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
《小林》
一
小林是个沉默的孩子。
或许这是人们对他唯一的印象。看着小林每天出出进进，只知道他每天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噢，晚上似乎还一个人住在出租屋里，其余的，就一概不知了。
反正人们是很少见到他和他的父母亲走在一起，不过也是见过的。要么前后走着，或者小林拉着他那年轻的母亲。总之是全然不像父子或母子的。
有一天不知怎的，小林哭个不停，眼泪都来不及成线就嗒嗒地掉了下来。
胡嫂打着毛衣说道：“啊呀，这么大的孩子，眼泪少淌一点，一点点担当都没有嘛！”
王妈喜滋滋地附上胡嫂的耳：“我看他家里有几个钱，怕是把娃都惯坏了！”
刘婶也不甘落后地接上一句：“啊哟，这娃娃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没事找事呢！”
……
后来小林死了，死于自杀。然而那些嘴仍然不依不饶地闭合着。
胡嫂打完了毛衣，无事可做了，就开始嗑瓜子：“啊哟，我就说了嘛，那孩子没一点担当！”
王妈也得意地叉着腰，接过话来：“你看他爹给他置办的后事多风光，有嘛用呢？”
刘婶见状便作出神神叨叨的样子，压低声音道：“哎呀，不得了呢，他们说小林是做了坏事畏罪自杀了！”
于是她成功地吸引了注意力，婆子姨娘都凑上前去问道：“噢？快说来听听，是做了什么坏事？”
我终于冲上去骂道：“闭上你们的臭嘴！”
二
小林给我托梦了。
作为小林生前的好朋友，实际上我对他也所知甚少。在我们眼里，他是个开心果，也是只领头羊。他时而像个精明的大人，又兀的像个爱闹的孩子。
梦里的他没有眼泪，只是眼里也全然没了光采。他向我述说了他这十七年来他所承受的，他所畏惧的，以及他深藏于心的咒恨。
原来害死小林的不止那些恶毒的臭嘴。他告诉我他这几年来是怎样在孤独中煎熬，他告诉我他这几年来积压了多少苦楚。这时的我才知道他担当了多少，他承受了什么。
可我问他为什么给我托梦时，他却哭了。他说，他多想再见爷爷奶奶一面，可他于心有愧，他对不起他们，他更怕带给他们更多伤痛……
我在梦里湿了眼睛，跟着小林一道哭了。我问他，这些话为什么早先不跟我讲呢？他只是说，不止一个人曾告诉他“这世上没有人愿意做你情绪的垃圾桶。”“没人能分担你的痛苦。”听着听着，我便愤怒了。可随即冷静下来，又觉得这话似乎是对的。可我仍要咒骂他们，害死小林，他们罪责难逃。
一夜很短，一梦很长。小林终于还是离开了我，挥泪和我永别了。我恳切地祝愿他，下辈子贫苦些也罢，能再遇到爷爷奶奶，过一世安稳日子就好。只是别再那么成熟。
三
后来听说小林的父亲疯了。
小林父亲总是思考，思考这么些年对小林的教育。可思来想去，似乎没有什么可思考的。于是，他又开始思考，思考这么些年他们相处的日子，或许有三分之一的日子小林曾有过片刻的欢欣，或许是有的。他心里越想越没底气，开始一个人偷偷哭起来。这些都是我从小林爷爷口中听到的后话。
小林曾一度渴望从一个大他十四岁的女人那里获取母爱，——她的继母，听说也有些精神失常了。
她对小林一向是很好的，吃穿用度样样上心。每次小林让他的继母来开家长会，脸上都是很有光的，看着他喜悦地牵着个时髦女郎走进来，班里没一个人不瞪直了眼问道：“这是你姐吗？”尽管后来他的继母有了个小儿子，也尽量顾及着小林。
只是人有亲疏，沉默的小林打开了心门，等待着这个年轻的母亲能进去看看，可她却退却了，并且在门外同小林的父亲大打出手，为了那个小林父亲的出轨对象——一个得了宫外孕死去的女人。
后来小林父母坐在了一处，开始思考往日对小林的爱。小林偶尔有喜欢的名牌衣服，他们一定是给予满足的；小林喜欢吃什么，他们是绝对不加阻拦的；小林上学，考上了好学校他们也是由衷开心的。至少小林夜里回来，他的继母还能忍着和小林父亲吵完架的怒气问上一句“作业多吗？”“早点睡吧。”
