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80后的忏悔录——我的爷爷奶奶
如果没记错,爷爷是今天去世的,今天也是爷爷去世的12周年。奶奶去世是春天,今年6周年。顺便把前几天写的文章发来作为纪念,我说这几天莫名的想起爷爷奶奶.....
01
记忆里的爷爷永远是一身黑粗布的衣服,头上一顶黑色的帽子,两腮微微凹陷,颧骨微微凸起,嘴上是稀疏的白胡子,他喜欢在夏天的树荫下打盹,有时候是在冬日的暖阳里,但是只要我叫一声爷爷,他眼睛立马变得囧囧有神,仿佛超越了时间透出一种幽幽的光来。
不过更多的记忆是他坐在那个狭长的胡同里,身下一个蓝色的马扎,手里一根包了浆的拐棍,这是他的第三条腿,他严重的关节炎让他的腿变成了严重畸形,举步维艰,长期的旱烟让他呼吸困难,所以每走上几百米就得张着嘴大口呼吸,长期缺氧让他的脸颊泛着红晕,嘴唇发紫。母亲说你这烟以后不许再抽了,再抽就要命了。爷爷不说话,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小孩。
爷爷一辈子喜欢土地,侍弄土地,把仅能走到的那块果园侍弄的服服贴贴。他常对我们讲的一句话就是当农民好,自己想吃什么就种什么,到城里什么都要花钱买。我们几个孩子只听着他说从不回应。
我小的时候家里很穷,几乎全部的收入都是靠着庄稼的收成。丰收的年头能过个好年,宰羊杀鸡,有鱼有丸子,仓囤里存满了粮食,树上挂完了没包的玉米,长串的红辣椒,大茄子,整个院子里杂乱却也饱含着喜悦的色彩。庄稼欠收的时候就只能靠姑姑家接济,这样的年头也不在少数。
那时候虽说很穷,买不起什么像样的玩具,却也活的开心自在。印象中花钱买的玩具也是屈指可数,有上发条的绿青蛙,抽拉会转着展开的粉红色荷花,有呲水枪,有打枪的陀螺,打彩色塑料子弹的玩具手枪,80后这一代人很多玩具应该都比较相似,物质匮乏到吃个糖块都有点奢侈,过年才有新衣服,才有蜜一样甜的点心,就那么一点要走亲访友,差不多剩下的也就那么一点会被扣破纸包装偷着吃完。
爷爷对吃没有要求,吃好吃歹无所谓,吃饱就行,仿似饥荒年代从鬼门关过来的人没资格对吃有那么多要求。加上当年战乱,鬼子用飞机把一米长的炮弹丢到爷爷家房顶,直直地栽进屋子里,穿破房顶栽到地面上。奶奶胆子小吓的四肢瘫软,又是裹的小脚,幸运的是那是一颗哑弹。后来鬼子进村了,爷爷背着奶奶一路狂奔,一直跑到了县城最南边,那也是奶奶这辈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了。
奶奶后来跟我们说她还去过河南,我很好奇,问母亲,奶奶什么时候去的河南。母亲不屑地说,别听她瞎说,她说的河南真的是河南,就是咱们县城万福河的南边。奶奶不知道河南是个省的名字,在她的世界里,河岸以南就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了。那年头家里穷,出行全靠这一双腿,想想三十多里路也真的很远了。
02
爷爷没有上过一天学,却也识得几个字。那个秋天格外萧瑟,母亲说要带上我去看姥姥。那时候姥姥已经久卧病床不能自理,老人喜欢小孩。母亲就特意给我请了假去看望姥姥。母亲把我换上新衣服,围上围巾,戴上帽子,抹上润肤油,把我打扮完就才快开始收拾东西,空闲的时间,爷爷就用他的拐棍在地上一个字一个字的教我识字,这个是“的”,这个是“田”,“田地”的田,这个是“大”,多一横是“天”,把“田”少一横这样写是“中”,中国的“中”,爷爷一边在地上划,一边用脚底擦,等到第二天上语文课,里面大部分的字我都已经学会了,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一种诏示,他总能把最需要的给我,那一年我八岁。
