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
邹奕按下发送键,把刚刚修改好的会议文稿发给了老板。两分钟后,老板回复了邮件,“好”,简单,直接。邹奕盯着冷冰冰的屏幕,心中释然,却又怅然,说不出为什么。她合上笔记本,关了办公室的灯。自动门在她身后合上,留下刷卡机荧荧的灯光一闪一闪。电梯下楼,在大厅里遇见楼下公司的小姑娘,脸颊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正匆匆往电梯处赶。邹奕心中叹了一口气,估计是被老板骂了,回去重新加班吧,在当今这个年代,谁都不易。
想着便出了大厅,邹奕本想走回住处,可已经很晚了,外面的车和人都少了很多,想起最近新闻上报道的女教师夜跑被杀的事件,便拿起手机准备找滴滴,等了很久都没有司机接单。她放下手机,看窝在树叶间昏黄的灯光,晕开一圈又一圈。似乎曾经有人跟她说起过这样的场景,她心中一动,随即又按耐下去,来到路边等出租车。路上的车辆已经很少,车前灯开得晃亮,刺着人的眼睛睁不开。天公不作美,忽然就下了雨,雨势越来越大,邹奕赶紧躲到一边商铺的屋檐下,站定后立刻打开手机中的镜子功能,看看雨水有没有把妆弄花。镜子中的自己除了有些疲惫,依旧妆容精致。这款CPB的粉底虽然贵了一点,但还是值得的,持久性这么好,她暗暗地想。雨势越来越猛,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雨滴砸在地面上,溅起水花,在广告牌的照射下,一闪一闪。广告牌上是模特放大的脸,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让人忍不住想去买她手里托着的那个可以控制时光的曼妙之物,尽管,她们都知道,那只是一种安慰。
整条街除了邹奕,行人寥寥。在大雨中,邹奕突然感到害怕起来,但她随即又为这种害怕觉得可笑。闹市区的街道,省政府的附近,治安当然没话说。她的害怕不如说是盔甲下的软弱。她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置顶的是最近和她联系较多的男孩。
她把包挎在手臂上,两只手打字道:
“刚下班,外面暴雨如注。”
可她始终没有按下发送键。
也许他还在办公室加班,也许刚下班回家正疗慰一身疲惫。倘若他在意自己,这一短信定会让他立刻赶来,但心中也许并不是情愿的,谁又愿意疲惫劳累之时再次驱车几公里呢?而她的善良和同理心也让她不忍心这样做,他和她是什么关系,让他做这样的事情似乎并不合理。若在年轻的时候,也许她会心安理得地接受男孩的示好,但那终究是小孩子的任性,成年人应该懂得社会规则。而倘若他没有回应,那只会徒增失落,何必自添烦恼。本来就没有期待,何必给自己失望呢?在经历了奋不顾身的坎坷,如一颗剥了壳的鸡蛋在石子路上打滚以后,她练就了一身盔甲,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不再受伤。
然而,在这茫茫夜里,她不可救药地如一个迷路的孩子希冀一点虚无的安慰。明明她知道,这一安慰是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但她仍然拍了一张大雨磅礴的照片,发在了朋友圈。
“天降大雨,半夜被困在办公室,好惨!”
她想了想,似乎太过矫情,删除了这句话。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不好,太文艺了,感觉太装,而且这也不是点滴小雨。
“白龙马发怒了,哪位去把大师兄喊来收了他?”
她对这个诙谐调侃的语气甚为满意,按下了发送键。
不一会儿,一个叫秦振明的男孩便发了微信来。男孩是几个月前朋友介绍的,长相清秀,文质彬彬,待人和善,家境殷实,倒是不错的结婚对象。两人吃过几顿饭,看过几场电影,开车去郊外兜过风,仅此而已。平时不咸不淡地在微信上聊两句,偶尔他会赞扬她几句,试图表达好感,但无非是赞扬女孩的常用方法,漂亮、可爱、思念之类,不知是词穷,还只是套路。可对于她这样一个年轻时见识过诸多男孩追求的人(尽管并没有接受),知道太多路数,也明白什么是套路,什么是真心,几句轻飘飘的漂亮话已经完全不能让她动心。她想起一个男孩,他从来都不会说任何情话,可她能够感受到他的真挚、坦诚和可靠。他炙热却又隐藏的情感,丰盈却又内敛的爱意。年轻气盛的她以为不够热烈,多年后她才明白,那样的爱,如温泉一般让人舒适。
秦振明在微信里说:“你带伞了吗?”
“没。在等雨停。”
那头没有说话,停了几分钟:“打得到车吗?”
邹奕苦笑,打得到车还在大雨中半夜发朋友圈?不知这男孩是真傻,还是不想亲自来,只是在言语上表达一点关心。但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回了句:“暂时没打到,还再试。”她明白了他的心思,想了想,又加了句:“应该一会儿就能打到了。”
那头迅速回了句:“路上小心,回到家告诉我。”
邹奕淡淡地笑笑,回了句:“好。”又加上一个可爱的表情。
中年人的爱情,像一场博弈,双方都在试探着自己与对方的力量,小心翼翼地走着每一步。一旦发现触角伸出去没有回音,便不动声色地收回来,不再尝试。
邹奕有一点淡淡的失落,但也并不难过。若在年轻时候,这样的男孩早就被她在生活中剔除了,可现在,她却宁愿隐藏自己的期望和要求。这样的人,也许可以安度一生,但是,人生真的就如此了吗?
