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的美学:伊坂幸太郎,凑佳苗和我们
原创首发于公众号“我不是推理迷”,有修改增删,任何转载请提前联系作者。
“男人们逃走了——从家庭,从女人那里逃走了。无论如何,这都太棒了不是吗。女人也好孩子也罢,何必去做无谓的挽留……与其被落下来,不如自己先逃再说吧。前路茫茫又何妨。总之拼命逃啊,逃吧,无论到何方。”
『逃走論』1984
1.世界的罗网
只是名字不同罢了。“命运”也好,别的什么也好,人不过是等待被巨大黑色羽翼乍然射落的猎物。与之相比,犹有竟时的权力机器或许确实算不上什么。
监控摄像头下,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处遁形。“被看”的焦虑就这样席卷了不分男女每一个现代人,然而这还不是全部。听到过的曲子,可以被监测;说过的话,可以被捕捉:注视的力量,足以穿透任何衣装和缄默,直达精神的根基。
但青柳所要逃离的究竟是什么?“罪”真的是被错误地放置在某人身上、而非从那散发着杂乱生存气味的肉体内部窸窸窣窣长出来的吗?世界始终在塑造着个人,如流水时刻腐蚀岩石,当意识到时,已然无法拔出沼泽中的双腿。知晓了这样的结局,不如在最初的一次轻微刺痛后,早早开始奔跑,先让四面楚歌的“自我”活下来再说。
细细留心,会发现他总在不同作品里反复教我们逃。总而言之,逃离无解的追杀,逃离血缘决定论,逃离枯燥社会的各种理性框架,甚至逃离硕果仅存的虚假幸福。绝非懦弱,而是拿出所有的勇气来,进行一场漫长的赌博,只因人们口中被说滥的爱与自由,乃是平凡现实中至为绮丽和缥缈的存在,摇篮曲响起,但你终须在另一个维度里勉力保持清醒。
而《白雪公主杀人事件》在某一层面上可谓反向的《金色梦乡》,乌托邦和它的倒影,正是两种艺术的极端——任何极端都是濒死的,是“不可能”,因而都是美。摘下镜片,人性不残酷也不柔软,世上最温暖的地方是母体,最冰冷之处是骨灰匣,二者之间,本来不分黑白喜忧。
所以我们抬起头,未能于永夜看见作为某种信号的焰火或爱人窗下的明灯,仅仅由慰藉的风声姑且过耳。引力和囚笼,一下一上,将影子拉得长长,大海也不过是河川的继续。命运可以选择,却也无从选择。在厘清了这些之后,脚下的土地愈发滚烫,再不能停留,可真的只要踏出一步,就能感受到令人惊喜的不同吗?
容我更明确地重申,横跨不同故事数个层面的,那个最残酷难解的事实是:无论是对人际关系的奢求,还是对勇气的信赖,所谓“金色梦乡”终归是梦。古今东西,一切好梦只有一种结局:醒来以后,无路可走。

2.过往的困缚
那么如果,从起点便开始意识到错误的存在呢?
凑佳苗和伊坂,乍看是风格完全相反的两类作者,实际上正是经由内在的“逃亡美学”相通,所以书迷的重合度才意外地高。
看《为了N》小说和剧的时候,我总是在熬着夜,痛哭着。谁嫉妒、依恋着谁,谁又杀害、保护着谁,映照在深陷囹圄的眼中,都并不重要。唯一可怖的是,在笔的那端,书的这端,以及字和影像的里侧,我看见了我们曾都一样执着地向上爬,满身泥泞,围墙的砖缝里全是殷红的血迹和脱落的指甲。正如青柳独自走在下水道里,出口处祸福未知,光出现在真伪难辨的远方,已是稻草。
“一想到世界如此宽广,冰箱里的空隙就不值一提了。”在过去寄居的篱下一次次忍受着胃痛吃掉全部残羹剩菜时,我常因这句台词想起自己还拥有的大把时间和前路。是会被遗忘的啊,所有的梦都。但你知道,任何不足以直接致人死亡的痛苦,逐渐逼近身后,叫人无法喘息,其实都算推动逃亡的力度。
用不着“破茧而出”那种美妙的词汇,只是亡命天涯罢了。《重力小丑》里,喻体则是樱花离开枝头,决然而落。
烈火熊熊,是冷眼的道别,更是生命欲念的焦灼。泉水和春,成濑和杉下,交换着人间独一的温柔眼神。无论真相显形与否,唯有杀人犯帮着杀人犯,坎坷逃亡路上,善意从来只可能是相互的,同样的血液,在初见的下一秒便融合缔结起来,静待生长成为最美妙的误会或最圆满的死局。
许多许多年过尽,有人背负着罪,隐姓埋名,得以重新冷静审视往事遗留的谜题;如今,也不需要他人送上小红花或任何像样的表彰,我一个人,用从书里得到的解答和真正孤独的内省指导着接下来的旅途。在暂时只属于自己的屋子里,也习惯了将冰箱塞得满满,却纯粹是为了堵住不可期的未来里幸福消散时的去路。
希望是不会来的,但放弃也是可耻的。如果至此一瞬便理解,如果隔窗听见歌声落了泪,那么请记得,纵然高处确实空无一物,你也不要带着怀疑回头。“Don't be afraid of the past. If people tell you that it is irrevocable, don't believe them.”

