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案回忆
夜深。窗户开了,有人从窗台上跳了进来,姚达从睡梦中惊醒,起身摸起一把水果刀和闯进来的人干了起来。躺在身边的哥哥姚岩却一动也不动,睡得那么沉,但不幸的是混战中那把水果刀插入了姚岩的身体。
这是重返故里的姚达回忆起来的一个梦,当时他走在家乡的一个小巷子里,小巷叫虞巷,外地人听不明白,见这里老是下雨,管它叫雨巷。一踏上巷子步道的石板,他就想起了七年前的这个梦。石板是赭红色的,家乡盛产的红砂岩,这种石头是天然的磨刀石,石头垒着石头若是堆得高了,还连成一片的话,像极了丹霞地貌。
这种暗暗的红色,七年来一直在他心头萦绕着,就像那天晚上的梦。那天晚上的梦让他一阵揪心,他疼醒了过来,望着暗夜中微微泛白的天花板,他吁了一口气,庆幸只是一个梦。
天下着小雨,他继续走着,巷子靠河这边的木板房很有些年头了,那颜色像码头上晾晒了很久的麻布袋。在他走后巷子还遭过一次火灾,烧掉了一大片木板房,残垣断壁上不时伸出一根烧焦的木梁,斜斜指着天空,屋子上面的屋顶和板墙都没了,露出巷子后面的河,河面飘着绵绵细雨,酝起一层薄薄的雾。
湿漉漉的石板上,岁月的脚印踏出了凹下去的窝窝,这些窝窝里,石板与石板的缝里,都积满了雨水。他记起一到这个季节,家乡的空气里都是雨水的味道,湿湿的,就像那天晚上的床,当他从噩梦中醒来,顿时如释重负,揪着的心好不容易才放松下来,他摊开双手想舒展一下筋骨,却摸到床单上湿湿一片,一股黏稠的液体沾上他的手指,再往前一伸,他的手掌,还有手臂都沾上了那黏黏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他睡意全无,晃了晃微醺的脑袋,坐起身来,手碰到了哥哥的脚,脚似乎失却了温度,微微发凉,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透过来的弱光中,哥哥仰面躺着,水果刀插在他的心脏处,直没入柄。
那把水果刀不是他的,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脚下的石板路到了一个水果店,他停下来,往日店主的位置只有老板娘一个人,在摊子后面静静坐着,七年前她刚刚嫁了邹老板不久,如今可老了许多,脸上爬上了一道道皱纹,以前她可是这条巷子里的水果西施。他上前去,不打紧的,只要不出声是没人认得他的。
他站在摊前,右脚碰到了什么,一块磨刀石搁在水果摊的支撑腿边。他指着香蕉,老板娘拿起水果刀把他比划的那块切下来,是的,太像了,他当然知道不是当年的那把刀,但确实太像了,那天晚上也是下着雨,石板路上湿湿的。来到这个水果店的时候,搀扶着哥哥的水果店邹老板停下来,为他们挑了一些水果说是醒酒。
他提着装满了香蕉苹果的袋子继续往前走,只是里面没有水果刀。那天晚上袋子里是有水果刀的,他记得当时脑袋有些沉沉的,垂下来架在张屠户的肩膀上,一晃一晃之间,他看见了那把刀,刀尖露在袋子外面似乎就在他鼻子下面晃动。
张屠户的店面也到了,门是那种一条条的木板,上面分别写着壹贰叁肆伍陆柒,店子开的时候卸下来按顺序叠在一边,打烊了又一块块拼上去。木板还是那些木板,店的招牌却换成了一家裁缝铺子,店没开,木板按照数字的顺序竖起一道墙,墙角一块赭红色的磨刀石斜在石阶上,表面很深一道槽,亮亮的。
这个店子过去就是一个更小的巷子的入口,如果他愿意右拐,这条小巷可以把他带到自己的家,一个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那天晚上,是他最后一次回家,邹老板一手架着他哥哥,一手提着水果;张屠户一手架着他,一手在他兜里摸索着房门的钥匙。天有些黑,屠户只顾扭头找着他的钥匙,不留神一脚踏进路边的排水沟,搅起一股浓浓的腥臭味。这是屠户处理污水的地方,他干完屠宰活,木盆里的血水便往这里一泼。他照样骂骂咧咧,好像踩了满脚的狗屎。
