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猪(上)
一
北贤庄出现野狼了,嗷嗷的怪叫声,让整个村子都人心惶惶的。
猪圈里,老脏半跪着,用膝盖死死地压住小猪,又伸手扯过一截绳子来,套在猪身上勒紧了。他站起身来拍拍裤子上的土,又拿起放在猪圈墙上的搪瓷盆,认真地听着从北洼沟传来的狼叫声。
老脏仔细回忆着,上一次听到狼叫声应该是十几年前了,当时他还是小脏,穿着开裆裤,因为偷吃隔壁大伯家的苹果,被母亲拿着笤帚疙瘩追得满大街跑,小脏一边跑一边哭,鼻涕泡都破掉了好几个,可母亲仍旧是骂骂咧咧,穷追不舍。小脏顺着山路往前跑,可刚到北洼沟,就听到了几声狼嚎,他立刻愣在了原地。 狼的叫声时断时续,像是在呼唤同伴,又像是在哀怜自己的狼命,听得人胆战心寒。当时母亲找到他,也不骂了,也不打了,笤帚疙瘩一扔,就把他拽回了家。从此以后,小脏再也不敢去北洼沟了。
后来北贤庄连着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雨,把村子里里外外都冲洗了一遍,山上密密麻麻地渗出许多条小溪来,收不住的膀胱一样,哗啦啦汇到了河里,浑澄澄的河水卷着烂树根、糟木头流向了村外,大雨停后,北贤庄就再也没听见过狼叫了。十几年过去了,这狼又回来了吗?老脏站在猪圈里想着往事,小猪哼唧一声,又把老脏从回忆里拽了出来。
农村的习俗,一过了大寒,就该杀猪了。每年开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买一头小猪,萝卜白菜、玉米糠面喂一年,到了腊月,猪命就该有个了结了,毕竟舒舒服服过了一年,也该用肉身报答主人了。杀猪的时节一般都是天寒地冻的,村里年轻的男人们穿着大棉猴聚在一起,把大铁锅支上,把杀猪刀磨好,再把猪摁在木板上,在猪的嘶吼声中,一刀割开猪脖子,猪命就归天了。
老脏左手牵着猪,右手拿着搪瓷盆,顺着小路往杀猪点走去。老脏单眼皮、小眼睛,鼻子和嘴受了气似的小的可怜,似乎五官都在给脸腾着地方,让横肉在脸上肆意发挥着。他家的猪跟他一样,也是白白胖胖,毛发也亮油油的,太阳底下还泛着光,眼神不好的说不定还能被晃了眼,光泽的鬃毛下面,是一张泛着幽幽粉光的猪皮,煞是喜人。老脏背着胳膊往前走,猪就跟在他身后,一路扭着屁股,像是在走T台秀。猪蹄子走在石板路上,发出嘎达嘎达的声响,单听声音,让人以为这是一个穿着高跟鞋的漂亮女人,嘎达嘎达,遮不住的清高与华贵。猪也不四下乱嗅,自顾自地跟着老脏,像是在猪圈里修了一年的佛,踏入这花花世界,不动一丝凡心,只是眼神迷离地昂着头,迈着轻盈的步子向前走,活脱脱一个看破凡尘的佛陀。
村东头的杀猪大戏早就上演了,井边聚满了人,大铁锅里热气升腾,猪叫声、人喊声此起彼伏,大家有序又混乱地忙活着。一个穿着破棉袄的妇人正在大铁锅底下烧着柴火,两个穿着围腰的汉子正抓着死猪的两条后腿,将猪身缓缓地送进脏兮兮的水里。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正用刀片刮着猪头上的硬毛。此外,还有接血的,开膛的,灌肠的、抬肉的,吵嚷着乱成一片。
本来升格成了佛陀的小猪终究还是怕了死,听到同伴撕心裂肺的吼叫,它就发了慌,歪了身子就要跑,老脏终于发了怒,冲着小猪的脊背踹了两脚,猪哼唧两声,像是撒娇不成的姑娘害了臊,又耷拉起耳朵乖乖跟上了老脏。
“老脏!心疼你家猪啊,这么晚才弄来?”旁边一个拿着刀的男人喊道。
“舍不得?”老脏噗嗤笑了出来,横肉都堆到了滚圆的脸蛋上,“它要是你媳妇,我肯定心疼死了!”
“一边去!”男人尴尬笑笑,“来,哥几个该干活了!”
几个男人七手八脚地把刚刚流干血的死猪掀到一边,又都过去拽老脏家的猪,猪一看这么多人过来,吓得没头没脑地乱窜起来,男人们本来没多少精神,猪这一闹,又都来了劲,纷纷拿出真本事来,又是揪耳朵,又是抓后腿,折腾一番总算把小猪摁到了木板上。
猪嘴里发出凄惨又绝望的嚎叫声,像是给全村的猪通风报信似的,声音响彻了北贤庄。它那粉红色的肚皮随着吼叫声,一上一下地鼓动着,嘴里又冒出了白气,早上吃饭时风干在嘴边的猪食混了口水,黏糊糊地流到了木板上。男人举起刀子一下捅进了猪的脖子里,血袋子破了似的,血水哗啦啦流出来,老脏赶紧把搪瓷盆塞到了猪脖子下面,血水又哗啦啦聚在了盆子里,红得发黑,冒着血泡。猪的吼声也渐渐发生了变化,像是唱乏了的歌唱家一样,忽地走了音。
一个摁着猪后腿的男人刚撒了手,就觉得大腿边上热乎乎的,他低头一看,就见猪的下身正喷着尿,这猪临死前失了禁,把男人半条裤腿都尿湿了,众人见了都笑起来。
“老脏,看你家这猪,死了还尿我一裤子!”男人撇了嘴,用手捏着裤脚,又低下头闻一闻。
“该!没尿到你头上算好的了!”老脏笑骂一句,“回去就告诉你媳妇,就说裤子是你自己尿的。”
“回去让你媳妇也给你尿一泡!”男人们兴奋了,都胡乱调侃起来。
猪血接完了,老脏就端起搪瓷盆来往家走。旁边空地上,几个孩子正踢着一个什么东西,老脏仔细看去,发现那是一个水泡,也就是猪的膀胱,水泡沾了土,看起来脏兮兮的。老脏走过去假装没看见,抬脚狠狠踩在了水泡上,噗呲一声,一股尿水直接喷在了几个孩子的脸上,孩子们立刻被吓哭了,张着大嘴干嚎起来。老脏也不理他们,端着猪血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就看见了刘柱。
刘柱正往竹筐里盘着猪肠子,大肠盘了一筐,小肠盘了一筐,肠子安心地窝在里面,滑溜溜地冒着热气。
“刘柱,又在给你媳妇弄猪肠子啊?不嫌臭啊?”
刘柱抬头看看老脏,也不答话,只是专心地盘着肠子。
刘柱个子不高,梳着一个油亮的分头,眼睛不大,嘴唇很厚,耳朵后面总是夹着一根削尖了的铅笔,他还有点驼背,这多少跟他的工作有关,刘柱是个木匠,谁家做个门窗,割几块门板,都会来找他。
刘柱小时候就被父母送到了邻村一个木匠家里做学徒,几年后师傅病死了,他也学成了,他做的木工极其精巧结实,比他师傅还高出一筹。可能是常年和木头打交道,他变得沉默寡言,而且性子特别直,不大会奉承人,闲话也基本不说,没事的时候就噘着嘴,躺在椅子上听收音机。刘柱做什么事都很细致,头发永远梳得溜光,衣服上的补丁也缝得格外工整,家里的干柴都被锯成一样长短,整整齐齐地码在墙角。
老脏把搪瓷盆放到地上,准备跟刘柱闲聊两句,可是刘柱却弓着腰,把那筐盘得整整齐齐的猪大肠背在了身上,转了身就往家走。清红的血水顺着筐子底部滴滴答答掉下来,最终汇成一股水流,很快浸湿了刘柱的补丁毛衣。
老脏见地上还有一筐猪小肠,就急忙去扛那筐子,老脏不是热心,他只是想趁机跟到刘柱家里,偷偷看一眼刘柱媳妇。
刘柱有个神秘的媳妇,虽然嫁过来一年多了,但没人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只听说她很漂亮。这媳妇叫崔疯子,崔疯子自然姓崔,至于名字,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不过崔疯子并不疯,至少没人听过或见过她发疯,这个古怪的外号也是从她娘家那边传过来的。
据说崔疯子原本是个漂亮又懂事的小姑娘,干活勤快,还总爱笑,谁见了都要夸两句,可惜到了二十岁的年纪就疯了,至于为什么疯,传说的都相当模糊,只听说当时父母因为一些家庭琐事争吵,夫妻俩都是怒气冲天,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举着长刀子胡乱比划,挤奶回来的崔疯子一进帐篷,就看到她爸瞪着大眼珠子,拿着刀在她妈脖子上比划,崔疯子没见过这阵势,一下子就被吓疯了。其实父母都没受什么伤,擦破点皮而已,可女儿确实是疯了,她大喊大叫地躲到床底,吼叫了一会儿就翻了白眼,吐了白沫子。
自此崔疯子的名号就在草原上一炮打响了,有人指指点点,有人说说笑笑,有人专程骑马赶来,就为了看个热闹。为了给女儿治病,父母四处找医生、求方子,可在那个年代,很多人不觉得精神病是一种可以治愈的病,最后父母都麻木了,想着忍下去吧,也别刺激她,说不定哪天就好了呢。可崔疯子的病却越来越严重了,最让父母头疼的是,姑娘的婚事也受到影响,与崔疯子定了娃娃亲的男方很快退了亲,这姑娘算是彻底没人要了。
