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对自己隐婚,对欲望坦诚

白天逛街时我路过一家面包店,挑了几个,一整天手提味蕾的期待直至回家。换成以前的我绝不会有这份闲情,转变是源于几天前的一件事。
那天我和姐姐约好了一起吃饭逛街。外面下着大雨,她执意要我陪她去3公里开外买面包,看起来就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咖啡面包店。时间刚过两点,面包数量已销售过半,她抱怨钟爱的口味售罄了,早知如此真该直接打车去10公里外的总店。她的懊恼全写在脸上,完全无视当时上海正下着中到大雨。

这要一个,那要两个,我讶异她惊人的食量,姐姐不以为然地告诉我,平时她一个人跑来这里买面包,一买就是百来块实属常事,上有老下有小,毕竟家庭成员众多,吃起来也比较快。
后来,她就这样挎着一大袋面包,款步姗姗了一整天。临走离席差点忘了拿,又去追回,将袋子挽于臂弯,钻进接她回家的夫君的轿车,开始絮叨一天的见闻。

在中国,提到利己主义是谈虎色变的,不禁让人联想到自私、贪婪,继而总结成一个负面评价。
如果把“利己”和“集体”视为对立关系,非黑即白未免也太武断了。倘若将“利己”和“自私”等同,更是欲加之罪,只要不是建立在侵害他人利益的基础上,自我一点又何罪之有?
“利己”等同于“自我”,在前面加上一个“精致的”,可以理解成“讲究”。崇尚自我再不该,追求讲究没人会说这是错的吧。
|壹|

我姐姐是个讲究的人,这早在基因里就已经注定的了。他的外公家底殷实,从小家风家教严谨,是一个内有涵养,外有修为的绅士。
外公这一辈子,但凡出门都会体体面面地打扮,戴领带、别领夹、梳大背头,确认镜子里的自己精神焕发,再离开家。我姐姐还小的时候很懵懂,随着年龄增长,她越来越认同外公,在她眼里,没人能比外公更担得起“老克拉”(指老上海那些阅历较深,收入较高,消费前卫,在文化休闲方式上独领潮流的都市男性族群)的美誉。
上海话里只有“考究”,没有“讲究”,因为“讲究”的沪语发音会让人以为说“将就”(凑合的意思,正与讲究相反),而“考究”则不同,是沪语对一个人有所追求的最高赞许。

栗子蛋糕一定要吃凯司令的,蟹壳黄一定要吃王家沙,吃西餐要去上海红房子西餐社,菜馒头买秋霞阁的,松糕要吃乔家栅的。现在明明有了更多更好的选择,但外公始终秉持这份执念。
兴许外公是以此区别生活还是生存吧,即便经历过兵荒马乱的年代,他依旧坚持生活水平和生活追求从来都是两码事。
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我姐姐乐意冒雨赶去10公里以外买面包、自己钟爱的口味售罄而一脸懊丧之色。
她是因为追求未能如愿而懊丧,也许在外人眼里不过是一个从烤箱里取出的发酵面团,实在不值。对此我姐姐是寸土必争的,她在朋友圈里出了名爱钻研面包,对市面上的好店铺如数家珍,所以经常有人来找她推荐品牌及品类。

现在市面上大部分的面包使用了膨松剂,再刷上油使其光亮,缀以奶油、肉松增加口感,吃起来松松软软,实际上满口都是食品添加剂。追根溯源为何这样做,原因无外乎是弥补原料自身的不足。姐姐说,真正的好面包不需要这些,还具有五谷杂粮纯粹的芳香。
可惜很少有人尝过我姐姐描述的芳香,重口味破坏了人们味蕾的敏感,加上从小吃了太多的添加剂,我们都不记得食物真正的味道,对美食的追求也只停留在图、文、视频的遐想上。
譬如,以往吃到的都是冷面包,通过中央厨房冷链配送到门店。如今越来越多的烘培店推崇现场制作,当你尝过新鲜烘培的热面包,那种香气可以用扑鼻来形容,松软有嚼劲,不是面包常常有的软绵绵口感。即使是传统意义上认为难以下咽的坚硬面包,刚出炉入口的滋味也大不相同。
我纳闷她是怎么会对小小的面包有那么深的研究,她淡淡地回了我一句:“当你接触过好东西,自然会放不下。”
|貳|