她忽而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男孩,他们走过长江大桥的时候突然下起了暴雨。他和她在大桥上拥吻,那是她的初吻。他小心翼翼地探究着她的曲线,而她也同样羞涩、笨拙又不知所措。雨打在她的脸上,睁不开眼,只有冰淇淋的味道弥漫在唇齿间,弥漫了整个夏天。只是,那场雨浪漫归浪漫,但回去后她便重感冒,他彻夜陪护守在她的病床前未曾合眼。从此以后,每次只要下雨,他必定会问她在哪里,然后一定会送伞来。他的伞永远倾斜在她的这一边,不让她淋一丁点雨。可后来,他为之打伞的不是她。再后来,他想再把这把伞遮在她的头上,可她宁愿淋雨,也不会再要了。这是仅存的最后一点尊严,即便痛彻心肺,也不会再回头。想到这里,忽然感到揪心地痛,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胸口。她想抛弃这一切精致的假面,像一个失恋的小女人一样,蹲下来好好痛哭一场。可她终究没有这么做,痛心的感觉只持续了一会儿,她迅速克制住自己,重新优雅地站直身体,却感受到了高跟鞋的疲惫,但又不想没有风度地脱下高跟鞋。
邹奕想起早年间在法国留学时,在萨特故居旁的一间咖啡屋里赶due,焦躁之时,瞥见落地窗边的一位老太太,约摸已经七十上下,穿着红裙,踩着高跟鞋,银白色的头发挽成高高的髻,优雅地喝着咖啡,似乎在和对面的男士约会,不时露出少女般的羞涩。邹奕为她的自信与骄傲所触动,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重新变得亮丽起来。骨子里的优雅,她是学不来的。
脚底的疲惫和雨天的寒意让她开始懊恼自己没有带雨伞,一个人总要顾及得周全一些。要在平时,她一般都会根据天气带雨伞或者遮阳伞出门。可偏偏今天用的是chanel的链条包,她心疼装太多东西会把包撑坏,便把伞拿了出来。毕竟这种包包在设计时并没有耐磨这项功能,买这品牌的人大多不会等到用坏就会换下一季的新款。可是她花的是自己的钱买的,而不是别人送的,还是有些心疼。
微信聊天置顶的林牧兴还是发微信来了:“刚加班结束。你在哪儿,发个定位,我来接你吧。”
邹奕心头一暖,天气的寒冷和大雨中的无助让她想接受这样的好意。她拿起手机刚刚要回。对方又发来信息:“顺便请你来家里吃个宵夜吧,朋友从日本今天刚刚空运来的三文鱼,明天就不新鲜了。还有欧颂庄园的红酒,你肯定喜欢。”
她停下打字的手,看了看时间,十一点十分,暗暗嘲笑自己,哪有无缘无故的关心。这个时间点,别人驱车几公里来接你,再请你去家里吃鱼喝酒,目的再明显不过了。若接受这一好意,却装作不明就里,似乎有点太不给情面,难免让人难堪。但,他委婉地提出这一要求,就表明似乎并不了解她的为人,或者并没有真正愿意去了解过。
在当下,表面传统,暗流涌动。在公开场合,人们依旧对性讳莫如深。然而,婚前性行为、婚内出轨、约炮已习以为常,甚至有电视和电影对婚内出轨表示了理解和同情,也开始学习美剧那种情节编不下去了就上床的套路来吸引观众。但邹奕偏偏沿袭了中国克己复礼的传统。尽管她知道,一个过于洁身自好的人,在当今社会多么格格不入,可已经形成的观念,要改变谈何容易。况且,不改变也不是什么坏事,她也无权去苛责他人的行为和理念。但她仍然相信,在这个浮躁的时代,仍会有人和她一样爱惜羽毛。
邹奕看穿了林牧兴的小计谋,感到一丝凄凉,凄凉的不仅是林牧兴的行为,而且是自己。恋爱前暧昧阶段的曼妙之一便在于相互揣摩对方的心意,试探,纠缠,而一旦看穿了,便不再享有这一隐秘的乐趣。看着林牧兴的信息,邹奕想,成年人的感情,大概就是这样简单而直接吧,就像老板回复的邮件。可这不是邹奕所期待的。
邹奕迅速地回了句:“不用了,谢谢,刚刚打到车了,你加班也很累了,早点休息。”对方的状态在“正在输入”上停留了好一会儿,但终究没有再回复一个字。邹奕笑笑,平静地没有一丝失望和难过。
雨渐渐变小了,邹奕从包里拿出一个防潮袋,把包装了进去,大步跨入雨中。高跟鞋踩在水里,踢踏踢踏,像小时候穿着雨鞋踩雨,竟有点兴奋。雨落在她的脸上,顺着她的头发滑下来,她不再顾及脸上的妆容有没有花,只想起大雨中的吻,她仰起脸,似乎就能够闻到那个夏天淡淡的冰淇淋味。“等会路过楼下的24小时营业的‘好的’超市,一定要买一个冰淇淋,”她暗暗地想,“不,要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