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还是毁灭 也许不是个问题
重读《活着》,依然大半夜溃不成军。
把美好的东西一点点撕碎给人看,才能直逼人心,令人唏嘘难忘,这是很多擅长悲剧的作家的手法。《活着》也不例外,甚至更加刻意,它讲活着的人事,却更像是为一个又一个逝去的生命唱挽歌。
主人公富贵的一生大起大落,从一个嗜赌成性的地主少爷到孑然一身与牛为伴的耄耋老头,经历了双亲、妻子、儿女、孙子先后去世,最后在午后、黄昏的阳光中,平静地讲述这与他的名字极不相符的一生。
悲剧无时不在,温情片刻难留。妻子家珍不离不弃,五口之家没来得及好好团聚,富贵被抓壮丁;被放回家时发现母亲已逝,聪明乖巧的女儿因病聋哑;儿子有庆懂事伶俐为县长夫人献血被活活抽干死在医院;女儿凤霞终于嫁给好人,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和女婿先后去世,只留孙子与他相依为命;孙子因吃自己煮的豆子撑死。
这是一个自言自语的故事。是主人公在夕阳的余晖中对相依为命的老耕牛的训导,是对过去历久弥新的苦重记忆如数家珍,也是遍历生死后的喃喃自语。更是作者竭力缓和自我和现实、丑恶和美好矛盾的苦心孤诣。
余华说,艺术源于生活,却永远不可能高于生活,“我一直是以敌对的态度看待现实。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与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所以,即使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几近粗砺白描的笔触,一个个接连不断毫无修饰赤裸裸死去的人,一幅幅由内战、三反五反、大跃进、文革组合而成的复杂背景,油然而升的同情也丝毫不会让它显得做作矫情。刻意而不令人反感,悲而不伤,哀而不恸,平静得仿佛日出会日落飞鸟会归林,而与他如影随形的死亡更像一个寡言的老头,在漫长而反复的时间洗礼中变得灰白,自然而规律。
浮生如梦,这样极致的一生,对于读者来说,仿佛死亡已经不是悲剧,而活着才是。
然而对于主人公来说,活着的痛苦在哪里?在于败家时的穷困潦倒,养家时的不堪重负,还是破家时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隐忍愤恨?我们似乎都看不到。生死轮回,无人能出。无数次回天乏力的无奈没有酝酿出主人公的悲观厌世,他每天继续着无望而又不断跳跃着希望火星的生活,麻木而坚定,直至最后孤身一人,旁若无人地回顾这来来去去的一生,简洁清晰,仿佛那是别人的故事,与他无关。
“……这篇《活着》,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乐观的态度。写作过程让我明白,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当亲情、爱情、名利消失殆尽,便唯有活着。
在此之前,作者曾感叹,“为什么丑恶的事物总是在身边,而美好的事物却远在海角”,因此“只有当现实处于遥远状态时,他们作品中的现实才会闪闪发亮。”余华的童话梦没有实现,因为他无法忽视现实和内心的困扰,但他依然完成了一件“高尚的作品”。它戏剧得不太现实,残酷而毫无童真,不同于纯粹的善恶美丑,它有着包容一切的“高尚”和“同情”。
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富贵聪明懂事的儿子有庆跑去医院为某官夫人献血,被毫无人性的医生抽干血而亡。然而我们的愤怒和富贵一起在看到这个官员是春生的那一刻戛然而止,那是他失散多年的小兄弟,是他的战友,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尽管两人都是炮灰。尽力弥补的春生在文革被迫时终于换来富贵家一句“春生,你记着,你还欠我们家一条命呢,你得好好活着”,却终究没挨过文革。在这样自顾不暇朝不保夕的背景下,生如草芥,命如浮萍,同情和包容已是人性的至高点,是一个人所能表现出来的最大的善良。
因为,所有的爱恨纠葛、愤怒谴责在这里无处安放。
“人生是不是总是如此艰难,还是只有童年如此?”
《这个杀手不太冷》里小萝莉的这一问堪称警世名言。里面很多情节已经忘了,不管如何艰难,最起码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衣食无忧。至少《活着》的人里,无一人有这样发人深省的对生活的质问,因为他们没空也没精力,努力活着是全部,酸甜苦辣是常态,喜怒哀乐是赠予。当然,幸福的生活大都相似,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我们没法当一个键盘侠评论任何一种生活和主义,就像没法用《活着》来解答和嘲笑哈姆雷特“生存还是毁灭”这个世纪问题,因为人要面临的并非仅仅是自然生死的抉择,道德、伦理时常夹杂其中,举其若重,生死便小。况且这些都是小说。
我相信大多数人都追寻过生存的意义,并且笃信身外之物的意义远大于活着本身,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是最好的佐证,只是在追逐的过程中是不是少了些许初心和“佛性”?正是因为越是不被善待的人越懂得善良,越是经历过艰辛的人越不会悲观,才会懂得生死有命这个词,生是使命,死是宿命,不轻生,不惧死。才会懂得,在这个起风了也无需努力生存,更无需生死抉择的时代,更需要深切的敬畏和心无旁骛的生活。
因此,即使悲观是一种远见,我们依然要为着罗兰口中唯一的英雄主义--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相信和热爱生活而活好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