我姐姐的外公是她家族长辈中最铺张的一位,铺张不等同于浪费,追求形式上的好看,过分讲究排场,姐姐认为外公的外在仪式感与他内心的富足程度相符,是悦己,不该承受诽议。
大部分人往往分不清讲究和虚荣的区别,这一点,选择承袭外公处事为人的姐姐感同身受。
不知不觉,“讲究”成了一个中性偏贬义的词,成了人们高攀不得时可以为自己解嘲的台阶。非得买名牌包的人太讲究,对用餐环境指手画脚的人太讲究,出门非得坐轿车的人太讲究,要求物有所值的人同样太讲究。
真的是现在人太讲究了,还是现在人看问题太不讲究?
要我说,无论是眼高手低,还是挥霍无度,但凡讲究给人看的,都是爱慕虚荣;而不分场合的讲究成了吹毛求疵,好比对人均30元的路边摊讲究用餐环境,只能说是非分了。

我姐姐的讲究,恰恰是和她外公一样在取悦自己,她可以舟车劳顿只为买刚出炉的面包,也可以为了口味,尝遍上海大小的烘培店。任何东西她只给自己买最好的,因此遇上原料上乘的店家,花上百元买面包都是常事。
从小到大,姐姐在我印象中一直“很大方”,因为钱躺在口袋里,无法变现、无福消受,她认为等于不存在,她深信只有花出去的那一刻,钱才属于她自己。
细细想来也真是如此,对生活讲究、自给自足,没有不利人,我为何不可利己?
|叁|

当一滩面粉,在双手地揉搓下形成面团,再由高温烘培后变为食客赞不绝口的美味,它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是一滩不起眼的粉末。
自从拜读了台湾作家、厨师庄祖宜写的《厨房里的人类学家》,姐姐更认定对面包执着研究是有价值的。作者从学院到厨房、不求学位只求美味,在厨房发现广袤的田野,以食艺色香写照众生面相,拓宽了她对食材、对烹饪的理解。

书里得知,要想制作出可口的面包,一定取决于上等的原料揉成一个好面团,而厨师要精心藏好自己的面团,以防被人窃取了配方。
但是面团未曾想到自己之后会得到多大的追捧,一旦成就了可口,也不会记得自己不起眼的粉末的样子。
我姐姐也是,她也常常“忘了”自己是女儿、是太太,是媳妇、是妈妈、是上司、是下属,或是市民某女士,皆因她对事对人从不混淆关系,不妄念非分。在职场上,从没娇滴滴博取过前辈的同情;在婆媳关系上,也明确自己是一个媳妇,而不是嫁进来的大女儿。克己复礼,使她从未被叠加的社会身份乱了阵脚。

当它还是面粉的时候,它尽情飞扬;当它被揉成面团,它静候发酵;当它进入了高温的烤炉,它蓄势待发蜕变;当它被推至食客的跟前,终于成就了人们翘首以盼的美味佳肴——即使是一只面包,食者入口的瞬间也能感到无以言表的幸福。
对我姐姐来说,此生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生育子嗣生命得以延续,但除非是恰巧说起,她从不主动谈及婚姻与家庭的事,甚至她身边有些人还以为她单身。
事出有因。互联网高度发达的时代,毫无隐私可言,尤其是不法之徒通过朋友圈、微博所公开的内容,下手了解并实施犯罪的案件频发,令她尤为谨慎。外加处事低调,所以晒出来的生活看似“清汤寡水”。
“我可以对欲望坦诚,绝不是对隐私。”字字珠玑,出自这位利己主义的坚持者,“在别人眼里,我可能活得太自我了吧。”
做妹妹的我倒是非常认同她的观念。所谓对自己“隐婚”,是不被婚后身份和压力,影响到原有的生活质量、失去自我。并非推崇已经履行了结婚的法定手续,却不对外宣称自己“已婚”的身份。
是首先要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才能成就他人: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父母的女儿、公婆的媳妇、上司的下属……
我也赞成对自己的欲望要足够坦诚,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上,绝不打压欲念,也别向人伸出贪婪之手。你动用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权利满足自己、获得快乐,是天经地义。
做到利己,再求精致吧。
我相信对于“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负面的评价,会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得以转变。

这个年代的女人,双手丝毫不肯沾惹烟火味,不去菜场讨价还价,不在油烟熏天里甘当黄脸婆。
但这个年代的女人,独自一人上街买面包时,依旧透着主妇应有的市井气,同时还能活得恰豆蔻少女。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