草原待不下去了,父母就联系了外省的亲戚,想搬家。说来也巧,崔疯子这个外省的亲戚和刘柱的木工师傅熟识,两人见面喝了酒就聊到了崔疯子,木工师傅开玩笑说让刘柱娶了崔疯子,这玩笑开着开着就成真了。
当时刘柱还在跟着师傅学木工,人老实巴交的,见着姑娘就脸红,一次跟着师傅去一户人家做门窗,东家的大闺女给他端茶时,多看了他两眼,他就羞红了脸,也不说话,也不接茶,拿起刨子就在木板子上推,吭哧吭哧蛮干起来,脸上憋得像晒伤了一样红,结果没推几下,一块好好的木板就给糟蹋了,姑娘见他这样可爱,心中就生出一万个喜欢来。后来东家托人说想招他入赘,可他脸皮薄,半个月没给回信,大闺女以为他不愿意,也就没再追问,最后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后来师傅就给他介绍崔疯子,刘柱的父母早就没了,师傅看他可怜,就拿出了家长的架势来,撺掇两人,他跟刘柱说,姑娘长得俊,人又高大,至于崔疯子的精神问题,师傅却一句都没提。
见面时,刘柱穿的是正式的中山装,头发也是认真梳过的,但两人见了面,刘柱就没抬头看过崔疯子,只红着脸低着头,厚嘴唇撅的老高,崔疯子的父母见他这样,以为他不愿意,就让木工师傅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谈。师傅就把刘柱拽到厨房,悄悄问他什么想法,刘柱也没迟疑,干脆地点了点头。既然刘柱有意,师傅就把崔疯子的情况里里外外都摊开了说,听说崔疯子有病,刘柱心里就犯起嘀咕来,低着头表达不悦,师傅也只好安慰他,说大闺女的脑子其实不碍事,根本不耽误结婚,而且人长得是万里挑一的俊俏。
没出所料,刘柱最终还是答应了这门亲事,按照双方约定的,崔疯子嫁过来,岳父母也跟着住到北贤庄,刘柱的哥嫂搬到了外村,正好空着一处宅院,刘柱就让岳父母住了进去。岳母可以帮着做饭,照顾女儿女婿,刘柱也要像伺候亲生父母一样对待他们。村里人都说,刘柱娶了媳妇,还顺带有了爹娘。
刘柱和崔疯子举行婚礼时,村里来了好多人,大家都想看看这个内蒙古的媳妇长什么样子,可是直到婚礼结束,崔疯子头上的那块红布都没揭下来,等人们逼着刘柱去掀红盖头的时候,崔疯子的父母就把女儿拉进了西屋洞房里,关上了门,自此之后,那个洞房就没外人进去过了。
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崔疯子一家的底细,只知道是内蒙古来的,不过是汉族人家,可是没过几个月,风言风语就传开了,崔疯子一家在内蒙的事迹就像在村头大喇叭上广播过一样,搞得人人皆知了。
这要归功于那些坐在村口说闲话的妇人们,她们把四处打听来的消息,像是集市摆摊一样摆在村口,你一言我一语,添点油加点醋就把事件还原了。崔疯子的父母怎么打的架,女儿怎么疯掉的,定好的娃娃亲是怎么退掉的,怎么和刘柱相的亲,一切都梳理得头头是道,似乎他们都是当事人,恐怕连崔疯子不知道的、没经历的,她们都编造得一清二楚。
大家说归说,可是终究没见过崔疯子本人,这个女人谜语一样摆在台面上,大家使劲猜、用力想,可谜底就关在刘柱家,还上了锁,大家心急如焚地想得到答案。妇人们心急了,就去刘柱家里坐坐,借东西也好,送东西也好,反正是有个理由的,坐定了就拉住刘柱问东问西,可刘柱撅起厚嘴唇一问三不知,按照村里人的说法,刘柱属于那种一棒槌打不出个屁来的人。
妇人们又趁刘柱不注意,扒在那上了锁的门框边往里瞧,缝隙太小,只能看到半截炕头,炕头上或者露着女人的半条胳膊,或者搁着两只大脚,却看不到身子和脸,再往里瞧,就见桌子上方的白墙上贴满了红色的剪纸,像是小孩剪出来的一样,歪歪扭扭的也不齐整,妇人们看半天只觉得眼疼,最终还是无功而返了。
人们说崔疯子漂亮,会剪窗花,可其他情况一概不知,就在去年年关的时候,人们又知道了崔疯子另一个秘密,那就是她爱吃猪大肠。当时刘柱背着竹筐把人们不要的猪大肠全都收了走,别人问他,他就说自己爱吃,可村里人都是看着刘柱长大的,怎么能信这鬼话,再问,刘柱就说丈母娘爱吃,老丈人也爱吃,妇人们又问那新媳妇呢?刘柱就涨红了脸,说媳妇也爱吃。这可是个爆炸性新闻,爱传闲话的妇人们着了魔似的议论着,没想到漂亮的小媳妇整天不出门,躲在家里净吃猪大肠了。
妇人们一边咂摸嘴,一边想象着那美艳的崔疯子满嘴嚼大肠的样子。故事越是奇巧,就越有传播度,大家都按照自己的想象,有声有色地编造起来:吃起来要蘸醋的,还得就着大蒜吃……妇人们各种怪异的想法全都聚集到了崔疯子身上,就好像大家把沾了自己味道的口香糖吐出来,全都贴在了崔疯子脸上,崔疯子在众人的想象中变得千奇百怪了。
老脏累得气喘吁吁,他扛着竹筐迈着急促的步子,一路跟着刘柱到了院子里。刘柱见老脏跟了进来,赶紧跑过去帮忙。
“我自己来就行了!”刘柱轻轻说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一点埋怨和不快。
刘柱又忙活起来,把两筐肠子搬进厢房里。
老脏活动着酸麻的肩膀,忽然觉得脖颈处一阵凉意,这才发现肩头早已湿了大片,冷风一吹,他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老脏见刘柱在厢房里挪着杂物,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就伸长脖子向崔疯子住的西屋望去。
“我去趟茅厕!”老脏大声喊了一句。
老脏撒了个谎,就跑到西屋低矮的窗户前,打算偷偷看一眼崔疯子。窗户上糊着一层薄薄的窗棂纸,他伸出粗胖的手指来,往舌头上蘸蘸,又往窗棂纸上一捅,他的胖脸上立刻涌起一波波的笑纹来,小洞倒是出来了,可里面还有一层白色的塑料布遮挡,老脏的兴奋劲儿像是被凉水浇灭了,脸也立刻冷了下来。可他不服输,心里想着既然来了,那就得看到了再走,他随手拿起窗台上一个锈迹斑斑的铁钉,就要往那平整的塑料布上戳,可这时候,屋里却突然传来了女人的干呕声。老脏知道这屋里有人,可突然传来的呕吐声,还是把他吓了一跳,他拿着钉子愣在原地,想再听听。干呕声继续传来,像是烂醉之后的呕吐一样,让人听了不舒服。老脏把小眼睛一瞪,忽然认得了这个声音,这分明是女人孕吐的声音。
崔疯子怀孕了?老脏苦笑着摇摇头,想想崔疯子嫁过来也有一年多了,也该怀孕了。老脏忽然想起媳妇苹花来,想起了苹花那总也鼓不起来的肚子,那是老脏的心病,他突然感觉无比失落,失落中还掺着点嫉妒的劲儿,他丢下生锈的铁钉,冲着厢房喊起来。
“我先走了,刘柱。”
老脏急匆匆往外走,思绪却像长了滕的植物,把他的脑袋紧紧包裹起来,媳妇苹花,儿子马蜂,还有那裂了唇的婴儿,记忆像海浪一样涌来,汹涌澎湃。
二
严格地说,老脏有两个儿子,第一个儿子刚出生就被扔了,这得从几年前说起。
苹花还是大闺女的时候,梳着一根普普通通的大辫子,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花衣裳,算不上漂亮,更不能说丑,平平常常一个人,没什么特点。她和老脏第一次相亲,就互相喜欢上了对方,在市区公园里划过几次船,两人的婚事也就定了下来。
苹花嫁到北贤庄不到半年就怀了孕,肚子撑得老大,像是一个巨大的肉瘤,谁见了都称奇。男孩!肯定是男孩!大家都这么说,老脏对苹花的态度也逐渐好了起来,不再对她无故打骂了,甚至还经常买一些饼干、挂面什么的让她补身子。两口子对这个孩子都寄予了厚望,可是孩子一生下来,两人就陷入了绝望。
孩子出生那天是腊月十六,天上月亮很圆,屋里却十分昏暗,昏黄色的灯光将整个房间染成了老照片的色调。苹花躺在一张破旧的木床上,床吱吱呀呀地哼叫着,和苹花那压抑的嘶喊声相互映衬着,像是故意地一唱一和。
接生婆五婆子用力揉揉斗鸡眼,大声鼓励着苹花:“用点劲儿!喊大点声!”。
虽然苹花喊得撕心裂肺,但声音却很小,像是怕人听见似的。她痛苦地晃着身子,手握起拳头一用力,孩子终于出生了,哇的一声哭啼让房间里的吱呀吱呀声戛然而止。
五婆子脸上的褶子挤成一团,笑得像团废纸。
“生了!是小子!”