3.跑吧,美勒斯
马戏团里的象,明明稍稍用力便能挣脱那种不堪一击的可笑绳索,却因不得不忍受饥饿与鞭打的悲伤记忆而忘却了自我;水泥动物园中的人,处境大同小异。
不妨思考:逃跑是为了做人还是不做人?无法不想起太宰治。人生拟剧,各有角色,但拒绝靠表演和欺骗活下去,未必不能看作对神圣解脱的终极追求。而如果读到传记的真实,则会意外或不出所料地发现,“美勒斯”根本没有回去,他选择了彻底遁逃,留下等待判决的不知所措的朋友,正如青柳也终究带不走信赖着自己且被自己所信赖的他们。
人是命运的产物,那么从决心反抗命运的一刻起,便不能再被看作人了吧——最终抵达的目标,其实竟正是逃离小心翼翼存留下来的既成的自我。在神的指引下逃出埃及数千年后,现代人重新被物质世界之恶意建构起来的悲剧身份,仍只能通过死或逃摆脱。伊坂明白这一点,于是说:逃的话,还能选择死;死的话,彻底失去选择权。
虽说人是定有一死的,但,Einmal ist Keinmal,此刻即永恒。逃的话,其实还能拿到不必“被落下”的主动权。
世间没有怜悯,旅鸽必须自救。即使晴子记起青柳教过的摔跤姿势,仍没能撼动人高马大的杀人机器,尽管这个梦境泡沫被角色自己从内部戳破了,可迈出一步去“做了”的那一瞬,不就足够了吗?所以他还说,总之动动你的脑,不要甘于“被困死”在任何“小框框”。
精神上称得上“逃跑派”的作家群,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亦可得见,其后便由于种种因素分崩离析。但纵观世界范围,无论是专业还是通俗领域,逃亡文艺之经久不衰,一如青春有无限可能。不过,就算人们在这里看见了理想主义的火光,因其并非正面迎击,也不便明确地被贴上社会抗议的标签,成为某类本性负责任的青年人所传达的愤怒声音一种,虽然二者实际上分享同样的底色。
告别则是逃亡的另一个名字。伊坂在以《再见,黑鸟》为代表的各种作品里致敬太宰治,但仔细读来你会发现,不同于后者的执著,生于更加虚无的时代的前者已经懂得了,唯有放弃本身,正是不放弃的秘诀。
回到现实层面,沉湎于作品的我们所被鼓励做的,便只是奋力去逃离家庭、传统、权力、恶劣关系,也逃离贫困,逃离恐惧。硬要说的话,这样的逃亡精神本身可算是对二元对立的消解:离开旧国家,来到新国家,最终不属于任何地方,也就没有了仇敌;而逃出生天,去往不存在的外部时,更是在将此方宇宙的一切拉回至无。是为自由之真意。

4.生命的广度
人们表达着自己盲人摸象般的认识:“是习惯与信赖”,“是豁出去的决心”,“是笑”——答案似乎是开放的,但你听我说,人类最大的武器,其实就只是求生欲。所谓的逃亡,本质的另一面乃是无尽的追杀。
是故即便信奉“当下”的伊坂选择了只字不提,“娜拉走后怎样?”仍必须被追问,且永不接受盖棺定论。
尽管日本人普遍贪恋着乡土叙事,但摇滚青年伊坂到底是亲自选中了仙台,进而能从容写出一位朋友在豆瓣短评里提及的“温情款款又荡气回肠”的文字;而从濑户内海走出的凑佳苗,以血泪为墨,不断重诉着发生在那些遥远小岛上的往事,实为完成着只属于自己、名为《望乡》的“看”的仪式。二人实际上都是在持续地,试着扭转似乎命中注定的“他”与“我”的关系。
直到《物语终焉》,则是整整一本关于“假如选择留下”的自语。人们在旅途上,却又无法不存在于预言的枷锁中。梦想和现实的冲突与和解,紧紧缠绕着凡俗寥寥数笔短暂的人生,对这一本“无趣”的评论恰是充分的暗合与反讽——为了活下去,为了所信,即使走向虚无最深处,多远都不可却步,否则才是“故事终结”。
眼未必不是冷的,同样早早定居结婚的二人笔下的谜却是滚烫的,幻想的小丑飞翔和现实的上京求学,种种尘封悬案,都是对无论怎样出走终究要归于平凡的、一眼望到头的人生的讽刺式反抗。但依然需要强调,必是先有如此人生,才有微妙地同时作为模仿和对立面的反抗。
写梦和写实孰轻孰重?一时难分,永远难分。但最残酷竟原来总与最温柔等同。
作别地狱和恶心,空间与时间,神学或世俗。美勒斯越是奔跑,越是远了,远了故事那一成不变的本来面目,也远了作家的恶意操纵。其后春秋改换,文艺照进日常,在世上一些引力过大的地方,力图控制全局的阴影,只增不减;当然,在这些地方之外,事情也不见得就真的较好。因为不幸腹背受敌,对于如我们这般懦弱又虚伪的普通人而言,起码先逃避,才能面对;成为局外人,才能切实地活着。
你也是,至少不要被已不再喜欢的人纠缠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