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毛
那些死去的人,他们活过吗?
某个秋日的夜晚,我看见张三在阳台上发呆,感受到我的靠近,他并没有回头,而是用我刚好能听到的声音说:
“你见证过死亡吗?”
我没有回答,径直走过去,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两个杯子和一瓶啤酒,然后倚在他旁边的位置,斟满一杯酒递给他。
张三第一次见证死亡,是在他十三岁那年。
十岁的时候,张三跟随妈妈回到东北老家。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姥爷,不大的炕被一位躺着的盖着厚厚被子的老人占去了大半,“快给你姥爷打招呼!”妈妈戳了一下张三,“姥爷好!”,可姥爷理都没理他一下,依旧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在装睡。张三对眼前这位老人充满了好奇:此时的太阳老高,为什么姥爷还赖在被窝不肯起床?炎热的夏天,为什么姥爷还要盖这么厚的被子?妈妈说大人们都很懂礼貌,可是姥爷为什么不搭理我?张三按捺住了提问的欲望,他隐约感觉到,姥爷好像有点不太正常张三有点怕他。一旁的姥姥好像看出了张三的疑惑,一把将张三搂在怀里,“好孩子,都长这么高了啊,快来让姥姥抱抱!”。姥姥带着银白色的老花镜,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手臂软软的,怀里暖暖的,张三立刻就把姥爷的事忘在了脑后。
后来从大人们的口中得知,姥爷得了一种很严重的病,叫脑血栓,丧失了行动能力和语言能力,只能躺在炕上,姥姥伺候他已经七年了。
可张三渐渐发现姥爷并不是完全不会说话,他会骂人,很大声地骂人,虽然有些含糊不清,但如果你仔细听,能够分辨出那带着情绪的三个字。
张三很怕姥爷骂人,虽然骂的不是他,是姥姥。姥姥手法不对或者姥爷心情不好时,他就会骂姥姥,骂得很凶,这时张三就假装听不见,继续做手头上的事,这是他跟姥姥学的。但姥姥有时也会骂回去,骂完她会大笑,这时姥爷就会跟她一起笑。
“如果有个女人肯这样伺候我,我一定不会骂她,我会很爱很爱她。”
张三那时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他以为姥爷会这样一直躺下去,姥姥也会一直伺候下去。
有一次张三学了一个新成语,叫任劳任怨,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姥姥。可仔细一想又觉得用来形容姥姥有点不恰当,因为张三经常听到姥姥说姥爷的坏话,有时是和妈妈舅舅们说,有时和她的小伙伴们说。张三也看到过姥姥偷偷地哭。有天放学回家他看见姥姥一边做饭一边抹眼泪,姥姥解释说烟太呛了。
张三根本弄不清楚姥姥到底爱不爱姥爷。如果不爱,那又是靠什么坚持这么多年;如果爱,为什么要说姥爷的坏话又为什么要哭呢。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个道理。爱情是神圣的,是纯粹的,是世间最稀有的消耗品,但婚姻不是,婚姻是谎言,是坟墓,是围城。在婚姻里,当爱情耗尽的时候,很多人早已失去了爱或不爱的权利,也丧失了放弃的权利,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幸福也好痛苦也罢,到最后,一切都会归于死亡。”
秋天和死神一起来接姥爷了。
小升初考试最后一天,姥爷去世了。张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知道的这个消息,可能是妈妈的电话,或者是舅舅来接的他,也可能是弟弟跑来告诉他的。他完全不记得了,一同忘记的还有从学校到医院这条路上发生的事,他的记忆从愣在病房门口的那个小男孩开始。
病房里站满了前来吊唁的陌生人,张三认出了舅舅们,但没有看到姥姥。他听到舅妈们的哭声,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可以哭得这么伤心。张三不想哭,他不怎么伤心,仿佛死的人不是他的姥爷而是别人。就像他之前看过的所有热闹一样,他只想看看人死之后是什么样子。
但一直不留眼泪是不行的,张三逼着自己流了几滴眼泪,他脑海里想的却是父亲打他时的情景。张三不是一个无情的人,可是他对姥爷真的没有多深的感情。他没有受到过他的爱抚,也没有听过他的教诲,更没有和他一起做过任何事,从他见到姥爷的第一天起他就躺在炕上,像一个禁区,张三未曾踏入过半步。
除了那天。
“那天大人们都有事出去了,家里只剩我一个。临走之前他们说姥爷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一点也不难。他们走了不一会儿,姥爷叫我拿东西。他手指方向上的东西我拿了个遍,都不是,于是他就开始骂我,就像平时骂姥姥那样。我低着头,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但我不服,要是他会讲话,我至于拿了半天都拿不对吗?!