他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右拐,一直往前走着。如果不是要去坟山,他连这条巷子也不愿意经过。这条巷子是去坟山的必经之路,巷子的左边是河,右边是山,山与河之间长长的带子一样的土地上,人们世世代代地劳作休养,于是有了这条巷子,这些民居,这些店铺。
他回忆起那天晚上是从坟山那个方向回来的,他们四个人喝了酒,相互搀扶着,趔趔趄趄,他说口渴想吃水果,他们特意多走了几步去了水果店,他还说家里没有刀切水果,于是邹老板拎起一把水果刀也丢进了袋子。
邹哙说是老板,其实也是和自己年纪差不多,高中没毕业就开了这家店。张忠也是,辍学以后子承父业拿起了屠刀。他们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哥们,那时候去上学在巷子里一声叫唤,几个小伙伴就呼朋引伴呼啸而去,放学回家他们会掏出弹弓打打麻雀,或是趴在地上玩弹玻璃球的游戏,不到天黑是不会回家的。
到了去学校的路口,他右拐进了这条巷子,巷子的尽头山脚下就是学校,学校后面的半山坡上密密麻麻都是墓碑,老家的人都说这里风水好,背山面水,看那条横贯东西的河流,还有河流旁边的巷子,都一览无遗。
去学校半路上大柳树下的那一片泥巴地,地面上依稀还有那么几个小洞,现在的孩子还玩弹玻璃球的游戏吗?那时候哥哥不感兴趣,只是为了一起回家在旁边等着。他和邹哙张忠是经常玩的,趴在地上撅着屁股,他们互相配合着,把别的小孩的玻璃球都收进自己兜里,哐啷哐啷晃着满口袋的战利品扬长而去。
那天晚上邹哙摇着他家的门,门和松散的门框之间也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他们相互搀扶着到了家门口,张忠始终没摸到他的钥匙,他努努嘴示意可以爬窗,张忠自告奋勇地翻窗而过,从房里面打开了门。他和哥哥一头一尾躺上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那一晚他睡得很沉,每次喝了酒就会这样。
他看见那个小面馆了,那个晚上他们喝酒的地方,它的外墙上那时常贴着布告,上面列满划红杠的人名和他们所干的勾当。面馆离校门口不远,还是吃饭的地方,只是招牌换了,靠窗坐着一对父子在吃着面条。那一晚他们就在这里,巷子里唯一的餐馆,没有正式的点菜,但可以让店家按照面条的码子加大分量炒几盘端上来。那天他们也挨窗而坐,端着酒杯睥睨窗外来往的人们,遇上熟悉的大声打个招呼,他喜欢那种感觉,想象着自己当真成了上海滩里风流倜傥的少年,他的外套口袋里也别着一条白色的手帕,只是有些不伦不类。酒一喝,哥们几个都吹起了牛,他的话也越来越多,说他们兄弟俩在坟山后面的溪谷里淘沙金,最近手气好,还挖到了一块不大不小的金块,听得邹哙张忠的醉眼都亮了。关于金子的用途,平日里话不多的哥哥语气很坚决,就是要像哥们一样在巷子里有一个自己的店面,哪怕是开一家南杂店,也先置下一个店面再说。他沉默了。
校门口右边还是那栋两层的教学楼,不同教室的窗口飘出不同的声音,初听纷乱芜杂,却又乱中有序。那个拿着三角尺在黑板上比划的不是班主任吗?他的头发全白了,手中挥舞的好像变成了一根直尺,那是一根经常会落在他头上的直尺,老师对他打归打,但常说他解题思路独到,只可惜读不进书。到了操场边,他几步便站上了操场中间的主席台,这场地比记忆中可是要小了许多。
