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斗牛士可以身穿金色的盛装" | 尔尼的巴黎朋友们Vol.02 Christian

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故乡只是你出生的地方,而真正让你牵挂的事却在遥远的异乡?
我的朋友 Christian,他出生在巴黎,却一直着迷西班牙斗牛士的精神与传说。
如同机缘的骰子,我们被随便抛掷到诞生的地方,而我们却一直思念着一处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处的家乡。
对于斗牛,过去的我,只是觉得残忍和不可理喻。
如同发现生命的热情,我在这些斗牛士的文化里雕刻着灵魂,学会像热爱生命一样热爱死亡。
想起航行在大海中的时光,那是地中海的八月,风暴来袭,我没有任何害怕,拥抱伟大的狂风暴雨,喜极而泣。
克里斯蒂安·盖拉德 (christian gaillard) 在他在巴黎画室里蹲下身,拿着血红的披肩,跪在地上,他正在演示斗牛士行礼的一幕。我忽然想起2011年9月25日,在巴塞罗那法律废除斗牛生效之前,斗牛士卡塔兰·塞拉芬·马林单膝跪在巴塞罗那环形斗牛场中央,亲吻脚下的沙土的瞬间,这位明星斗牛士当时眼中含泪,这是他在这片土地最后的斗牛演出。
距离那场最后的演出,三年多过去了。对于斗牛的文化内涵的了解,和遥远的异域西班牙文明,我们仍然充满天真。
克里斯蒂安·盖拉德,法国画家。1991年获得西班牙皇家斗牛绘画头等奖,作品在全世界范围内展出。
此时窗外,阳光撒进画室,扫过他的头顶,撒在披肩上,撒在斗牛士的服装上,金光闪闪。他的屋内挂着许多 Traje de luz,这是斗牛士衣服的名字,意思是“光明的盛装”。这样的光明,仿佛像他画作中那股光,也正如他守旧的绘画方式,带着俯身的敬仰,一笔一划描绘着传统的光明,优雅的侧影,刻画出西班牙文化的灵魂。
Ⅰ.误解
"外界对斗牛的误解太多了,正如现在流行文化下快速消费一样,对于历史的传统一片无知和无所谓。"

斗牛在世界范围内都留下历史的痕迹,在西班牙的发展尤其繁荣,已有几千年的历史。在新石器时代,在阿尔达米拉岩洞中的岩洞壁画中就记录着人牛搏斗的情景。斗牛的历史也与喜爱动物搏斗罗马大帝联系到一起,中世纪时期,骑士往往在战马上同公牛搏斗,斗牛这一传统一直流行在宗教祭献与贵族庆典中。如今在如中国的云贵地区的苗族和侗族,以及浙江金华均有斗牛习俗。
在西班牙,斗牛深根植于民族文化中。18世纪以前,斗牛一直是西班牙贵族显示勇猛剽悍的专利项目。1743年在马德里兴建的第一个永久性的斗牛场,是斗牛活动逐渐演变成一项民族娱乐性体育活动的标志。


多年来,动物保护组织在西班牙各地上演了各种各样的反斗牛示威游行,禁止虐待动物团体主席曾经发表宣言说,“牛有免于被虐待的权利。”从21世纪初直到今天巴塞罗那一直是西班牙反斗牛运动的中心。2012年初,西班牙加泰罗尼亚地区全面禁止斗牛活动。
今天,在西班牙其他地区和法国南部,斗牛仍在继续,斗争仍在继续。

克里斯蒂安·盖拉德不同意这样的以保护动物为名的说法,更不同意对斗牛运动的禁止。他在早期绘画时期,也因为专情与斗牛士的题材遭致动物保护人士的抗议。“他们根本就不懂斗牛,许多抗议人士甚至从来没有看过斗牛。”
“你知道怎样成为一个斗牛士吗?你知道怎样养育一头公牛吗?你知道他们的衣服的特征和斗牛前后所进行传统仪式吗?”他一连问了几个问题,我哑口无言。“我们的社会很残酷,看起来是在保护动物,可是他们只看到了斗牛中最浅薄的一面,其余深厚的文化精神,甚至是西班牙民族的文化都被忽略了。”
克里斯蒂安·盖拉德叹了口气,用手摸着他小时候拍下的斗牛照片。“而我所想要画的,一直以来坚持的,就是其中许多人忽略的东西,是斗牛背后的深度,我们双眼未能企及的,那些性命危机之沉重,浮光之闪耀,牛与人共同沉默入迷的呼吸。”
Ⅱ.热爱生命一样热爱死亡
无论是毕加索,海明威,还是皇家贵族,这场血腥的盛宴历来为众人痴迷。
海明威在他无数著作中都提及了斗牛的伟大,在《死在午后》中这样描绘斗牛,“它使人陶醉,能让人有不朽之感,使人上瘾”,并称“活着,就是一场斗牛”,并以斗牛比作雕塑,称之“斗牛士用生命在雕刻灵魂,这是最伟大,转瞬即逝的艺术。” 毫无疑问,斗牛士们就是一群与死亡共舞的舞者。
如何成为一个斗牛士,有的人通过多年业精于勤的练习,从观众到斗兽场的打工孩童,一步一个脚印向上进阶;有的人凭着上天给于的幸运,或者是家族斗牛士的名气,轻而易举身战沙场。但所有的斗牛士除了勇敢,技巧成熟以外,必须要像热爱生命一样热爱死亡。
一场斗牛由三个斗牛士出场,对战六条公牛,每人两个回合。其中,每位斗牛士都有他们身后的助手团队,包括三个花镖手和两个骑马的长矛手。其中,只有斗牛士可以身着金色的服装,其余助手都穿着银色。
在斗牛中,我们可以瞥视到西班牙传统仪式的繁复与厚重,仪式的背后是一个过去时代的辉煌,帝国贵族的精致,宗教的神性。