然后呢？然后……他们就沉默了，也再想不出什么了。
或许小林的父亲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精明的教育家吧。尽管他赌博欠债、违章撞人、与人起争执被关进劳教所时，他仍觉得他对小林那些犀利的言辞是最好的教育：
“你肚子疼要我拉你去北京看吗？”
“你弄坏的东西敢不敢担当一次？一直就只会狡辩！”
小林看着他那威煞的眼睛，还哪能开口为自己辩白呢？再开口，就是“顽固的狡辩”了。他只能一个人躲起来，或躲到书房去，或躲到卧室去，或躲到别人听不见声儿的地方去。
“装模作样的。”小林父亲不屑的口气，就这样一次次说进小林的心里。
可小林总是一次次拾起残缺的破碎的希望，希望能改变些、挽回些什么。小林在他父亲生日那天发去了祝福的短信，并且收到了小林父亲的如下回复：
“我亏欠了你什么，我心里有数。”
他喜悦地给我发来了截图，并且感动得快要哭出来。他以为这么多年的隔阂终于能够冰释。或许小林父亲的温和也曾维持过一段时间，或许有过。
小林奶奶总是坐在床上碎碎念着：“你爸一天做生意连愁带累，你一天还胡花钱着……”小林一想，是啊，他的父亲多忙，多愁啊，他怎么能不谅解他呢？
我想小林就是这样成熟起来的，或许是为了别的什么。可对于小林的父母，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四
原来小林还有几个我未见过的朋友。
那天我在搭起的灵棚里闲坐时，一个青年正要闪过，小林爷爷却看见了他。他似乎是溜不过去了，又觉得生硬地溜过去不太好罢。总之，他顶着尴尬的面皮还是进来拜了一拜。
后来我从小林爷爷那里才得知，那是小林的小学同学。他说小林小学时是有几个玩伴的，都住在小区里，上下学也一起。只是那几个人性子都冷的很，或是有什么别的心思，对小林总是十分的冷淡。冷淡到什么地步呢？小林爷爷说：“小林他们都上六年级了，他跑到楼上去问人家借个本子，人家连门都不开，就是在猫眼里把小林给打发了。”
我在小林爷爷的口中似乎看到了曾经那个热情开朗的小林。“你不知道，他以前天天早上在楼底下叫楼上那个娃娃上学呢，嗓子都喊粗了，一喊就喊了几年……”小林爷爷说着，就用他那树皮般的手擦了擦眼睛，“他以前小时候有一次晚上躺在床上就哭着问我：‘为什么我付出那么多真心换来的都是冷漠呢？’唉……”
小林爷爷说不下去了，让我改天再来。我想起初中时，我就认识了小林，只是那时不曾和他说过什么话。我只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被人墙堵住的角落里，他肩膀上挨着学长的拳头。他的脸绷着，所有的初一新生都围观着这个倒霉虫，直到他被扇了一巴掌，他才哭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触犯了什么法律。
后来小林和我提及这件事，只是云淡风轻一笔带过：“当时小学和我一起升初中的跟那些初二初三的不知道说了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出神，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我时常想，如果时光倒流，我一定要把那个给我耳光的人打趴为止。”继而他的眉毛深深地压了下去，“可我又分明知道我不会那么做，因为这之后要承担的结果势必会影响到我的学习生活，让爷爷奶奶操心……”
之后呢？我努力回忆着初二的小林。那时他已经脱去了慢热的外壳，和一个男生闹得很疯，两个人都不分开的玩耍。直到有一周我一直看到小林绷着脸压着眉一个人独来独往，而他所以为的朋友正和别人打闹得欢腾。他渐渐地就变了，或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罢。
小林爷爷悲恸地闭上眼：“可怜他一直碰上些冷心肠。”
五