苹花听了,满眼的泪溢了出来。
五婆子用消了毒的剪子把脐带剪断,又把孩子抱住了,用粗糙的大手在孩子湿漉漉的身上摸索起来。
五婆子眼神不好,小时候母亲用很粗很长的针纳鞋底,她就趴在旁边看,母亲一大意,针就刺中了她的左眼,从此五婆子的左眼就瞎了。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左眼滚向了右边,对眼越来越明显,她的右眼也受了牵连,视力渐渐衰弱,所以每次接生的时候,她总要先用粗糙的大手,把湿漉漉的婴儿摸个遍,胳膊啊腿啊,鼻子啊眼啊都全乎了,她才露出笑容。
苹花的孩子四肢自然是健全的,可脸上有点不大对劲,五婆子凑近了仔细看,孩子的上唇裂开了,好像有一个隐形的钩子将上唇勾了起来,直接露出了红扑扑的牙床和小舌头,五婆子怕看错了,又伸出手来轻轻摸一下,随即又像触电了一样缩回了手。
孩子伸着小腿乱蹬着,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拼命哭着,五婆子脸上没了笑意,她思忖着怎么告诉苹花,这时候正在外面烧水的老脏跑进了屋里。
“是小子吗?”老脏的眼睛直勾勾看向婴儿的下身。
“小子!小子!”五婆子尴尬地笑笑,将孩子微微侧翻一下,把小鸡鸡露出来。
老脏冲过来一把抱住孩子,五婆子从床边抽出一床小褥来,帮忙把孩子裹了起来。孩子仍旧哭喊着,五婆子悄悄拽拽老脏,又伸手指指孩子的嘴唇。老脏总算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孩子的脸上,他认真看了一眼,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怎么了?”苹花坐起身来,惨白的脸上满是汗滴。
老脏皱着眉头没答话,苹花急忙把孩子夺了过来,她看了一眼,没有出声,可脸上早已变了颜色。愣了几秒钟之后,苹花突然伸出手来,就要拉扯孩子的嘴唇,肯定有个钩子把小嘴唇勾住了,拽掉了钩子,孩子就能正常了,苹花这么想着,手就在孩子嘴唇上来回捏弄,像是在解一个衣扣。
“别乱抠了,弄不好了!”五婆子赶紧伸手拦住苹花。
苹花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了,她推开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五婆子赶紧把孩子抱起来,又给孩子裹了裹小褥。
五婆子是北贤庄的接生婆,她不懂医学,也没接受过专业训练,但接生的本事没得挑,北贤庄的,包括附近几个村子里的小孩都是她接生的。北贤庄距离医院差不多有二十里路,有些人家喜欢到医院,到了媳妇快生的时候,他们就用拉车推着媳妇,走半天的山路,将人送到医院。但更多的人不愿意去医院,或者说更多的人信任五婆子,她接生的手法老练,从没出过事故,自然值得信赖。
五婆子第一次接生是个偶然,刘柱出生前,刘柱他娘在破床上躺了三天,喊得比狼叫还吓人,村里没有人敢上前碰她,家人就准备用拉车推着她到医院,可是山路颠簸,车刚到村口,刘柱她娘就大吼着滚落下来,下身也流出一大滩黑血来,这可吓坏了所有人。五婆子听说了,就跑到村口帮刘柱他娘接生,她拿了剪子,又备了开水,在拉车后面忙活起来,没过一会儿,刘柱就顺顺利利地生了出来,孩子白白胖胖,十分健康。从此之后,五婆子就开始了接生的职业生涯。
五婆子也是来者不拒,她喜欢孩子,喜欢抱着那些哭哭啼啼的小生灵。接生的多了,自然也见的多了,孩子生下来健健康康的有很多,身体残疾的也不是没有。
一次,隔壁小王庄的妇人生孩子,一切顺顺利利,妇人躺在炕上一用力,孩子就像泥鳅一样滑了出来,五婆子喜滋滋地提起孩子,拍几下,哇的一声啼哭出来了,五婆子就将湿漉漉的孩子用小褥子包起来,递到妇人怀里,屋里屋外灌满了喜气,可是随后人们就发现孩子没有后门,屁股上只有一道浅浅的肉沟子,找不着洞眼,这可急坏了一家人。当时医疗条件太差,普通的先天性疾病没法治疗,这种没后门的病例更是疑难杂症,妇人家里也舍不得把钱拿到医院里糟蹋,所以就决定让五婆子来帮忙,给孩子硬生生造出一个后门来。孩子的爷爷把一把剪刀塞到五婆子手里,让五婆子动手,五婆子自然害怕,丢了剪刀就要走,一家人又拦住她,费尽口舌地安慰她一番,又承诺孩子要是活了,皆大欢喜,若要是死了,五婆子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众人劝说了半天,五婆子最终还是举起了剪子,直接在孩子的肉沟里扎了个口子,很快娇嫩的屁股血流不止,众人又都慌作一团,用大团大团的棉花往伤口上糊,可没过多久孩子就没了声响。
作为答谢,小王庄的这家人送了五婆子一篮子鸡蛋,但五婆子推说不要,她心理有愧,对接生也有了恐惧心理,她怕以后哪个妇人又生出一个怪胎来,让她吃不消。
苹花的这个孩子又让她想起小王庄的事情来,她想起了那血流如注的屁股,一时间吓得额头都渗出了细汗,后来她听说那孩子被丢到了北洼沟里,北洼沟,五婆子的思绪突然被北洼沟勾住了。
五婆子去过几次北洼沟,那是一个长满松柏的山坳,郁郁葱葱,无论冬夏,那里总是灰绿色的,给人一种很有生气的感觉。北贤庄开垦的梯田遍布村庄四周,然而只有北洼沟没被开垦,据老一辈的人说,很早以前北洼沟是清朝林姓家族的坟地,所以才有那一片松柏林,松柏寓意故人魂灵常在,当年还有很多石碑林立其中,那种石碑是十分宽厚的大理石,碑文经过风雨洗礼,大多都已模糊不可辨认。
后来北贤庄的一个傻子盖房子,把那些又大又厚的石碑全拔了下来,垫在深坑里充当了房子的基石,当时普通农户家盖房子可以用青砖,但是用青砖盖房子费力又费钱,而且青砖做地基根本不防潮,石碑就不一样,能够阻断土层下的湿气上渗,可以说是打地基的不二之选。傻子就整天到坟地上拔石碑,村里的老人们见了就劝说不吉利,可是傻子是个愣头青,谁劝他,他就用石头丢谁,还骂骂咧咧,不说好话。最后大家就不劝他了,爱捣蛋的年轻人还撺掇他,每次经过他家门口,就夸他盖的好,让他多弄些石碑来盖成高楼,傻子听了高兴,咧着嘴傻乐,干劲也足了,吭哧吭哧蛮干了一年,房子总算盖起来了。
石碑房子外表并没什么特别的,但地基却是不同寻常的结实,房子盖成后,胆子大的村民还进去参观了一番,屋子的地面是一层冷冰冰的石碑,看起来很是吓人。
不出所料,第二年傻子就得了重感冒一命呜呼了,此后,没人敢去他家门前过了,很快石碑房前的那条窄路也长满了杂草,蔓延出一片酸枣树林来,那里结出来的酸枣与别处不同,又大又甜,还很水灵。初秋时节,孩子们会去那里摘酸枣,摘到傻子房前时,孩子们总会好奇地凑过去,看地基上模糊的碑文,等老鼠或是家雀突然闹出点动静来,孩子们就又担惊受怕地跑散了。
石碑不见了,北洼沟的松柏都有了伸展枝丫的空间,一棵棵长得都十分粗壮,沟里背阴,湿润又避风,松柏自然也长得高大,地上全是陈年的松针和松果,如果耐下心仔细看,还能在树杈上找到一两只大尾巴松鼠。
不单是五婆子,北贤庄的人都知道这里,以前村子里养的猪崽、羊羔突然死了,农户家怕是染病死的,不敢吃,就抱着这些小尸体丢到北洼沟。后来这里成了大家都知道的抛尸地点,树枝上也时常能看到乌鸦的身影,呱呱的叫声,让这个山坳更显阴森。
也许苹花这个孩子该被丢到北洼沟吧,五婆子忽然有了这么一个念头,她赶紧拍一下脑袋,不敢往下想了。孩子继续哭着,红嫩的小手在空中胡乱地抓着,五婆子看了,心中又生出许多怜悯来,毕竟这是一个刚刚降临尘世的小生命,怎么忍心给丢掉呢。
“去医院……能给治好吗?”苹花忽然抬起头来,两只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老脏不答话,蹲在墙角开始抽烟了,他眉头紧锁,猛吸一口烟,又急促地吐了出来,烟雾在房间里升腾起来,灰白色线条变幻无数,升到半空,又寻不见了踪影。
苹花见丈夫不理她,红肿的眼皮垂下,眼泪又被挤了出来,她脸上写满了落寞与无助,嘴里嘟囔:“那该怎么办呀?早知道就不生下来了。”
五婆子把孩子递给苹花,苹花抱着孩子看一会儿,伸手又要摸他的嘴,可手停在了半空,又转而拽住小褥子,给孩子掖了掖。
三个人相对无言,坐了好一阵子,老脏才把烟掐灭,他又站起身来,走到孩子跟前,仔细审视一番。
“扔了吧!反正是废了,被人笑话一辈子,不如早早有个了断!”
老脏又揉揉红胖的脸,挤挤干巴巴的小眼睛,继续说:“丢了一了百了,孩子少受罪,咱们也不用耽误。”
五婆子听了这话,一点亮光从她灰暗的眼里闪了一下,又随即消失。她心里佩服老脏,更心疼苹花,把孩子丢到北洼沟算是快刀斩了乱麻,以后好多事就都省了。
“你们两口子定吧!”