在斗牛士开始上场之前,他会在竞技场内的神庙独自祭拜祈祷,对于许多斗牛士,这都是他们最后的祭拜。在出场后,他会对所有观众鞠躬,意味着他将生命献给观众。再向公牛鞠躬,以表示对其尊敬,和此时此地两者生命平起平坐,他将杀害对方,或者被其杀害。

“没有一个斗牛士不尊敬公牛,也可以说斗牛士是世界上最了解公牛的人了。当他与公牛站在竞技场中央,他们就是世界的中心,像两个武士一样互相厮杀,而非像屠夫的刀,在屠宰场才是真正动物的不幸。” 克里斯蒂安·盖拉德仔细地寻找着合适的词语,这个话题很敏感,他回答的时候很谦卑。“而这里,动物和人类是平等的,此时此刻,是他们的荣誉时刻。”
公牛那好斗的本性不是经人训练出来的,而是其天生的。公牛是一种血统纯正的野性动物,一般是生性暴烈的北非公牛,它们由特殊的驯养场负责牛种培育,一般上场公牛年纪大约五岁左右。公牛是和斗牛士同样的战士,可以将斗牛士的性命逼到极致。历史上许多出名的斗牛士都不免战死沙场,最后被牛挑死的命运。
西班牙人说,torear es parar, templar y mandar,这话的意思是,真正的斗牛,是人斗牛,而非牛斗人。杰出的斗牛士的表演会给人以“不朽之感”,充满了优雅的自尊。
“斗牛中,也有肤浅的斗牛士,纯粹是为了秀技术。”,“也有一些斗牛士带给你真正的直面的死亡胆量,一种气魄”,“但还有一些,他们是一种艺术的存在,是一种杜安德(Duende)”。
“杜安德?”,我从未听过这个词语,只好打断他向他请教。克里斯蒂安·盖拉德没有一丝傲慢,如果说斗牛士是最了解牛的人,那他一定是最了解斗牛的画家了。他想了想,转身去煮了杯咖啡,“要解释这个词语不容易”,他说,“我们坐下慢慢聊”。

Ⅲ.寻找杜安德(Duende)
当发疯的猛牛低头用锋利的牛角向斗牛士冲来,斗牛士聚精会神地盯着飞奔的公牛,直到最后一刻才不慌不忙双手提着深红的斗蓬做一个优雅的转身,在空中画下一个无形的圆圈,致人于死命的牛角与斗牛士的衣服擦身而过。
一位佛拉明戈舞者双眼紧闭,下颌高傲地扬起。随着吉他和响板的节奏踏脚跳动,他双手高举过头顶,缓缓地围绕一个无形的圆圈,就像一只无形的公牛擦身而过,他肌肉凝固,步伐扩大,仿佛一匹奔跑的安达卢西亚野马,汗流如注,洒向观众,观众却更热烈激动,跟着节拍用力疯狂地鼓掌,如他共舞。



真正能够看懂斗牛与佛拉明戈精魂的观众,会称之为“呼吸灵魂的艺术“,而非“满足眼睛的表演”,这是一场死亡之舞,死亡之歌。观众的精神聚焦在斗牛场中的瞬息万变的气息,两千年来,他们呼吸得到这场战斗的灵魂,他们拥抱这场舞蹈的悲伤,一场力量与真相的美感。他们捏紧拳头,在斗牛士/佛拉明戈舞者完美的转身之后,用喉咙中凝聚的气息呼之欲出,“ El Duende! ” (如此杜安德!)
杜安德,可以说是西班牙美学的灵魂,这个词语类似东方语言中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达。如果有一天你理解了杜安德,你就理解了西班牙的文化的灵魂。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Federico Garcia Lorca,毕加索的好友,20世纪最伟大的西班牙诗人),曾经写文章讨论杜安德的作用和方法论(Theory and Function of the Duende)。