后来家里宽裕了一点我爷爷家里添置了电视机,是十四寸的黑白机,那是他用几年卖鸟笼和皮毛积攒下来的几百元辛苦钱买来的。爷爷喜欢听戏,无论是京剧豫剧柳子戏梆子戏,只要是有乐器伴奏的都是大戏。只要一有空就会把那台电视机打开,让我去摇晃外面粗重的天线,然后大声的喊,清楚了吗,反反复复许多次,这才算勉强可以看清电视机的人影了。
有了电视机看的日子我们几个孩子天天往爷爷家里跑,就是为了看那台黑白电视机展示的另一个世界,有动不动就上天入地的武侠剧,也有爷爷经历的抗日战争片,有水墨动画哪吒闹海,孙悟空大闹天空,还有葫芦娃和蛇精。后来父亲看我们那么喜欢,索性把电视机抱到我们家里来,爷爷的房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时常一个人在院子里扎鸟笼织渔网来打发时间,直到爷爷去世,他的房间里都挂满了那些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它们在寂寞的墙上落满了灰尘。如果时间可以倒流的话,我想我再也不会跟爷爷争着换台,抱走那台电视机。他的每一天的孤独都变成我现在深深的内疚,烙在我的脑海里,变成一幅寂寞的黑白画面。
古人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我永久的悔。
03
有一次电视机里播放着抗日战争片,奶奶一边看一边讲解当年的鬼子进村的摸样,我听的三心二意,突然奶奶从电视机前面撤身往外走,她裹了一辈子的小脚差点被自己绊倒,我问奶奶这是怎么了,奶奶说鬼子来了,炮弹都炸过来了,快躲远点。我那时候听的哈哈大笑,成了奶奶半辈子的笑柄。
奶奶七十八岁的时候就得了老年痴呆,到后来完全不能自理。刚开始的时候是健忘,每天丢三落四,不是门上的钥匙没了,就是割草的铲子丢了,父亲说这以后就别干活了,在家里歇着,到门口跟人家聊聊天,奶奶责备父亲说,你看咱们家这一摊子事,几个小的又上学花钱又没结婚,地里的活没人干!父亲说地里的东西能干多少干多少,多少都会收点。奶奶不听,照样每天去地里割草,有时候我下学后就去地里迎她,差不多每次都是那个时辰,记忆力的天气也总是潮湿闷热,奶奶背着一大编织袋的草,摇晃着小脚一身泥泞满脸大汗的往家走,那时候我十多岁,有点力气,每次我接过满袋子的草都感到吃力,真想不到一个矮小瘦弱裹着小脚的奶奶是怎么背着它走了那么远,奶奶见到我每次也都是满脸喜悦,笑着跟我说快背回去,回家喂牲畜。
奶奶八十岁的时候,老年痴呆就越来越严重,除了知道父亲的名字,连我们兄弟几个的名字都分不清了。这下子奶奶真的失业了,但是操劳了一辈子的人是闲不住的,总会找点事做,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就是每天到邻居家要人家还铲子头之类的工具,每次都是好心的邻居笑着把奶奶送回家,我们就骗着奶奶说东西还回来了,以后不用在去了。然后还会找出她说的农具拿给她看,但是这么做没用,过两天还是会去。
奶奶隔三差五的去邻居家要东西,再好性子也会烦,父亲就吩咐爷爷说以后你就在家看着点奶奶,爷爷倒是这样答应,但是还是有很多次奶奶跑到邻居家里去,爷爷的腿不好,奶奶走路他跟不上,只能扯着嗓子在后面喊,爷爷喊的越紧,奶奶就走的越快,奶奶老年痴呆严重,认准的事情是铁了心要去的,非得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不行。
再后来,家里的门上就多了一把锁,奶奶找不到钥匙,只是一遍遍的重复着心里的话。
奶奶八十多岁的时候白内障也严重了,只剩下之前手术的一只眼睛。父亲把爷爷奶奶接到我们家,这样照顾起来方便,每天早上都是四个鸡蛋,爷爷很满足这样的日子。只是心里惦记着抽烟的事情。