苹花自然是舍不得的,她忽然抬起头来,似乎是刚听见老脏的那句话。
“不行!这是我的孩子!”苹花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她看着老脏,眼神里充满了愤恨。
“生了这样的孩子,你还有脸了是吧?给我!”
老脏要抢孩子,苹花本能地躲避。
“不能给你!”
老脏伸手又去拽,结果把小褥子拽走了,孩子光溜溜地滑了出来,头朝下往下掉,苹花赶紧探身把孩子接住了,孩子受了惊吓,突然大哭起来。
“你干什么?”苹花喊了一声。
老脏的脸涨红了,像个充了气的大红苹果,他抬手就给了苹花一巴掌。
五婆子看情况不妙,赶紧上前劝住。
“别打,别打!动什么手啊?”
苹花脸上立刻红了起来,老脏也趁机把孩子夺了过去。
“送人不行吗?”苹花终于妥协了,低着头绝望地问一句。
“这个样子,给你你要啊?没脑子的东西!”老脏愤愤地骂了一句,嘴里的唾沫都喷了出来。
苹花耷拉下眼皮,盯着地面出了神。
五婆子走过去,轻轻拉住苹花的手,安慰道:“你们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生,不能让这孩子拖累了!”
老脏从院子里拿了一个粪筐,将孩子放到粪筐里面。他提起粪筐,又放下,脸上全是焦虑之色。
“给我吧,我去趟北洼沟,天亮就能回来。”五婆子走过来,看着老脏。老脏长出一口气,把粪筐推给了五婆子。
出了门右拐,再走一段路,就能找到通往北洼沟的那条山路了,五婆子背着孩子一步步向前走。
腊月十六,月正明,再加上乡野间白雪的映衬,整个村子都显得通透明朗,寂静的山谷里混合了风声和嘎吱嘎吱踩雪的声响。粪筐里孩子挣扎得累了,哭喊声也虚弱起来,严寒的天气让这个刚降生的生命吃不消了。五婆子从小路一直拐向了北洼沟,只在身后留下了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老脏和苹花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没了,两人对外就只说孩子没保住,生下来就夭折了,后来两人像是得了失忆症一样,再没提起过这件事。但毕竟村子小,这种消息自然是不胫而走的,说闲话的妇人们聚在村口交流一下,任何蛛丝马迹都能拉扯出真相来,很快全村人都知道孩子是兔唇,被丢到了北洼沟。得了确切的消息,大家又都心照不宣了,像得了不太值钱的宝贝一样,揣回了家,不再张扬讨论了。
没人议论了,孩子也就从北贤庄彻底消失了。多年后,在老脏的记忆里,这段往事都模糊了起来,醒来后回忆刚做的梦一样,影影绰绰的不真实,他只记得孩子那张奇怪的脸,以及五婆子背着粪筐的背影。
三
老脏和苹花的第二个儿子叫马志峰,他个子不高,额头向外凸着,看起来像古画上的老寿星。老脏不喜欢这个儿子,因为按照老脏的说法,儿子是个草包,是个孬种,马志峰总被村里的孩子们欺负,哭哭啼啼没个完。老脏把儿子的这种窝囊性格归罪于苹花,说是苹花的遗传,苹花也没什么脾气,在外面被嘴毒的妇人骂了,就躲到屋子里哭。
村里的孩子们给马志峰起了个外号叫马蜂,这背后还有一段故事。
一次村里的几个男孩想捉弄马志峰,就把他带到了偏僻的小河边,孩子们起着哄,都钻进了一个四周长满了酸枣树的空地里,摘了几个干枯的酸枣,孩子们又吵嚷着要出去,大家都相互帮着忙,小心翼翼地抬起树枝,麻利地钻了出去,最后马志峰往外钻时,孩子们都撒了手,马志峰就被困在了酸枣树的包围圈里。
“马志峰,你快出来啊!”孩子们带着笑催促着,都等着看好戏。
马志峰着了急,低了头,就往酸枣树里钻,枝丫上长长的针刺扎在他头上,扎在他脸上,立刻把他疼哭了。
“马志峰,你不出来我们就走了,不管你了!”
“你到底走不走啊!天都快黑了!”孩子们捂着嘴乐一会儿,又不耐烦地催几句。
马志峰青红的脸蛋上、凸起的脑门上已经扎了几根又黑又粗的针刺,针刺掰断了,直戳进红肉里,他着急往外钻,也顾不得疼了。
“你们帮我弄一下!”他指指挡在前面的几根大树枝,“我弄不开!”
一个脸蛋红紫的小男孩就指指马志峰右边,说:“你从那边钻,那边容易出来!”
小男孩叫建建,他脸蛋一红,鬼点子就能想出来。马志峰听了建建的话,就急忙往右边钻,结果还是被横七竖八带刺的树枝卡住了。
“用点劲儿!”孩子们大声喊着。
马志峰就用双手使劲摇晃树枝,没摇几下,就听见孩子们哄笑着跑远了,他感觉莫名其妙,抬头看去,一个碗口大的马蜂窝挂在他脑袋前面,一些飞在半空的马蜂包围了他,他惨叫着乱钻起来。比起酸枣树的针刺,马蜂的毒针威力更大,他也不管酸枣树了,直接找了个细小的间隙往外钻,钻了半天,衣服又缠在了树枝上。
“马志峰被马蜂蜇了!”
“马志峰也变马蜂了!”
“马志峰是在认亲呢!”
“马志峰回娘家了!”
孩子们像是在看喜剧电影一样观赏着马志峰的表演,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后来男孩们怕马志峰钻出来找他们算账,商量了一下又都齐刷刷地跑远了。
天刚黑下来的时候,马志峰到了家,他的衣服撕扯得破破烂烂,半边脸肿成了馒头,胳膊上手上也扎着粗黑的针刺,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涕被他擦到了没肿起来的那半边脸上。
“干什么去了?”老脏见他这样回家,心中莫名地燃起怒火来。
马志峰吓得只是哭,不敢答话,苹花赶紧拉住儿子,给他拔掉脸上的针刺,又用尿在他脸上轻轻涂抹。
“没事没事,消了毒,一会就不肿了,”苹花又给他擦擦泪,“怎么弄的,告诉妈妈!”
“是建建他们!在酸枣树里头,我出不去,他们还笑,后来有个马蜂窝……”马志峰说得很简短,但很扼要,他的鼻子一用力,不自觉地猛吸两三口气,嘴也跟着撇向两边。
老脏听了,冲着儿子的屁股猛踹几脚。
“草包!他们欺负你,你就不知道打他们?”
马志峰刚止住的哭声又热闹了起来,老脏上前又要打,苹花赶紧把儿子抱进了屋。
这件事之后,马志峰就成了马蜂,马蜂也不再和建建他们一起玩了。
在北贤庄,马蜂只和大白头一起玩,两人就像亲兄弟一样,形影不离。大白头是个傻孩子,五六岁的光景被五婆子收养了,来到了北贤庄。
全村人都知道五婆子喜欢孩子,可丈夫死得早,她一辈子也没能生一个孩子,这成了她的心病。
五婆子小时候很漂亮,在她们村里算是出类拔萃的姑娘,因为在家里的姐妹中排行第五,所以父母给她取名五妮子。五妮子梳着两个大辫子,眨巴着两个大眼睛,惹人怜爱。
小时候平原地区人多地少,吃不上饭,父母很早就要给女儿们找婆家,最好是要找山区的,山区随便开垦一块荒地,稍微种点庄稼就能长出粮食来,吃得饱不饱不说,至少不会饿死。
五妮子很小的时候就和北贤庄的一户人家定了娃娃亲,当时两方的父母坐在一起拉家常,五妮子就跟一个小男孩坐在门口玩沙子,两个人一起挖沙洞,挖着挖着,沙洞就塌了,两人都瘫倒在沙堆上咯咯地笑。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沙洞没挖出来,双方父母倒是谈妥了,这娃娃亲算是定了下来,当时五妮子并不知道娃娃亲是什么,她只是模糊地意识到将来要和这个小男孩一起生活。家长往外走,小男孩就拉着她的手说舍不得,还要和她玩过家家,双方父母听了都乐开了花。
十四五岁的年纪,五妮子就嫁到了北贤庄,这是她懂事以来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小山村。北贤庄被群山环绕,山腰往下全是大小补丁一样的梯田,村中间有一条常年淌水的河,河水清丽,鱼虾尽有。北贤庄的房子更是出奇的怪异,大多不是土坯造的,而是用石头垒成的,红红绿绿的墙面,像是贴了画纸,对一个从小在平原长大的女孩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
然而好景不长,两个刚刚完婚的小孩还没搞清怎么行房事,五妮子的男人就染了重病,没日没夜地发烧,昏迷不醒,最终不明不白地死了。男人从得病到去世,前后不到半个月时间,这下五妮子成了寡妇,鲜活的寡妇,五妮子也顺利转型成了五婆子。
五婆子的公婆并不喜欢她,在他们看来,儿子是被五婆子克死的。他们是不跟五婆子说话的,更不会把她当儿媳,娘家人也没打算把她收回去,就这样五婆子孤立无援了。不过五婆子并没有因此变得性情古怪,相反,五婆子越来越开朗了,她喜欢和人打招呼,喜欢把稀罕物件分享给别人,喜欢和人聊天,喜欢听人诉苦,她成了一个热心的人,最终又把热心全用在了接生上。