“杜安德如果不见到死亡的可能,它不会现身……” 它最壮观的显现是在斗牛场中,那儿的死亡是确定的。在佛拉明戈的音乐与舞蹈大师那里,会告诉你他歌唱的其实是死亡,“你以为别人承载的杜安德是在我的喉咙里,其实它来自我的灵魂,我与死神共舞的灵魂。”洛尔迦认为杜安德至少包含四种元素:不合理性(irrationality)、原生性(earthiness)、死亡将至的强烈意识(a heightened awareness of death)、神魔附身般的冲击力(a dash of the diabolical)。
通过最决绝,残酷,极致的生命体验——死亡,却可以带来一种全然未知的生气蓬勃,好比当你溺水渴望呼吸,当你从悬崖跳下的新生,当你从战争中存活……生命在到达极限的瞬间,来自神一般的魔力就会降临,是一种奇迹般毁灭力量,凤凰涅槃,死灰复燃,一种生命的燃烧。
在西班牙,当死亡降临,帷幕才会被拉起来。死亡是一种活着的方式,如果没有“死“的迫近,活着就没有真相, 没有灵魂的坚毅精神。
对于克里斯蒂安·盖拉德来说,他是画不出“杜安德(Duende)”,他笃定地说,“因为杜安德不是画中才能看见的,她转瞬即逝,无法被重现。你如果真要明白,应该亲自去看一场斗牛,一场死亡之舞。“但克里斯蒂安·盖拉德的活着的世界,一笔一划地解剖与凝固着杜安德瞬间,这仿佛变成了他的天命,他不紧不慢地绘画,去与斗牛士们相遇,活在他们的冒险中。
Ⅳ.走进斗牛士的生活
在1991年获得西班牙皇家斗牛绘画头等奖,他便开始真正地走进斗牛士的生活。他参与他们秘密的训练,从最贴近真实的距离,看见他们隐藏的懦弱,哭泣的眼泪,颤抖的肩膀,怀疑的眼神。当斗牛士从这些正常的情感里慢慢达到自己修炼的顶端时,他们再一件一件在克里斯蒂安·盖拉德面前穿好礼服,把每一件象征荣誉和历史经典的装饰佩戴,“穿礼服的时间至少要半个小时,从长袜,裤子,内衣,背心,高腰裤,衬衣,外套,帽子,假发”,他们经过无数练习,即将走上装满观众期待的竞技场,这是一个魔力的时刻,那些服装似乎都被施了魔法,将人类克制的力量与美吸附在内,在某一个瞬间,统统释放。




有几位尤为特别的斗牛士,他们是克里斯蒂安·盖拉德尤为欣赏和敬佩的,“他们的存在,代表了一种秘而不与的深度,一种生命的真相。”
例如 El Cordobés,这位靠着自己胆量和智慧成为西班牙最著名的斗牛士,当年没有经过任何专业的培训,父亲是普通的工人阶级,他从一个常常逃票去竞技场孩子,到通过智慧和胆识获得名誉的年轻斗牛士,在上个世纪70年代,他无谓地背对公牛站着,闭上眼睛,等待其发力前冲,即将被夺去性命的一刻,在优雅而巧妙地转身。美国《生活》杂志以他的形象作为封面,并称其为 “最伟大的斗牛士,此生如有幸看见他名字的海报,无论价格,千万不要错过。” 克里斯蒂安·盖拉德去这位最著名的斗牛士家里亲自拜访他,斗牛士已经不再年轻,年迈的脸上是岁月的皱纹,他带着克里斯蒂安·盖拉德去衣柜,“哗啦一拉开门,是数个房间大的储衣房,里面摆满他毕生的战服。” 克里斯蒂安·盖拉回忆起,手舞足蹈地试图描述那个令他眼前一亮的场景。

“西班牙一个时代的光辉都在那里了”,他意犹未尽地说。
Juan José Padilla,这位仍然在战斗的斗牛士可谓一个活着的传奇,克里斯蒂安·盖拉也为他绘制了肖像。“他代表了一种灵魂,是真正在活着的,野火般不死的灵魂。” Juan José Padilla 在数年前最顶峰时的一次斗牛被牛角刺伤眼睛,他被公牛踩在地下,用角顶了数秒,“惨不忍睹,我都不敢看”,他住院数月,一时间和外界失去联系,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销声匿迹的时候,他裹着独眼又开始穿着“光明的盛装”出现在竞技场中央,整个西班牙都为他沸腾,他单膝跪地,深情地亲吻了脚下的尘土。并将头帽脱下,献给了场上一位观众,一位在战争中失去一只眼睛,独眼夫人。他拳头捏紧,对着全场呼唤,“生命万岁”!

“这是斗牛士们唯一活着的方式,有许多人在受伤之后病卧在床,许多人都得抑郁症自杀而亡。”,“他们需要斗牛的时候,随时将至的死亡,那让他们活着”,他顿了一下,“让我们所有人活着。”
撰稿:尔尼
绘画作品版权:克里斯蒂安·盖拉德
排版设计:西西
本文为「尔尼」公众号原创文章 未经允许请勿擅自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