有一次看着旁边的父亲抽烟,爷爷诺诺地说给我一根,我也抽一根。母亲说你的病严重,现在都是肺气肿了,你要是想抽就抽两口解解馋,多了不成。后来饭桌上爷爷的位置的抽屉里就多了根烟头。有一个冬天,爷爷的肺病变重,一到天冷的时候就呼吸困难,之前吃的那些药都不凑效,只能去医院检查,爷爷没见过电脑诊断,第一次用这么高科技的东西,后来结果出来了,是什么什么病,要开很多药。在一旁的父亲看明白了,那电脑看病只是一个幌子,其实还是人看,只是人输入什么,电脑上就显示什么。诊断出来的症状和爷爷差的十万八千里,坚决没有开药,爷爷有点失落,后来这个医院成了附近最有名的黑医院,爷爷才化解了一块心病。
04
爷爷去世的那天,正好我放暑假,那个下午很安静,爷爷静静的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大夫在给他输液,说这三瓶打完就好,到了第二瓶的时候爷爷的脸上就面露各种痛苦的表情,连忙摆手示意停针,大夫来了,拔下针号脉,然后偷偷叫出父亲,说这个脉象不好,父亲问刚才不是还说好好的,没什么事吗。
大夫摇摇头,爷爷在床上依旧是痛苦的神色。父亲给二姑打电话,把当医生姑姑的儿子大爷叫来。
很快,门外来了一车人,包括大姑,大姑父,二姑,二姑父全都来了。姑父的大哥是个老医生,医术很高,到了之后直奔爷爷那屋给爷爷号脉,不到十分钟,出来跟父亲说,只有回心的脉,没有出来的脉,也就是今天的事。此话一出,我和父亲情不自禁的泪流满面,强忍着把哭声咽了回去怕爷爷听见,父亲擦干泪去跟姑姑姑父商量后事。
那时候大姑二姑全都跑到爷爷屋里,安慰爷爷,跟爷爷聊天,奶奶则在一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到很多人来,高兴的一个个问好。她的眼睛看不清,牵着手问这是老刘,这是老姜吗?我们几个不说话,看着奶奶哭。

差不多下午六点,爷爷的呼吸越来越弱,眼神迷离,像是快灭的烛火。我也守在爷爷旁边跟他说话。父亲哭着说,别说了,准备车子,把你爷爷拉到他家去。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我哭着把车子整理好,然后铺上棉被,几个堂叔大爷搭手把爷爷从床上抬了出去,其余的几人负责通知亲属。那时候电话还没有普及,报丧都得挨家挨户亲口传话,路也是土路,车子走起来摇摇晃晃,爷爷眼睛看着天空,连看我们转动眼珠的力气都没有。父亲则在旁边喊着,爹你挺住,咱这就到家,这就到家啦。
从我们家到爷爷家一就几百米,我记不清是在路上,还是在爷爷家,到了爷爷家的时候,爷爷就断气了。紧闭着眼睛,红红的脸颊,就像是睡着了,睡的踏实安详。
三天之后也是爷爷下葬的日子,下午下了一场雨,村后多了一抔新土,那就是爷爷永久的归宿,没有墓碑也没有名字。
爷爷去世后的一年,我经常梦到他。他在我的梦里,在他的家,他依旧穿着一身的黑色衣服,看着我笑,有一次我梦到自己回到了童年的时光,他把我抱在怀里,他抱的很暖很暖……醒来之后就忍不住的哭。
05
爷爷去世之后的房间只有奶奶一个人,她不记得我们每个人的名字,依然每天晚上听见她跟爷爷说话一样,门都锁了吗,窗子关了吗,羊都喂饱了吗?
直到奶奶去世,这些话都萦绕在我的旁,闭上眼,就会浮现出他们的笑。
那时候我们也爱做梦,每个梦都很甜美。有时候梦到自己像孙悟空一样会飞就会笑醒了,记得小时候我哥跟我说他昨晚也做了一个梦,他的一个响屁把树叶子给吹起来了,树叶就飞在了天上飞呀飞,然后从天上落下来满地的钱。
现在的我们忙的很少做梦,只是有时候梦着梦着就哭了,不知道我们丢失了什么,又在寻找什么……
——献给天堂的爷爷奶奶,也致我们逝去的童年,逝去的青春,逝去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