五婆子嫁过来之后不久,北贤庄又来了一批外地女人,哩哩啦啦洒了水一般,陆续到了北贤庄,她们大多都来自平原。女人们像是挖着了宝藏一样,都往这个小山沟里钻,她们同样喜欢这里的石头房子,喜欢这里补丁一样的梯田。很快很多妇人怀孕了,五婆子就把所有的热情倾倒在了接生上。她似乎是想用帮助别人这种形式,让自己忘掉生活的艰辛,忘掉失去丈夫的苦楚,忘掉遭人排斥的烦忧,可接生得越多,她想要孩子的愿望就越迫切。
五婆子一直想要个孩子,孩子自然不能是缺胳膊少腿的,至少得是囫囵的,而且得是断了奶的那个年纪,否则五婆子养不活。她到哪个村子接生,都会四处打听相关消息,当时小王庄有户人家正好想要把孩子打发掉,双方就一拍即合了。
据说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挺好,稍大了些,父母就发现他头顶上有一撮白头发,孩子越大,头顶的白色越明显,从远处看去,像是和尚头顶一颗大大的烧戒,父母觉得不吉利,说这是“孝白头”,会克死父母。白头发克不克父母没人知道,但这个白色印记似乎成了一个特殊符号,预示着孩子特殊的命运。
孩子什么都好,会蹦会跳,会哭会闹,但就是反应有点迟钝,数不清数,说话也不怎么利索。到四五岁的时候,那白色的印记像是把孩子的智商吸干了一样,越来越大,孩子智力也明显跟不上同龄人了,父母商量后,就决定把孩子送了人,兜兜转转这孩子还是到了五婆子手里。
正式收养前,五婆子专门到小王庄见了这孩子几次,五婆子拿了很多好吃的给孩子,什么花生、柿饼、红枣全都塞到了他手里,孩子见了五婆子也十分高兴,钻到她怀里不出来。孩子的父母看五婆子面善心慈,觉得把孩子交给她也放得下心,因此双方就往好了谈,也没什么条件就说多见几次,五婆子就能把孩子带回北贤庄了,以后两家就当亲戚走动,五婆子算孩子的姥姥。
这孩子到了北贤庄就有了外号,人们看到他头顶的白头发都觉得稀罕,就给他起名大白头。大白头个子很高,也很瘦,为了遮住头顶的白发,他整天戴一顶绒线帽子,即使夏天满脸的脏汗,他也不愿意把帽子摘下来。村里的孩子们经常欺负他,抢了他手里的馒头,丢到河沟里,拿石头砸他,甚至五婆子都被殃及,孩子们偷偷翻墙进入五婆子家,站在厨房灶台边上,冲着大铁锅里撒尿,还往五婆子门锁里塞木屑。
大白头和马蜂的相遇是个必然,两人在孩子们的欺压下,自然产生了深厚的友谊。大白头家有什么农活,马蜂一定会帮着干;大白头从五婆子那里得了什么好吃的,也一定会分给马蜂一半。马蜂从父母那里得不到零花钱,买不到零食,就常常指望着大白头能分他一点稀罕玩意吃。
两个同命相怜的人走到一起,自然有了相依为命的意思。
对老脏来说,儿子马蜂和大白头的这种关系让他心里不爽快,一方面他不希望儿子跟一个傻子玩在一起,怕孩子越学越傻,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五婆子可怜,把人家婆孙俩逼到绝路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心里就矛盾起来。每次见到马蜂和大白头一起玩,他就踹马蜂的屁股,也不说不能和大白头玩,就只是撵马蜂,让他回家干活。如果大白头来家里找马蜂玩,老脏就把马蜂关在屋子里,不准他出声,两三句谎话就打发了大白头。
可马蜂仍旧喜欢和大白头一起玩,一方面他能从保护大白头,或者欺负大白头的过程中找到一点点自尊,另一方面他又时常地能从大白头那里得到好吃的。马蜂个子很小,总是穿着宽大的外套,外套垂到膝盖,像个小大人;而大白头的个子却很高,很瘦,杵在路边,就是个电线杆子,这一高一矮的两人成了村里的风景,更成了孩子们的捣蛋目标,毕竟两个傻乎乎的孩子走到了一起,谁还不想欺负一下呢。
一次,七八个孩子玩捉迷藏,本来嘻嘻哈哈的都挺开心,可是中途两个男孩耍赖,躲进家里,躺在炕上睡着了,人们找了大半天才把他俩揪出来,俩孩子耍起赖皮不说正经的,弄得大家都没了兴趣,大家正要不欢而散的时候,马蜂和大白头出现了,众人又都来了兴致,围住马蜂两人戏弄起来。
大白头首先成了孩子们的攻击目标,大家想看他头顶的白头发,就把他围住,命令他摘帽子。家丑不可外扬,头丑不可示人,大白头自然不肯摘帽子。孩子们伸手够不着,就都蹦跳起来去抢帽子,都想拔得头功,大白头一手捂着帽子,一手推开跳过来的孩子。
建建脸一红,又想出个好主意来,他找了一根带刺的木棍,没怎么蹦,轻轻松松就够着了帽子,木棍上的刺把绒线勾住,一根长长的绒线被拽了下来。大白头两手按住帽子不让建建拉扯,马蜂看不下去,想去帮大白头,结果被建建一下子推倒在地。
“拽下来!拽下来!”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起哄。
建建坏笑一下,眼睛一瞪,手一拉,次啦啦扯下一大截绒线来,孩子们立刻兴奋起来,纷纷去拉扯那根绒线。好几双小脏手在半空中倒腾着、乱舞着,尽管大白头拼命地捂着帽子,可绒线还是像抓不住的小蛇一样呲溜溜跑远了,帽子上的窟窿也一圈圈变大。
“别弄了!”大白头皱着眉头说了一句,他的语速很慢,而且音色特别,像是藏在水瓮里说话一样,粗声粗气的。
孩子们没人理他,继续拉扯着,整个帽子很快缩成了巴掌大小,孩子们还想拽,绒线却突然断开了,大白头的白头终究还是没露出来,孩子们没了办法,却又生出另一个坏主意来,他们扯住绒线绳子,一圈圈缠在大白头身上,人们围着大白头欢快地奔跑,灰色的绒线又像是细蛇一样盘绕着大白头,旁边嬉笑的女孩子们又把马蜂推了过来,于是马蜂和大白头就被缠在了一起,等绳子绕没了,孩子们就一哄而散了。
第二天,大白头的脑袋上就换了一顶黄绿色的解放帽,他仍旧和马蜂在一起,两个人在田里拔了野草,准备回家喂小兔,不巧又遇上了那帮孩子。孩子们围住两人大骂脏话,把从大人们口中学来的各种脏话骂了几遍,又都觉得不解气。
建建又生出一个主意来,他脱了裤子,撅起屁股,冲着两人放了一个长长的响屁,这可乐坏了大家,男孩们纷纷效仿,女孩们则躲在一旁偷着乐。其中一个胖孩子不知中午吃了什么,正闹肚子,脱裤子放屁的时候没忍住,直接把粑粑喷了出来,马蜂和大白头被喷了一身的秽物,立刻哭喊起来。
孩子们都癫狂了,一面掩着鼻子躲开,一面又笑得前仰后合,谁料此时老脏骑着摩托车经过,看到儿子和大白头狼狈的样子,脸立刻黑了下来,他把摩托车摔在一旁,急匆匆走过去,孩子们见大人来了,都吓得没了声音,麻雀一样一哄而散了。
马蜂杵在原地,吓得都不敢哭了。老脏走上前去,伸手就想打马蜂,可是看见两人脸上都是又脏又臭,他又伸出了脚,一脚将马蜂踹倒,马蜂趴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像是个刚降生的娃娃。
“滚回家去!草包!” 老脏转身要走,却看见大白头站在旁边,他又狠狠瞪了一眼大白头, “你也回去,找你姥姥去!”
老脏骑车走后,大白头去扶马蜂,马蜂却生起闷气来,一手将大白头推开。随后两人顺着小路一前一后走到了河边,马蜂蹲下来洗脸,大白头也摘了帽子,蹲下来洗头,他的白头发被河水浸湿了,在阳光下闪着一点亮光,马蜂看见了,就大笑起来,大白头不掩饰自己的白头发,也撇了嘴傻乐起来。
马蜂回到家,就见老脏坐在圈椅上,一脸横肉红得发紫。
苹花眼里含着泪,瞥了一眼马蜂。
“哎,早知道就不让你出去玩了!”苹花抱怨一句,端了锅去厨房做饭了。
马蜂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就乖乖地站在墙角,等着挨打。
“你他妈傻啊?!”老脏红着眼,突然骂了一句。
马蜂吓得一哆嗦,偷偷瞄一眼父亲。
“是谁弄了你一脸粑粑?”老脏欠起身来,嘴里喷出了唾沫。
马蜂想说话,又不敢说话,只愣愣地站在原地,老脏伸出粗壮的手臂,一把将儿子拽到身边,又冲着儿子的屁股猛打了几下。
“你倒是说啊!说啊你!聋了吗你?!”老脏一边打一边问。
马蜂的屁股顿时火辣辣疼起来,他的两只胳膊本能地背到了身后,挡在屁股前面,同时嘴里也干嚎起来。
“是建建他们!还有刚刚!”马蜂扯着嗓子喊了几个孩子的名字。
“又是建建?!”老脏伸手扯住马蜂的耳朵, “走!跟我去他家!你在他头上也拉泡屎!”
老脏扯着马蜂就往外走,马蜂失去了平衡,身子踉跄一下,差点摔了个跟头。他迈着小步子紧紧跟在父亲身后,嘴里干嚎着,眼泪鼻涕早就涂了一脸。苹花赶紧上前去拦,老脏却猛地将她推到一边。
“一边去!都是你惯出来的!”
