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南兰陵之齐梁故里(一)罗妃疑云
自从去过丹阳南朝帝陵后南兰陵成了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一个名字,魏晋之际北方战乱不休,汉人正统南移,南方的土地上忽然多了很多北方城镇的名字,更有无数汉人以兰陵为源头,兰陵在哪里?为何又有南北兰陵之分?小小的南兰陵为何竟出了两代皇帝?所有的疑问都催使我要去探一探究竟。

查阅中国历史地图集(南北朝)得知,最初的兰陵其实位于山东枣庄东南,东晋之前一直为东海郡属兰陵县,永嘉之乱后衣冠南渡,大量汉人离开北方家乡来到江南避难,落脚点就选在南京、镇江一带。淮阴令萧整也是其中之一,他带着兰陵族人来到武进县东城里一带,一百多年的时光,萧氏已在这里繁衍成江南大族。

关于武进、曲阿和兰陵的关系,我和星光研究了很久,从东吴大帝孙权为取北伐之意将丹徒改为武进,到西晋初从丹徒和曲阿划出部分重置武进县,到东晋在武进县内设置兰陵县,因是侨置又名南兰陵,到梁武帝萧衍为不忘祖籍将故里武进改为兰陵,隋开皇九年陈亡后并入曲阿,直到唐睿宗后又复启用武进之名,且扩大了范围,一直延续至今。


所以,南兰陵这个名字是存在于东晋至陈朝之间的,包括今常州西北至丹阳东北的大片土地,因为龙兴之地的缘故在齐梁时期最为兴盛,这里聚集了大量齐梁皇室的旧居、寺庙、陵墓等各种遗迹。直到今天常州和丹阳依然在争论谁是齐梁故里的正宗,其实在一千五百年前同属一片土地。
萧整避难的武进县东城里,也是齐梁两朝帝王的桑梓之地,是南兰陵的核心地带,一说在今江苏常州市新北区孟河镇万绥村。
万绥原名“万岁”,据说唐太宗为镇前朝龙气将其改为“万绥”,取“绥靖、镇压”之意。
所以第一站便驱车来到万绥,在路边就看到齐梁故里的牌坊。

穿过这牌坊便到了万绥村,这就是传说中的南兰陵吗?路边整齐划一的龙形路灯显示这里的确非同寻常。

但除此之外,看起来和其他普通的江南小镇没什么区别,干净平整的乡村公路,高高低低的民居小楼,街上空无一人,偶尔看到几辆泊在店铺门口的汽车。若不是知道它的来头,你如何能想象到在公元六世纪,就是眼前这个小镇曾经卧虎藏龙,深刻影响了中华历史的发展。

我把车停到万绥影剧院的广场上,地图显示罗妃桥在这附近,打算先徒步去寻找这座遗迹。

夏至的热风丝毫不理会烈日的灼烤,任性的狂吹,把遮阳伞都吹翻了,天空虽然飘着几丝云,稀稀拉拉看起来都是打酱油的,完全遮不住太阳的热情,我顶着大太阳希望能在这些寻常巷陌里找到一千五百年前的残迹。在地图标识的附近看到了一家阔气的齐梁浴场。

有些欣喜果然有了点蛛丝马迹,旁边就是一条河,路边都被茂密的植物遮满了,看不到桥的样子。

沿着河边是一条极其安静的小巷,门牌上标着齐梁路,我猜应该是这里了,但是究竟在哪儿呢?

走着走着竟到了小巷尽头,一阵急切的犬吠声将我唤醒,还未看到这声音的主人,又一只脏兮兮的长毛狗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死盯着我,不敢再往前了。

调转回头,却发现山花烂漫,远处的桥在花草丛中若隐若现,好小的桥,宽不过两米,顶多能算是个涵洞,涵洞上方随意的搭着几块水泥板,这是我大梁的罗妃桥吗?



满心疑惑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石柱围栏围起来的碑,急忙过去看,只见上书“南朝罗妃桥遗址”,没有其它的文保标志,这就是我要找的桥吗?


原来就藏在那些茂密的叶子里,还好我来回走了两遍,险些错过。虽然如此,心中不免存了很多怀疑,一座根本看不出痕迹的涵洞,一块看起来很新的石碑,没有任何文保标志,这桥从何而来?罗妃又是何许人也呢?
关于罗妃桥的来历有一个美丽而无奈的传说,罗妃是梁武帝萧衍的一个宠妃,性情善良温和,美貌贤惠,梁武帝晚年佞佛荒废朝政,罗妃苦劝无效一气之下便离开京城搬回武帝兰陵老宅粗茶淡饭去了,老宅的附近河道很多,每次回家都要路过一座独木桥,罗妃胆子小不敢过,只好绕很远的道,武帝听说此事后特意命人拆掉了独木桥,改建了一座石桥,也有另外一个说法是罗妃自己筹钱建了这座石桥。
暂且相信这个故事。

其实不管是谁建的桥,这故事的美好结局不应该是梁武帝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重振朝纲迎回贤妃么?偏偏只留下了一座石桥,不过以武帝四次舍身入寺的执拗来看,一个妃子一座石桥又怎能挽回他痴迷的心。总之后人只记得罗妃的好,这桥就一直叫做罗妃桥,这村子也叫罗妃桥村,甚至还有罗妃做的豆腐也成了流传千年的名菜。
百度说罗妃桥是确有其物的,原河为北长沟,排嘉山来洪,排水道和桥垛遗迹尚存。可能在涵洞下方吧!