“我上初中时是喜欢过一个人的。”后来熟络起来的小林跟我提过这个。
他跟我说他是如何疯狂地追求那个女孩，尽管在当时看来，他是多么的厚脸皮。被女孩一次次拒绝和戏耍后，他并没有丧气，甚至下定决心要等他到初三。那时的我听了笑着调侃他，原来他也是有青春情愫的。
可是后来一切就变了。小林的那个小学同学，就是那个祭拜过他的青年，曾经就是小林心仪的女孩的心仪对象。一开始知道这件事，小林几乎是不能接受的，那时他们仍是好哥们，他的心里是十分的五味杂陈。可他的好哥们理直气壮地告诉他自己并不喜欢那女孩子，小林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有一天，那女孩的一个闺蜜不知怎的认识了小林，或许是可怜他吧，那女孩问小林：“你还不知道他们骗了你？”小林说，那时他才知道女孩为什么答应和他在一起，那时他才懂得女孩发的“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的说说是什么意思。原来一直是他一厢情愿，被他们两个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的好哥们对他心仪的女孩发了QQ：“你跟他好吧，就当是哄他开心。”当然，这也是女生的闺蜜发给小林的。
我听小林说这些话时，他的脸上是很平静的。我不知道他在压抑着什么，我也无法想象快速长大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只是我决不愿变得像小林那样成熟。
六
小林初中是很爱看书的。我至今记得我两做同桌时，他三天不到看完了整套《盗墓笔记》。
后来到初三，新添了化学课。小林是很讨厌化学的（他似乎讨厌所有的理科），又很讨厌那糟糕的化学老师（那个嘴很损的数学老师他也讨厌，只因为他给前座起来回答问题的女生悄悄提醒了一下就被数学老师骂“贱”）他便开始学刻橡皮章。
总之，他虽然和这个教室看起来格格不入，还是在初三毕业时努力了一把，顺利考上了省重点高中。那时的我觉得小林是很聪明的。
可后来小林又变了。拍影响爷爷奶奶休息，晚上十点多才放学的小林只能搬去父母家住。自那之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郁郁寡欢，上课睡觉，下课亦然。要么就是看书吧，势必会被班主任奚落的。知道我在他的日记里看到这样一句话：
“偌大的房间只我一人，每天都要吃十几片药，以及看不完的脸色……当健康成了一个人生存的最低要求，他该多么的累……”
原来那个时候小林就病了。无法迅速适应早六点晚一点的生活的小林得了一身的病，单是我知道的就有胃炎肠炎再加皮肤病。他每天带着憔悴的脸来上学，继而在一节节课上睡过去，有时他也会和他的同桌说说话，但大部分时间都在药片的催眠里度过了。他后来跟我只略略提过一句：“我有一个灰暗的高一。”
七
不过小林后来又变得很不一样。在每天都被病痛折磨的情况下，他习惯了请假，又在一个下午一节课后给他的父亲发了短信，让他带自己去看病，小林的父亲也就来了。
小林事后还和我提起那天的情形。大夫对着他刚洗过的头并没有查出什么皮肤病，他又委屈又急躁，还是没有他父亲爆发的快：“你明明今天来看病，洗头干嘛？”小林在这样跺着脚的怒吼中终于哭了，他就趴在医生的桌子上，气都接不上地放肆地嚎啕。仿佛要将心里的委屈都一股脑儿嚎出来。
事后，他竟变得开朗起来，不再三天两头去跟爷爷哭诉自己在父亲那里受的委屈。只是在他的摘抄本上我竟看到了禅语，其中我还记得一句：千人千般苦，苦苦不相同。那之后他是开朗起来了，俨然一副看淡凡世的模样，只是成绩也没有上去过了。
再后来，我们分了文理，我和小林都选了文科之后，他就努力起来，除了抽空看书，就在座位上刷题。我诧异着他的改变，只到看到他写的话：为了有让爷爷奶奶幸福的资本，努力吧！
小林的成绩终于一天天好起来，从班级前二十到班级第二，我不知道他付出了多少，只是看着他的话一天天少起来。小心探问，才知道小林的父亲和继母要离婚了。