上了街,老脏把儿子推到前面,赶着他往建建家走,老脏一面数落儿子的不是,一面又警告他不准再和大白头交往。
“要是再让我看见你和那个傻子在一起,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老脏用力拍一下马蜂的后脑勺,“听到了吗?”
马蜂不想搭理父亲,又不敢不说话,就极不情愿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嗯来,算是被迫地表了态。
到了建建家门口,老脏卖力地吵嚷起来,使劲地拍打铁栅栏,吓得建建家的老狗都不敢乱叫了,建建的父母也丢了魂,灰着脸出来应付,老脏刚要把马蜂拽过来和建建对峙,可一转身就发现马蜂已经跑远了。
老脏对儿子彻底失望了,马蜂是长蔫儿了的茄子秧,是长疯了的小枣树,是瘸了腿的小黄狗,是没有血性的软骨头。老脏把对儿子的不满统统发泄到了建建父母身上,不仅对他们破口大骂,还把那生了锈的铁栅栏砸得散了架。建建爸爸也红了脸,从狗窝里把浑身筛糠的老狗拉扯出来,直接丢到了老脏身边,他期盼着老狗能给他们报仇,可老狗刚吼了两声,就被老脏一个飞踹踢翻了,老狗领教了老脏的厉害,哼哼唧唧地夹起了尾巴瘫软在地上,老脏见狗低眉顺眼的,跟儿子马蜂一样没出息,他的火气就更大了,他举起粪叉,直接扎向了老狗,老狗惨叫一声就一命呜呼了,自此马蜂家和建建家就结下了仇怨。
四
马蜂软弱的性格让老脏终日闷闷不乐,这闷闷不乐积攒起来,终于蜕变成了怨愤,他不愿见到这个孬种儿子,看见他就生气,摔碗,踢锅,折筷子,总之要弄出一点动静来,等儿子躲起来了,老脏的心才安定下来。
这个儿子指不上了,他又期盼着另一个儿子,这沉重的期盼自然又落到了苹花头上。其实不管马蜂孬不孬,老脏都想要第二个儿子,一个儿子太少,三个儿子太多,两个刚刚好。
在北贤庄,第一胎生了男孩的人家让人羡慕,第二胎生下来又是男孩的人家让人嫉妒,人们都会说:呵!看看人家,又生了个小子,多厉害啊!那户人家做起事来自然也会骄傲些,没满月就抱着孩子满大街显摆,见了谁都要夸孩子两句,说一些大儿子乖巧,二儿子活泼之类的话。等孩子稍大了点,百日宴更要办得红红火火,饺子、鞭炮都不能省,胡吃海喝地闹腾一天,恨不得引起全村人的嫉妒。
老脏就羡慕这种人家,街上见了调皮捣蛋的男孩,就上前摸摸头,再随口问几句:“小子长得不赖啊!谁家的啊?”
孩子支支吾吾地说了父亲的名字,老脏就趁机捏几下孩子的红脸蛋。慢慢地,捏得多了,孩子们就都提防起来,还没等老脏过来,他们就一哄而散了。老脏捏不到了脸蛋,又懒得搭理马蜂,盼望新儿子的念头就越发强烈起来,可苹花却像完全不懂他的心思,肚子总是扁扁平平的,没有一点生气。
苹花不是不想生,只是身子越来越弱,怀孕问题成了老大难。第一个孩子没了之后,苹花就在家里养了一段时间,算是坐小月子,公公婆婆特意赶来伺候,红糖、鸡蛋地照顾了几天,就没了耐心,到了年底,公婆就忙着回家蒸年糕去了。苹花月子里没养好,心理压力也大,身子很快就落下很多病根儿来。
生了马蜂之后,苹花仍旧没能好好调养,月子还没坐完,就被老脏拽到了养鸡场。当时老脏也没什么正经活计,只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瞎折腾,早些年看到邻村有人养鸡发了财,他也盖起了养鸡场。
起初生意还算红火,鸡饲料一喂,鸡也能按时把蛋交出来,老脏再雇人把鸡蛋装进印有“北京鲜鸡蛋”的纸箱子里,拉到城里菜市场上去卖,很快就大赚了一笔。可后来闹了一场鸡瘟,三四个鸡舍里的鸡全死光了,老脏想把这些死鸡卖到肉鸡加工厂,可那些老板们都嫌鸡太瘦,一只鸡都不想买。
死鸡搁了三四天,眼看就要发臭了,老脏这才想起北贤庄的村民们,他就让病恹恹的苹花站在村口拦人,谁从路口过,就通知谁去养鸡场领鸡,也算送个人情。人们问起来,苹花就按照老脏教的说——鸡是被狗咬死的。
可老脏家的狗很老实,平时钻在养鸡场前的破瓮里,小媳妇似的整天不出来,见到生人也不乱吼,只是不慌不忙地把头转向鸡房,象征性地叫两声。这狗像是养鸡场的前台,有客人来了,就通知一下老脏,等老脏披了衣服跑出来,它就又拖着屁股钻进破瓮里了。要说是这狗把鸡咬死了,大家谁都不信,苹花半路拦人,村民们自然都不愿意去。老脏急了,就让苹花挨家挨户送鸡去,苹花忍着病痛忙活起来,三四只鸡捆成一捆儿,捆得累了,就想休息一下,可她刚一起身,就觉得眼前一片昏黑,接着就倒在了一堆死鸡身上,后来苹花在家养了一个多月,身子才逐渐恢复起来。
虽然四五年过去了,马蜂都长到半人高了,可苹花的病根儿却一点没忘记家门,腰疼、头疼像是催债的一样,时不时地来找她麻烦。
苹花身子弱,老脏是知道的,为了能让苹花生个儿子,他煞费苦心地四处求医问药,农闲的时候,他就用摩托车带苹花到偏僻的村子里,找各种医生看病,看了病就带着各种包装的中药回家。熬好了药,苹花就捏着鼻子咕咚咕咚把药灌进嘴里,汤药下了肚,走马观花一样,在干瘪的肚子里胡乱逛一遭,最后全都导入膀胱里,变成了尿,排进了猪圈里,尿沾了中药味,连猪都嫌弃地避开了。
喝中药不灵验,老脏就烧起了香拜起了佛。
一个算命的瞎子说,孙家沟龙泉寺的泉水特别灵验,据说,附近村子有个老头得了皮肤病,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像是烫伤脱皮一样,看着吓人,怎么治都治不好,最后老头到了龙泉寺,用泉水洗了脸,没过几天病就全好了,脸上光溜溜的成了一个颜色,后来老头还带着老伴一起去寺里还了愿。老脏信了这个故事,甚至迷上了这类故事,他就骑着摩托车,带几个塑料桶,到龙泉寺灌水。
孙家沟的确有个龙泉寺,寺里也确实有口泉眼,但这寺却不像老脏想的那般宏伟,而是破破烂烂,显得穷酸。寺庙被几堵破墙支撑着,中间供奉着一个不知名的神仙,看神仙的打扮,像是个武将,关公或者二郎神。老脏在寺里逛了一圈,觉得没意思,就提着塑料桶直奔泉眼,那里有一个大理石雕刻的龙头,是出水口,底下是一个不太深的水坑,里面的水也并不干净,水底下零星地散落着一些小面额的纸币和硬币,老脏用水灌满了塑料桶,就欢欢喜喜地回了北贤庄。
老脏让苹花专门准备一个水瓮,把几桶水全都倒在了里面,他又让苹花每天喝这龙泉水。可苹花刚喝了一天,就开始拉肚子了,像是得了肠胃炎,蹲在厕所里大半天出不来。苹花实在受不了,就和老脏商量,想把水烧开了再喝,老脏却不让,烧开了就没有仙气了,喝了等于白喝。没办法,苹花只能忍着继续喝,扎扎实实地拉了几天肚子,也就慢慢适应了。
水喝完了,老脏就又跑到孙家沟去灌,一连喝了三瓮水,苹花终于怀了孕,她倚在水瓮边干呕了两声,算是宣布了这个喜讯。老脏兴奋起来,没想到苹花这个烂瓜蔓上竟然开出了花,很快就能瓜熟蒂落了。
得到孙家沟还愿去,老脏一直盘算着这件事,他给了马蜂一点钱,打发他去邻村小卖部买了一堆黄纸蜡烛。他想骑摩托车带苹花一起去还愿,却又怕山路颠簸,把孩子颠没了,于是他让苹花和马蜂留在家里包饺子,自己一个人去了孙家沟。
老脏走后,苹花就把生了虫的白面搬出来,让马蜂用筛面罗筛一下。和好了面,苹花又发起愁来,想包韭菜鸡蛋的饺子,可家里没有韭菜,只能去邻居家借了。
北贤庄的土地还算适合种韭菜,尤其是小河两旁的沙地,春天的时候用榔头刨几下,圈个圈就能种韭菜了。韭菜很好活,不生虫子,也不用怎么打理,像是繁殖力旺盛的牲口,今年移栽了几棵,明年就滋生出一大片来,过几年就郁郁葱葱的像个小草坪了。在北贤庄,很多人家都会在门前种一点韭菜,下面条的时候可以放韭菜末调味,还可以包饺子,烙馅饼,十分方便。之前苹花家门前也种了一些,可前阵子老脏说要种葡萄,就全都给拔了。
嘱咐了马蜂几句,苹花就提着一篮子萝卜条出了门。她顺着小路往前走,本来想到老来头家借一点,可他家的韭菜只露出一小截青根儿来,像是前几天刚被割过;吴大婶子家门前的韭菜十分枯黄,叶子上还沾了一些不知是鸡粪还是牛粪的块状物。苹花又找了半天,最终在河边站住了脚,河对岸的一户门前油油地闪着一片绿色,那是刘柱家的韭菜。
苹花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不想再耽误了,就过了河到了刘柱家门前。看到了韭菜,她又发起愣来,这片韭菜修理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像是一个挺拔的方队。刘柱家的铁栅栏半开着,苹花伸手轻轻拍了拍。
“有人吗?刘……刘柱哥在吗?”苹花谨慎地问着,声音却很小。
刘柱结婚的时候,苹花来这里吃过酒席,如今一年多过去了,有关崔疯子的传言实在太多,苹花感觉有点害怕。一两个莽撞的雨滴掉下来,砸在了苹花的鼻尖上,苹花抬头看看天,雨已经收不住了。
