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夏至,太阳又一次直射在北回归线上,就像一个严肃的独裁歌手,开始在北方的天空歌唱。 成都,变得溽热,雨水充沛。 在雨水和太阳底下,在潮湿的空气里,我依次见到了几位不同时期认识的挚友,仿佛经历了我的少年,青年,和即将步入的中年。
S 黝黑的中青年胖子,音乐教师。肚皮圆鼓鼓地挺起,摁下去会弹起来,仿佛还能听到“叽咕叽咕”油脂的声音。在经历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磨难和苦痛之后,他站在了我面前。上次见他是三年前。认识他时我十二岁,我从他家里拿走了一本《茶花女》。 少了夸夸其谈和莫名浮夸的笑声,他变得沉郁静默,目光躲闪却又在寻求和解——跟自己和这个世界。我说你没咋变呢,不是形销骨立,还是大腹便便。他短促地说了一句:全是内伤。开始就着茶水抽烟。 经历过多少次崩溃和重塑,才能勉强撑起自己的门面,挺拔地站着?又有多少个暗藏在皮肤下的伤痕,一碰就能让他即刻崩溃? 陪他在太阳底下走了一天,校园里青草芬芳,流水怡人,架子鼓的声音把他拉回过去又拉到现实,他嗅到了自由那恣意奔放的味道。 诸事办妥,回来时又下起了雨。 成都的雨真是多啊。
W和L 我们是高中同学。W,银行职员。三观正得特别邪乎,棱角分明,喜欢思辨,并时时发表一些笃定的结论。L,铁路职工,特别帅,性格阳光温和,观念传统正派,已婚,已育。 W和L彼此该有七八年没见了。相同的方言和同窗经历,自然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消弭了时间带来了隔阂,火锅桌上一直在交头接耳。明天大营在定西办婚礼,于是我们在火锅桌上录了个祝福视频。大营,新婚快乐! 火锅罢了,和L一起步送W回去。从人民公园到天府广场,三个人的思绪全都飞到了高中,讨论变态的班主任,依稀记得的同学。回过头来,我和L又极力劝W留在成都,找一男朋友安身立命。 晚上十点多了,空气依然湿热,时不时有些清凉的小风送来,意外地惬意。
阿玮 大学同学,硬件工程师。挚友良师。勤勉,坚韧。瘦弱的外表下有一颗钢铁般的心,迷离的双眼皮总是透出一种慈母般的善良,还有对弱小人类无尽的悲悯。 他最懂得生活的艰辛,也对生活最善良;他最知道什么是是非对错,也最会尊重别人的是非选择。在他心里,有一条清晰明亮的命运之路,这条路上荆棘丛生,他已遍体鳞伤;但他看到了道路两旁盛开的粉蓝色牵牛花,远方曦光微露。他怀着西西弗斯般的坚强决心和不屈信心,埋头前进。 送阿玮进站,想给他一个拥抱,又觉着肉麻。上车后阿玮给我发消息,说怕我体毛太多,胡子太扎。上一回见他是六年前,我还没留胡子。下一回见他,会是什么时候呢?
彪爷 凉山人士,诨名二狗子,顾名思义,又二又狗。现在在贵州大山里做建筑工人,曾做过工程师,辅导老师,传销成员等多种工作,足迹遍布祖国大江南北。我至今对他谜一样的过去一无所知。 两年前,他翘着二郎腿坐在自己淘来的二手钢琴前,左手拇指和食指捏着烟,右手在黑白键上摩挲。阳光灼热,阳台上葱绿的爬山虎顺着栏杆爬上来,阴影投在他烧制陶器的锅炉上,锅炉旁的陶皿里装着空气凤梨。他吐着烟圈,眼睛瞪得溜圆,跟我讲了一个爬山虎的故事。 那时候他高三,正趴在桌子上困午觉,上课铃声响起的时候他的眼皮还在打架。朦胧中,他的目光穿过教室的门,落到远处红砖砌成的墙,墙上爬满盛绿的爬山虎。阳光灼热,没有一丝风。毫无防备,一抹白色走进了红墙绿叶的画景中——白色的裙子,乌亮的头发,从画景边缘走到中央,从远处缓缓走向近处。阳光由禁锢开始松动,给这抹白色让出一条路来;空气由沉闷变得清爽,携带着远方山涧流水的甘甜。这是夏天的味道。 他的眼睛被灼伤了,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他用“闪回”这个词形容这一幕:无论何时何地,做任何事情,他都会闪回到高三那个午后,爬山虎爬满红砖墙,一抹白色刺痛眼睛和心。送他去车站的地铁上,我问他,难道不会被生活的细节所陶醉吗,比如吃胖,喝醉,赚很多钱?他说他的命运被这抹白色牵引,一直在围绕那个伟大的闪回折腾,越来越接近。 按照彪爷的说法,每个人都有这样的闪回,命运的种子早已播下。我回头张望,恍惚间看到了我的童年:一个孤独的野孩子,在田野里奔跑,试图歌唱,却发现什么歌儿都不会,竟尔哑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