(上图为罗妃桥的另一侧,涵洞下方已成暗河,正在修筑工事)

(桥对面的公交站牌)
但是尴尬的是,我查阅了《南史》《梁书》等也没发现罗妃所在。梁武帝虽然50岁后不再近女色,但后妃其实不少,有名有姓者七人,其中并未有罗姓之人。其中感情最好者当属皇后郗徽,为武帝发妻,太子舍人郗烨之女,母为宋文帝刘义隆之女寻阳公主。
郗徽是名门才女,聪慧多艺,宋后废帝刘昱和安陆王萧缅都曾先后求娶,而郗徽的父亲并不为所动,最终选择了同样才华横溢的萧衍,将及笄之年的女儿嫁给神童萧衍,事实证明郗烨独具慧眼。
这二人才貌相当,琴瑟和鸣,好一对让人欣羡的神仙眷侣。婚后感情甚笃,郗徽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却一直未能生下儿子,萧衍也并未因此纳妾,甚至过继了侄儿作为子嗣,在那个宗嗣大于天的年代,足以想见伉俪感情至深。

然而好景不长,萧衍在雍州做刺史时偶遇少女丁令光,因相面人的一句话“此女大贵”还是纳了小妾。
郗徽是性情刚烈的女子,她的爱情是纯粹的,是唯一的,是不容亵渎的,虽然木已成舟,虽然萧衍也一直冷落新妇,但郗徽的痛苦是刻骨铭心的。

于是史书上留下了她虐待小妾的记录,通常在史书里这样的行为被标记为善妒,一如杨坚的皇后独孤伽罗,但郗徽却没有伽罗的幸运,几个月后便郁结而终,连丈夫受禅登基都没有等到。
这种结局萧衍一定是追悔莫及的,但斯人已去,又恰逢建功立业的节骨眼,萧衍无暇悲痛,忙着举兵忙着拯救苍生,及至扶新帝上位被封梁公才追封郗徽为梁公妃,继而德皇后,并且一生再未立皇后。

在漫长的八十余载人生中郗徽只陪伴了他不足四分之一的时间,但之后的五十多年里这个女人也许常常会萦绕在萧衍的脑海里。我猜想这位少年时的爱人一定是他一生的挚爱,然而他却辜负了她,更间接害死了她。
他将她安葬在自己父亲的陵墓旁,那里也是他将来长眠的地方。半个世纪的阴阳两隔,物是人非,身负大任的他做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然而这一切与她无关,他却从不曾忘记她。

安邦定国时会想起与她分享,梁公妃的位置给她,大梁皇后的位置也给她,即使后宫佳丽三千儿女成群终不及少年夫妻的嬉笑怒骂;皇后之位一生虚置只为那唯一德配此位的发妻;

我不知道面对女儿的离经叛道甚至狠心弑父时他是否曾有过后悔,所以不忍严惩,这其中满怀了多少歉疚,多少遗憾;大同十年三月,耄耋之年的他返乡祭拜亡妻时依然涕泪横流。他终其一生都在怀念她,终其一生都在为当年的背弃偿还。

台城那个凄凉的夜晚里,他是否也想起那不曾老去的妻子;家国已乱,烽烟又起,一切回到原点,他却再也无法力挽狂澜了。
“昔年三十八,今年八十三,四中复有四,城北火酣酣”。
一切好似黄粱一梦,他终于可以放下世间凡俗与妻子重聚了。

(疑似古兰陵桥所在地)
有时我想,假如当年郗徽生了儿子,假如她不那么刚烈,假如她可以陪他坐拥天下,也许大梁不会那么早亡?也许历史会因此而改变?
也许什么也不能改变,郗徽的格局毕竟不如伽罗,萧衍也不是杨坚,更何况北地英雄辈出虎视眈眈。一位失掉杀心的佛系天子又如何能在乱世中开天辟地斩妖除魔,舍身求佛有何用?开坛讲经有何用?当背叛此起彼伏,当屠刀横在眼前,一切都是枉然。又或许都是命中注定,否则堪为跨界天王的萧衍人生也太过完美。
佛经里演绎了一段有意思的故事,郗徽不喜萧衍学佛,有不敬三宝之举,死后化为巨蟒,托梦于萧衍,萧衍于是请僧超度,作《梁皇宝忏》流传至今。