“刘柱大哥在吗?”苹花犹豫一下,闪过铁栅栏往院子里走。
院子里空荡荡的,东墙角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些木柴,西墙角工工整整地垒着一堆煤块,小雨齐刷刷往下掉,很快就打湿了地面。正房里隐隐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像是一种怪腔怪调的地方戏曲。苹花又叫了几声还是没人答应,怕是刘柱听戏入了迷吧,苹花心里想着就往正屋走。
没有太阳,房间里显得昏暗,整个屋子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潮湿气味,墙面十分白净,平平展展地贴着很多报纸,报纸还没泛黄,大多都是白纸黑字灰图。正屋的东西各有一扇门,东边一扇门大开着,里面没有人,西边一扇门半开着,门前还挂着半截碎花门帘,苹花走到西屋门前,从门帘下面往里看,西屋南边是一个大炕,北边是一个红棕色的木质立柜,对面桌子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收音机,收音机里一个男人正卖力地念着道白。屋子中间的地面上有一大滩水渍,旁边有一个香皂盒,盒盖上放着一个拧成麻花的毛巾,房间里飘着一种奇怪的味道,香皂味里还掺和了一点点尿骚味。
苹花正看时,忽然南边的炕上耷拉下两条女人的腿,女人迅速下了炕,在门帘的遮挡下露出半个滚圆的肚子。苹花忽然意识到这是崔疯子,她发了愣,盯着崔疯子的肚子看,崔疯子忽然转了身子,正面朝向苹花,可是隔着半截布帘子,两个女人谁也看不到谁,收音机里一连串急促的锣鼓声传来,苹花猛地惊醒了,她害怕起来,急忙跑出了屋子。
苹花走出刘柱家的门,雨就下大了,她想赶紧回家,急匆匆地要下坡,忽然看到刘柱走了过来,刘柱左手提着大大的水桶,右手攥着一把刷子。
“刘柱哥!”苹花不自然地笑了,“想在你这里割点韭菜,刚才看你没在,我……”
“韭菜啊?随便割吧!”刘柱把水桶和刷子丢到一边,两只湿漉漉的手在裤子上擦几下,他也不看苹花,急匆匆地进了院子。
苹花站在门口心慌起来,刚才进屋子,有没有被刘柱看见,她心里没底,思了前,想了后,她的心中又生出悔意来,悔不该当初往屋子里闯。
不一会儿,刘柱就出来了,他将一把镰刀递给苹花。
“多割点,我们也吃不完!”
苹花接过镰刀,又赶紧将半篮子萝卜条递过去。
“这点萝卜条你们留着吃吧。”
刘柱忙推辞说:“别见外了,都是一个村子的!”
两人客气地推搡起来,萝卜条在他们中间尴尬地哗啦啦乱响,最后刘柱执拗不过,还是拿了一个口袋,收了萝卜条。
韭菜割了,雨却越下越大,苹花又在刘柱家门口躲了好大一会儿雨,等到雨稍微小一点,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北贤庄昏黄的灯火也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
苹花把篮子遮在头顶上就往家走,忽然见远处路上有个模糊的人影,影子歪歪斜斜地朝她走来,苹花一眼就认出那是老脏了,她心里生出一些厌恶,耷拉下脸迎上去。
“去哪里了?”昏暗的光线里,幽幽地浮现着老脏那张凶恶的胖脸。
苹花不耐烦地转身指指刘柱家的方向。
“去那边割了点韭菜。”
老脏不发一言,转身走了。苹花擦擦额头上的虚汗,一步步跟了上去,前方丈夫的黑影,像是一根戳向她心脏的铁钉,躲不开也拔不掉,扎得心窝疼。
到家的时候,雨又大了起来,半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又添了风,间歇性发作一样,一阵一阵的,吹得苹花心里乱糟糟的。苹花开了门就看见马蜂冲她跑过来。
马蜂悄悄指指猪圈,小声说:“小猪!”
苹花望向猪圈方向,忽然听到几声猪叫。
马蜂又悄悄指指父亲,压低声音说:“他买的。”
苹花不知道老脏心里想什么,但她知道他心里憋着火,她有点害怕,赶紧拉着马蜂进了屋,开始收拾饺子馅了。
老脏站在屋檐下抽烟,一根灭了,立马又点上一根,生怕炮捻子灭了似的停不下来。
下午老脏去孙家沟还了愿,返回时买了一头小猪,晚上淋雨到了家,他赶紧招呼苹花来帮忙,可马蜂却跑出来说他妈没在家,老脏心中的怒火顿时冒了起来,一个妇道人家到别人家待了大半天,天黑了还没回来,像什么话,他越想越气,这气在他胸口越憋越大,把他憋成了个大炮仗。
苹花知道,老脏这炮仗终究是要爆开的,她小心翼翼地忙活着,洗韭菜、切韭菜、炒鸡蛋,一切动作都收敛了些,就连走路的步子都更碎了。
“早知道就不去借韭菜了。”她皱着眉头,小声嘟囔着。
马蜂也嗅出了火药的味道,跟在苹花屁股后面转圈,不时帮妈妈端个盆子,递个碗。炒熟的鸡蛋块子和韭菜末全都倒进了盆子里,苹花就拿着筷子搅拌起来,放上盐、味精,再滴上几滴香油,馅料的特殊香味就飘散出来了。马蜂把和好的面端出来,杂七杂八的东西也都准备齐了,两人就坐到案板前开始包饺子了。可这时候老脏却突然进了屋,掐着点一样,准时地站在了娘儿俩面前,老脏瞪一下小眼,突然发了威,一脚将拌好的馅料踢翻,馅料洒落一地,活脱脱被摔成了一滩鸟屎。
“包你娘的饺子!”
老脏喷着唾沫星子骂了一句,随后像开了下水道的阀门,污言秽语全都从他嘴里喷了出来,他的眼睛有节奏的忽大忽小,眉毛也上下跳动,嘴里的唾沫星子不安分地四处飞溅,脸上的横肉也有节奏地晃动着、狂欢着。
在马蜂眼里,这个父亲变成了一壶烧开的水,喷溅出烫人的水花,变成了一只咬人的狗,显露出黑黄的尖牙,马蜂躲到了母亲屁股后面,探头看着这个忽然陌生了的父亲。
马蜂从惊天雷一样的咒骂中,了解了父亲生气的缘由。苹花的这次晚归事件成了由头,老脏又从中牵扯了出许多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来,哪一年苹花和陌生男人在田埂上说笑,哪一年苹花回娘家时见了老相好,哪一年苹花去单身汉家串了门,老脏记得一清二楚,举了例子,老脏又下了结论,对苹花说了些更难听的话。
“我没有!你才是破鞋,你才找娘们呢!”
苹花突然站起身来,反驳了一句,她满眼满脸都是泪水,多少世纪的死火山突然喷发了一样,让人惊讶,又让人恐惧,但这完全激怒了老脏,他瞪大了眼睛,脸上的横肉也止住了波动,眼睛中还微微泛出点蔑视的亮光来。他终于得了机会,抡起胳膊,一下子将苹花打翻在地。
嗡的一声,苹花左耳朵里像是抽没了空气,又钻进了几只知了,细小的嗡鸣声灌满了耳朵,接着马蜂的哭喊声也随之传来,苹花正要起身,脸上却又挨了几下打,右耳朵也像是钻进了几只知了,知了叫着叫着,突然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声音憋屈地发不出来了……
隔天苹花就不能出门了,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尤其是左半边脸上肿了大片,水泡一样,还泛着亮光。不过她仍旧像往常一样忙碌着,给老脏做了热腾腾的早饭,又给小猪熬了香喷喷的猪食。老脏吃了早饭就骑着摩托车走了,马蜂吃了早饭就跑去找大白头了,小猪吃了早饭就躺在猪圈里晒起了太阳。
苹花想偷偷跑回娘家去,可是又担心马蜂。娘家那边,父母早已过世,只剩下了哥嫂,哥哥对她好,可嫂子却不待见她,没结婚前,嫂子就经常对她说些不中听的话,时不时给她小鞋穿。如今一个人嫁到这么远的地方,无依无靠,被丈夫打了,也没个亲人能给自己主持公道,苹花越想越无力,低着头呜咽起来,认了吧,她心里默默地想着,泪水流到了伤口处,她疼地吸了口气,赶紧拿纸把泪水吸干了。
五
这几天五婆子去了好几趟小王庄,有时候带着大白头去,有时候自己去,毕竟自己算大白头的姥姥,和小王庄那边多走动走动肯定是好的。
一天五婆子从小王庄回来,路过苹花家,看太阳还高,就拐进了小巷子来看苹花。
进了门,落了座,五婆子就瞅着苹花脸上不对劲,像是没洗一样不干净,她看不明朗,就伸手去给苹花擦,苹花疼得躲开了,五婆子才意识到出了问题。
“怎么了这是?他又打你了?”五婆子紧紧拉住苹花的手,让她说出个原委来。
苹花见有人关心自己,心里冰冻的苦楚这才化开,融成了眼里的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五婆子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慢慢地说了些安慰的话。
“这个老脏也太不是东西了,下手怎么这么狠!”五婆子轻轻拨开苹花的头发,瞪着对眼仔细看着苹花的伤,她的眼睛忽地又湿润起来,“咱们苹花命多苦,挨了打也没人知道!”
