。如果说先前对立的两人,在一个话题上争执已久,那么这个争执肯定要有一个结果,其结果则必然是老妇胜,林肯让步。所以越轴也就在调度层面上,形象化地叙述出了这一结果。它同时也更是为了配合演员的表演,因为先前的那个仰角中,老妇是侧面,林肯是四分之三背面,如果老妇往林肯的左前方走,也就是摄影机看不到之处,那么必然会影响其后对于画外象征含义的捕捉。须知,正是那一看不到的第六空间(摄影机背后的空间),才承载着人物之希冀与未卜之前途。老妇越过林肯(相应的就是摄影机越轴),也是象征着她的获胜,在想象的层面里,我们就可以说,这个人打破了双方制衡着的那一道中轴线。
经过上面的两段例子,我们很明显就发现了好莱坞叙事电影对于空间的处理,与香港电影中那最为传统的惯例有着怎样的区别。因为欧美国家显然对于电影的本体有着不一样的情感,他们渴望电影能摆脱戏剧舞台的钳制,体现在理论与批评之上,贝拉的那本小书,一开篇就是在谈电影的特异性,而二十年代,尤其是法国与前苏联,也各自以不同的方式为电影赋予新的含义,美国人的连贯性剪辑也早已被人熟知。这一切必然会影响到好莱坞的电影体系,像茂瑙的《日出》就是欧美大合流的产物。但脱胎于民国商业电影的香港电影,显然不具备如此深厚的理论与实践功底,只是在此后岁月的不断涤练中,我们才能看到港片对于空间处理的“现代化”(如果说电影是现代的艺术,那么相较于舞台这一古老的媒介,调度上自然更趋于现代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