可当我抬起头,正准备和他理论,我竟然看到了一张笑脸,他竟然在笑!我顿时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但他是我姥爷,我不能像姥姥那样回敬他,我委屈得想哭,就在眼泪要流出来的时候,我发现他好像不是在嘲笑我,仔细一看那笑容竟然有点和蔼,在阳光下泛着慈祥的光辉,我突然意识到我似乎从来没仔细观察过姥爷。他留着光头,那是因为姥姥嫌剪头麻烦,他的眉毛稀疏但依稀可以看见月牙般的轮廓,白色的眉毛下面是一双大眼睛,眼白很多,眼角布满了皱纹,他的鼻子很挺但脸上都是褶皱,还有他的门牙少了一颗。此刻的他就像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老人那样,冲他的外孙微笑。他虽然嘴上还说着那三个字,但语气温柔。我的怒气和怨气消失地无影无踪,最终我终于拿对了东西,是两个铁球,他的玩具,在手里转着玩的。
我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他收下后放在脑袋旁边,然后转过身,不再理我。
说来可笑,那应该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还有个外公。但我并不理解他当时的笑容,可能真的是嘲笑吧,管他呢。
不久姥姥他们就回来了,第一句话就是:“怎么样?你姥爷好伺候吗?骂你了吗?’我瞥了一眼姥爷,原本以为会看到一双怒目,告诫我不要说他坏话。可是没有,我看见他在笑,和之前一样的笑容。”
”那个,挺好的。姥爷没骂我,也没拿东西。“我看了眼姥爷,只看到背影。
这件事像羽毛一样落在张三的记忆深处。医院的走廊吹过一阵风,那片羽毛便在阳光下飞舞起来,张三突然意识到这羽毛的主人死了,他再也见不到他了,眼泪突然就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回家后,张三被套上了孝服,在未来,张三不止一次的被裹在这身衣服里,但现在,在悲伤的间隙,他忍不住思考为什么逝者被打扮的漂漂亮亮,我们却要穿着如此丑陋的衣服?是为了让逝者们感到平衡吗?他们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而我们却还身在福中不知福。为了让他们好受一点,我们便把自己弄的难看,这样当他们的灵魂在天上看到这一幕时,便会嘲笑说:
你看那些痛哭的可怜人,好丑啊!哈哈哈哈!
出殡的那天,张三跪在地上,他很羡慕跪在前面的表弟,因为表弟真的受到过姥爷的爱,他也的确爱着姥爷。看到表弟泪流满面的样子,他能感受到那种悲伤,他忍不住想,表弟的羽毛是什么样子的呢?
张三的羽毛落回了草地上,他跑过去把它捡起来放在包里。在未来,张三捡过很多这类东西,有的很沉重,但他舍不得扔,因为他知道,那些东西和这片羽毛一样,是某些人来过这个世界的证据,他要好好保管。
姥爷走后不久,大家就恢复了正常生活。姥姥把姥爷的照片收了起来,姥爷用过的被子也烧了,炕上不再拥挤,姥姥每天都和她的小伙伴们聊天喝茶打扑克,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有一天放学后,我和我姥在院子里乘凉,我忽然想起姥爷,然后惊讶地发现我现在的生活中早已没有他存在过的痕迹了,我就忍不住问姥姥:
“姥,你爱过姥爷吗?”
姥姥停下手中的扇子,面露惊讶之色,估计是没想到我会突然问出这种问题:
“问这个干嘛?”
“就是突然想到姥爷了呗。姥,你就告诉我嘛,你爱过姥爷吗?”
“小屁孩哪来那么多问题,哪有那么多情啊爱啊的,凑合过日子就得了呗。”
“那你想姥爷吗?”
“不想。”姥姥说完靠在椅子上,闭着眼,扇起风来。
“为啥啊,你俩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
“你姥爷刚走的时候天天想,觉得这屋里空落落的有点难受,可又想着总算解脱了,老想他干嘛,到后来,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想不想的。这日子该过还得照样过。”
“可如果连我们也不想姥爷,那谁能证明姥爷存在过呢?”
“你姥爷自己肯定也不希望我们想他。”
“为什么呢?”
姥姥没再理我,我就没再追问。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到自己在一列即将出发的绿皮火车里,站台上人山人海,就在我感到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发现了人群中的姥爷,他穿着军装,站得笔直,挥着手,脸上挂着那天的微笑。我想跟他说再见,可发不出声音,他也一言不发,只是冲我笑。我和姥爷就这么望着,火车终于开动了,我不知道这列火车开向何处,但我一点也不伤心,更不害怕。
那天醒来我翻遍记忆,想找出那片羽毛,可怎么也找不见,我甚至怀疑它根本没存在过,但就在刚才我又在那片星空下看到了它,虽然有些变化,但我敢打赌就是它。它问了我一个问题,我不知道答案,你能告诉我吗,我亲爱的朋友,
那些死去的人,他们活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