八
小林一个人又住进偌大的房子里。小林的父亲和继母都选择用这样的冷战来回避与彼此的相见。
小林和他的继母或许说过许多劝慰的话，也大着胆子斥责了他的父亲。因为他的爷爷为了这件事几夜几夜的愁，愁得睡不着，愁得膀胱疼，愁得气都岔了。小林是有多心疼他那双鬓斑白的爷爷奶奶，我是知道的。可他对于这件事的无可奈何，他在这件事中所承受的、所背负的无声的悲痛都是我不能知道的。或许换句话说更贴切吧：刀子没扎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有多痛。
再后来小林的继母和父亲又都回来了，却是在他面前整天说些令人头疼的话。所以，我也没有看到过他真正开心。不过就当是我的猜想，说不定他父亲对他的态度也转变了很多。唔，不……如果是这样，那小林就不会死了。
总之，小林保持着他的优秀成绩进入了高三，我觉得那几日他总是一副欢喜之中夹杂着凄凉的模样，因为离开了那栋房子。但他决不忍心在深夜清晨打扰他的爷爷奶奶休息，于是他搬到了姑姑家，还是一座空屋罢了。
他的奶奶却很气愤，念叨着：“你总是‘这山看那山高’，你到哪里都不满足么……”“你现在翅膀硬了，看不起这个破窑窑了么……”小林只能一言不发，他的辩白是行不通的，小林奶奶是听不进去的。他不说话，或许还能维持片刻安宁。
自从有了弟弟，小林奶奶就再也不能抱着他唱童谣了：
打花花手，
卖凉酒，
凉酒高，
山山腰，
腰里别了个红镰刀，
割黄草，
喂黄马，
黄马喂得壮壮的，
拉到街上告状走
……
小林如是想着，又回忆着。
九
我看着小林一天比一天努力，心里却有些担忧。
他的语文是很不错的，可他数学不好，这纯赖基因：他小学一年级开始数学就不好。可是在他试图写小说排解压力愁绪时，他的父亲便冷着脸说：“你不知道你偏科多严重吗？你不知道你现在处在什么时期吗？大学考不上你什么都干不了！”小林觉得他的父亲说的没错，于是收掉了写作的心思。但在看着他的同桌不写作业也能考数学第一时，他就灰心了。因为他的同桌说：“我爸就得过理科第一。”不过，他一直告诫自己：不到高考就不放弃数学。直到他去世之前我还整天听他在我跟前背数学公式。
后来呢？后来小林就失踪了。
就在那天午后，他的父亲质责他，因为“迟到”被年级主任训话，被班主任训话，他的眼泪就掉了下。他们却又训斥他，说他不该掉眼泪。只有小林自己知道，他不是哭一次质责，不是哭一次训话，更不是哭一次“迟到”，但他只是自己心里知道着。他又怎么能狠下心去叨扰自己那年迈的爷爷，又怎么会去跟只是一起吃饭走路的朋友说这些呢？我想到这里，不由得为小林落了泪。
小林永远的去了，在他的尸体被从河滩里发现时。
他肿胀的尸体已经没了平时高瘦的模样，脸也泡的像个猪头，只是我永远忘不了他那白透的脸是很干净、没有一点泥污的：因为那是被绝望的泪水洗刷过的。
终
之后的大小节日里，我总会去看看小林。因为我有罪。
其实小林那天下午到学校后，我正在晚读，尿憋得紧，就想去趟厕所。还没到厕所门口，我就听见那里面传来呜咽的哭声。我并没有听清那声音是小林，只是觉得那像一头受伤的兽独自舔舐伤口时发出最哀怨的低鸣。我却步了，我觉得我不该多管闲事，我觉得这时我进去就会给我和那个人都带来尴尬，我觉得我已经习惯了隔岸观火……
正是因为这一连串该死的犹豫，我重新回到了教室。任凭里面的人一个人黯然神伤。可如果那时我进去，肯给他一个拥抱，只是这一个拥抱，事情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可我终究没有那样做，我内心背负着罪孽，成为压在我心上的一块石。每每我想到小林那坚定的背影，总会有种喘不过气的无力感。然而，斯人已逝……
倘若一个人的悲剧是由诸多因素造成的，那么做人的底线最起码应该是使自己不成为其中一个。
作于2018.06.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