其实南史里本来是写郗后死后化为龙,入于后宫,通梦于帝,或现形,光彩照灼。但在佛界看来,郗徽无疑是个异端,于是让她变成了恶兽巨蟒,必须梁皇亲自礼拜,诵经忏悔才能超度。也许日思夜想的萧衍真的有过这样的梦境吧,他虔心的忏悔不仅让郗徽脱身巨蟒,飞升上天,也为佛教徒们留下了这部宝忏圣经,据说感应无穷,泽被众生。
权且把郗徽当作那个劝佛的罗妃吧,虽然她的行事风格远比罗妃决绝。

(卢延光《中国一百帝王图》里的萧衍)
我又想到影响梁帝国的另一个女人,萧统的母亲丁令光,这是一个和郗徽性格截然相反的人。她十四岁便嫁与武帝,不是因为貌美或者家世,大战前夕武帝为讨她身上的龙气硬将她纳为妾室,却并不善待她,任由她被正室虐待,而逆来顺受的丁姑娘却愈发恭敬。直到郗徽去世才得到丈夫的亲近,并且不负所望一举为萧衍生下长子萧统,后来又生了萧纲和萧续。

相士说得没错,事实也证明龙气旺夫之类的是可信的,萧衍自此意气风发很快便平定内乱,代齐立梁,成就霸业。他将尚在襁褓的萧统封为太子,却迟迟不肯给本应母以子贵的丁令光封号,在群臣一再请求之下也只是给了贵嫔的称号,难道除了武帝对郗徽的殷殷怀念之情之外也许还有防备外戚的意思?
但丁令光实在是史上少有的贤妾,性格是如此的温婉仁厚,既有这样雄厚的政治资本却并不恃贵而骄,不求奢华亦不为母家求取特权,她只是安静的陪着她的儿子和沉迷佛事的皇帝丈夫,和传说中的罗妃不同,丁令光的一生是顺从的一生,后宫之主的她依旧夫唱妇随,武帝信佛,她便吃素,武帝立佛,她便诵经,丈夫虽然并没有给她多少宠爱却也给了她安逸富足的生活。

最幸运的是她在大梁尚兴盛之时薨逝,武帝令吏部郎张缵为她做了很长的哀册文,儿子萧纲继位后又追尊她为穆太后。但若是她知道几十年后发生的事情也许会痛到肝肠寸裂吧!
老天对她真的很好,知足如她,应是那个笑到最后的人。

(上图为年初星光随走陵团去南朝陵时拍下的疑似穆太后丁令光宁陵,在昭明太子安陵附近)
我不愿把丁令光想象成是玛丽苏电视剧里那种心机很深的女二号,气死正室,霸占主位,这应该不是她的初衷。我觉得她只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一个严守传统的汉族女性,出身小吏,性情平和,机缘巧合将她推上权力的巅峰,却能够保持本心。信佛的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在丈夫心中的位置,小心侍奉,不僭越,不侵犯,谨慎的做好分内之事,即使她已是太子之母,三夫人之首,后宫至外朝都对她赞赏礼敬。

(丁令光的大儿子昭明太子萧统安陵石兽)
所以这罗妃的传说中似乎也有丁姑娘的身影。至于武帝其他的妃嫔亦有奇葩之人,不细说了,但与传说更不相符了。不管怎么说,也许是老百姓感念这两位娘娘的恩德与经历,也许是后人对武帝佞佛误国无声的批判,又或许仅仅是想要记住那个不平凡的时代,才附会出这样一段故事,不重要了,有了这些传说的装扮,那些白描在古画里尘封在史书里的影像确实鲜活了起来。

小镇不大,镇政府就在主路边上,离罗妃桥也不远,看这牌子万绥现在也仅仅是个社区。
烈日炎炎,我就在小镇里瞎逛,希望一个不小心能一步踏进那些早已远去的跌宕岁月里。齐梁路,兰陵路,戏楼路,貌似是小镇主要的三条街道,也算不少了。我仔细观察着沿途的路牌和店铺,店铺的门虽然都关着,时不时出现的兰陵字样却透露出“我本不寻常”的气度。


兰陵路上的浴室,是我看到唯一一个以“南兰陵”为名的店铺。


这小店门口的镇兽也算是奇葩了

兰陵路的尽头是一条小河,一座石桥连通着河两岸的村子,偶尔有村民骑着电动车匆匆而过,石桥也应该有些年头了,栏杆已经残破;


河面不宽,河水静谧,所有的时间空间在这里似乎都放慢了脚步,我在桥上来回走了两遍。

不知道一千五百年前这条河是不是也如这般静谧,幼时的萧衍和他的兄弟们是否也在这河边嬉戏过,少而笃学的他是否也在这里读史论经,习学六艺。。。



河岸边的村落余留了一些明清时期的古民居,似乎是要开发成古镇旅游的,但未见动工,也好,还是留一分宁静给想象吧!
兰陵路是东西向的路,向北不到三百米,一座翘角飞檐的大殿在一众高低不平的民居楼中显现出来,它就是“东岳庙”,万绥规模最大的齐梁文化遗迹,下一个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