操场的角落里斜斜地站着一颗槐树,那是他们曾经练习功夫施展拳脚的靶子,树干上被刀砍过的地方,都长成了一道道的疤。张哙的书包里经常会有一把从铺子里偷拿出来的杀猪刀,放学以后他们不是趴在地上玩玻璃球,便是在这里习武比试。那一部风靡大江南北讲述一座寺庙和僧人的功夫片让他们神魂颠倒,恨不得也剃了头点了香疤入到那寺庙里,习得一身绝世武艺纵横江湖。那天他舞的兴起,手中尖刀一把捅入树下觅食的黑猪的屁股,黑猪凄厉的嚎叫随着狂奔的蹄子斜斜地穿越了整个操场。邹哙张忠目瞪口呆,谁也没想到他一副文弱模样,会对一头畜生痛下杀手。也是在那天晚上,他回家见到躺在地上疼哭的娘,他返身一脚踹倒了抱着酒瓶坐在门槛上的混球老爹,老爹连滚带爬仓皇离去,从此音信杳无。
他沿着操场的边缘踱步,来到两栋教学楼之间的宣传栏前,上面是红榜和板报,但那时他只记得上面一幅幅黑白的照片,那些从公审大会到郊外刑场的照片让他在平静的校园里莫名地兴奋,就像唆酸汤粉,喝着喝着上面厚厚一层油泼辣子突然呛入了喉咙。他们最大的快乐来自于县城里的公审大会,每逢这一盛会,他们必定推着单车立在人群中,伸长脖子看着那些脖子上吊着牌子名字上画着红叉的犯人,看他们押送上卡车,在城里游街。随着卡车一出城,他们憋足了劲将车轮蹬得如同风火轮一般,在绝尘而去的卡车后面紧追不舍,只为了赶上能从老远的地方看上一眼行刑的场面。有一天他指着宣传栏上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扭曲着身子扑倒在草地上的身体,那身体头扭了过来嘴张着眼睛睁着,他得意地告诉两个死党,他亲眼看到这名犯人跪在地上,随着一声枪响往前倒下,反绑的双手在身后不停抽搐。其实这多少有些意淫的成分,因为他站在远远之外的一个山坡上,但他说的好像当时他就在那个行刑的军人边上似的。他的死党那天半途而返没能看到,于是听得瞪大了眼张大了嘴,恨自己不能坚持把风火轮踩到那个神秘的地方。从此他们互相称呼“张犯”“邹犯”“姚犯”,他们斜着眼角叼着香烟这么喊着,喊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快感。
后来,这三个称呼中的前面两个竟成了现实,这是他后来听道上的朋友说的。他们的脖子被吊上牌子,牌子上的名字画上红叉,双手反绑在身后,他们低着头被押上卡车,去了那个神秘的地方。一切是那么突兀,又都在情理之中,那天晚上有人目击他们搀扶着他和他将要死去的兄弟回到房间,然后在导致被害者死亡的水果刀上和房门上都发现了邹的指纹,在窗户洞开的窗台上发现了张的脚印和几根猪毛,本着“从重从快”的原则,他们很快就登上卡车踏上了不归之路,有人说他们一路高呼冤枉,也有人说他们低垂着头绝望无语。
继续往前走,操场那头的教学楼是一层平房,他绕开了,他怕看见哥哥呆过的那间教室。从踏进坐落在山脚的学校开始,他的思绪就没有停歇,恰如大雨天从山上冲下来的激流,俞是靠近山体,山沟里的水流就俞是汹涌。他多么希望兄弟之间没有分歧,多么希望哥哥能跟着他一起去南边的小国,用金子的本钱去做那更大来钱更快的生意,这门生意是一位很有来头的黄金贩子告诉他的。那天深夜发生的,他已分不清梦里梦外,他只记得醒来以后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等缓过神来,他决定提前执行他的南下计划,他翻身下床去摸床板下,装着金子的小布袋却不在了,他的心一阵发紧,找了好一会儿,最后他扶起哥哥还有些余温的头,在他枕头下面摸到了。
他绕过那片平房,一条小小的土路承接着他的步子,将他迎到半山坡的坟地,他去给母亲挂青,母亲安歇在那儿,再也不用抱怨他的梦游扰得她睡不安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