五婆子用她那沙哑的哭嗓一说,苹花的心就更痛了,她扑到五婆子怀里大哭特哭,五婆子就拍着苹花起起伏伏的背,数落起老脏来,说老脏小时候就不是东西,跟着捣蛋的孩子们不学好。
她扶起苹花又宽慰说:“改天我专门来找他,好好说说他,让他改一改狗脾气,行不行?”
看苹花还没哭够,五婆子又说:“你也别太伤心,咱们女人家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我年轻的时候也挨过打,这种事没办法。”
苹花哭声渐渐变小,五婆子又长叹一口气。
“碰上脾气好的,两口子不吵不嚷,那是上辈子修的福,要是碰到脾气差的,那也没办法,年轻的时候,男人们都气盛,等老了就好了。”
苹花惆怅起来,眼神也哭呆了。
五婆子轻轻拍拍苹花的肚子,噗嗤一笑,说:“瞧瞧,这不是还有一个盼头吗?大儿子长大了,小儿子也快生了,等孩子一出来,你们两口子就只忙着洗尿布了,哪还有闲心生气啊!你说是不是?”
苹花也转悲为喜,和五婆子说笑起来。
这时候,门外忽然有人大喊五婶子,五婆子知道是在叫自己,忙在屋里答应一声,还没等五婆子出去,刘柱的堂弟就闯了进来。
他拉住五婆子的胳膊,一脸兴奋:“五婶子,快跟我走吧,我嫂子要生了!”
“你嫂子?……你崔大嫂子?”五婆子知道说的是崔疯子。
“是啊,我也是刚听说,找你半天了。”
五婆子觉得不可思议,之前连崔疯子怀孕的消息都没有,怎么说生就要生了?她跟着刘柱堂弟往外走,刚迈过门槛,又回头向苹花招手。
“苹花!你也来,给我帮把手!”
苹花急忙从炕上扯了一件外套披上,也跟了出去。
不像普通人家生孩子那样忙忙乱乱,刘柱家看起来冷冷清清的,这要归功于刘柱对崔疯子的日常保密工作,别说崔疯子生孩子,就是崔疯子死了,恐怕都没人知道。
刘柱正忙活着,尿急一样进进出出,他噘着嘴,拿着毛巾提着水,见五婆子来了,赶紧把五婆子拉进屋里。
五婆子进了西屋,见了崔疯子,立刻惊叹一声:“哎呀!这媳妇怎么这么俊啊!”
崔疯子站在炕边,半弯着腰,嘴里哼唧哼唧,很痛苦的样子,她身子一晃,脑门上豆大的汗珠就落在了炕沿上。
五婆子又看看四周,问道:“你丈母娘他们呢?”
“回内蒙老家了,说是这两天回来的,也找不着了!”
五婆子摆摆手,说:“你先出去吧,有事再找你!”
刘柱叹口气,就跑到院子里找堂弟去了。
崔疯子嫁过来后,刘柱就和岳父母讨论过要孩子的问题,老丈人不想让女儿生,怕孩子遗传了精神病,想花钱买个孩子,可丈母娘却想抱孙子,她觉得女儿的病不是天生的,不影响生育,最终一家人商量还是生一个好,崔疯子也就顺利地怀了孕。 本来丈母娘还说要亲自给女儿接生的,可前阵子老两口去内蒙办事,一去就是两个月,再没了音信,崔疯子到了预产期,刘柱就只好请五婆子帮忙了。
五婆子在西屋里忙活着,苹花则站在那半截门帘前不敢进去,她从门帘下面往里看,炕边是崔疯子的两条大腿,汗涔涔的也没有血色,那腿比一般人的高挑些,又显得十分结实,像是两条骡子腿。苹花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前段时间因为割韭菜而误闯西屋的事,她心里又莫名地慌张起来。
“躺床上,快躺床上。”五婆子指挥着崔疯子。
可是崔疯子的两条腿仍旧杵在原地不动弹。
“我刚才也让她躺下,她不听。”刘柱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
“是不是疼?疼就说话……不躺是吧,站着也行,苹花!苹花呢?”
苹花见五婆子找她,赶忙答应一声:“诶!在这呢!”
“去准备开水,还有毛巾!”
苹花从厨房倒了一盆开水,又拿了毛巾,慌慌张张进了屋,刚走到西屋门口,就见五婆子将半截布帘摘了下来,吓得苹花退了一步,五婆子抓着崔疯子的胳膊,让她扶住门框站立。崔疯子低着头大声喊着,苹花放下热水,赶紧去扶,崔疯子一抬头,两个女人就这样面对面了,这是苹花第一次见崔疯子,她立刻被这个女人吸引了。
崔疯子美得出奇,雪白细长的脸上,镶嵌着精致的五官,这张脸没什么特点,却又极其标致,像是工笔画上的仙女,又像是电视里的歌星。
“苹花!扶稳了!”五婆子说道。
苹花点点头,牢牢抓住崔疯子的胳膊,崔疯子仰着头喊叫着,汗水已经把上衣湿透,苹花又拿过毛巾来给她擦汗,汗一擦,那张脸就更白了,白得有些吓人。
崔疯子喊一声,忽然婴儿从她身下掉出来,五婆子赶紧伸手接住,哇的一声啼哭,孩子终于降生了。
“是闺女,是闺女!”五婆子喊着。
刘柱和堂弟听了,急匆匆跑进了屋子里。
崔疯子像是个被藏起来的定时炸弹,平时大家看不见,可时间一到,定会弄出个巨大的响动来。生孩子这个响动就彻底震惊了北贤庄。
生意重新开张了一样,妇人们又聚到大街上打听崔疯子的消息。只要有人问起来,五婆子就笑得合不拢嘴,讲讲孩子多好,讲讲刘柱怎么开心,若是再问崔疯子如何,她就只摇头,或者生硬地把话题岔开。人们又问苹花,崔疯子长什么样啊?长头发短头发啊?有没有吃猪大肠啊?反正问题奇奇怪怪,不一而足。苹花不善言辞,说不清长相,就只说崔疯子是个美人,妇人们再问怎么美,苹花就笑起来。
“美人就是俊呗,跟画上的仙女一个样!”
崔疯子是美人的消息又传开了,崔疯子有了新的名号——崔美人、崔仙女。本来村子里的人都挺同情刘柱,可一听说他媳妇是美人、是仙女,同情心全都变成了嫉妒心,这嫉妒心又掺杂着一点好奇心,女人们想要见识见识那画上的仙女,男人们更想饱饱眼福,可刘柱始终不肯就范。
刘柱为什么锁住崔疯子,不给外人看,人们大多会觉得刘柱心眼小、吃独食。
“整天锁着你那美人,怕被人偷了还是怎么的?”
“该透透气了,小心发了霉!”
“你小子这是犯罪,知道吧,小心被抓走!”
人们七嘴八舌地调侃,也有一些男人嘴里不干净,编一些黄段子乱说。
曾经有个不正经的男人动了真格,偷偷跑到刘柱家,想要撬开门锁,硬闯进去,结果被刘柱拿着刨子砸破了脑袋,差点瘫痪,从此人们知道了刘柱的厉害,也就只敢耍耍嘴皮子了。
刘柱的女儿过百天的时候,村里的人都来了,男男女女挤了满满一院子,过大年一样喧闹异常,虽然刘柱抱着孩子四处给人看,可大家的兴趣显然都不在孩子身上,只是夸两句漂亮、可爱敷衍一下,私底下大家仍旧对崔疯子津津乐道。中途孩子哭闹起来,年长的妇人们就劝刘柱打开房门,让孩子她妈给孩子喂奶,可刘柱仍旧不为所动,只是抱着孩子左拍拍右拍拍。村里的汉子们着了急,就撩起上衣来,露出长着乳毛的黑红乳头,凑到刘柱身边要给孩子喂奶,引来了一阵哄笑。
男人们和刘柱闹腾半天,妇人们则躲在窗户下面,想办法往屋里看,窗户上钉着一层绿色的窗纱,窗纱后面是一个浅蓝色的碎花窗帘,妇人们就从大扫帚上掰下一截竹枝来,慢慢插进窗纱里,小心翼翼地挑开一条小缝,女人们全都聚了过来,目不转睛地往里看。
屋内十分昏暗,四周墙上贴满了歪歪斜斜的剪纸,地上放着一个尿罐子,崔疯子躺在炕上,侧着身睡着,被子护住了头,只露出一些微黄的头发,人们看不到那美人的脸,也不见她把被子掀开,看的败了兴致就转了话题,违心地称赞崔疯子手巧,剪的窗花漂亮,心里却早把崔疯子骂了个痛快,精神不正常,也不出来让大家看看。
苹花尿急,挺着大肚子急匆匆跑进厕所,厕所里一个妇人正哼哼唧唧地撒着尿,苹花赶紧退了出来,她有点着急,就在院子里瞎转悠,走到窗户边时,猛然看见崔疯子正隔着窗户瞪着她,崔疯子脸色惨白,眼睛睁得很大,格外吓人。隔着窗户,苹花看不真切,她又凑近了些看,可是崔疯子的脸却突然不见了,只有那浅蓝色的碎花窗帘还在轻轻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