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眼泪

我的小表哥如愿做了记者,但他并不高兴。他是有那么点小资情怀的,同时兼具社会责任感,只是身在写作的职场并不能随心所欲。想写的不能写也就罢了,还非得写出不想写的东西来,实在令人或作呕或恸哭啊。我作为写作爱好者,虽然不是他的同行,但也是有过类似的经历。
小时候写作对我来说不容易。阅历所限——家庭圆满,也没吃过什么苦——尚不知事的小孩是很难敏锐地捕捉自己和其他人的情绪的。确实有些文人,比如普鲁斯特,生而多愁善感,但我不是。我是天生的乐天派,没有什么坏事能在我脑袋里过夜。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天,家长要求我开始写日记。由于大多数的日子都没什么特别的,每天写日记的时间就变得有点痛苦。我总是把同学讲的闲话记在日记里,并发表一些感叹,诸如“今天真开心啊”,被我爸批 “流水账”、“没有思考”、“没有意义”。有时我干的坏事倒是有些意思,还能引发痛苦、忏悔和思考,可惜不能自由地写在日记里。
有一回,我妈出差一周,我写了系列文章:等妈妈回家(一)、(二)、(三)…(七)。从爸爸做饭引起的口舌、肠胃之苦,写到对妈妈在家的时光的回忆,再写到对妈妈的强烈思念,直到最后我产生了幻觉,仿佛听到妈妈回家的脚步声,甚至梦到妈妈在床边给我梳头。如果我妈出差一个月,我恐怕能趁此机会把自己培养成“普鲁斯特第二”。事后我爸表扬我的这一系列:“你的第一本日记也就这几篇可以看看。”
一年级放暑假了,我被送到农村,和我的大表哥大表姐一起度过两个月。我带了两罐高乐高,一台游戏机,以及一本新的日记本。我的小表哥也被送到农村,我们兄弟姐妹四人每天疯玩,倒也有很多新鲜事可以写。
我非常爱干净,也是极度娇气的,就因为我如此“德行”,每天能生出很多事来。我的衣服和鞋子若是弄脏了一丁点,我就会趴在水缸边上擦擦洗洗,浪费了我姐辛苦挑来的水,为此我们俩能打起来,一打架浑身都被蹭得很脏,我心理崩溃,大哭起来;我在亲戚家的工厂里,被钢筋条蹭到脚趾,血都没见,我就哭得花容失色;我被仙人掌刺到手指,一根小刺而已,我也能哭上半天。我把这些事情“兴致勃勃”地写到日记里,这让看护我的长辈们很不高兴——毕竟是别人家的孩子,在我们这儿受了委屈,不就是在骂我们没照顾好嘛。我不仅在日记里写,还打电话跟妈妈讲——每天傍晚,我和小表哥就轮流给自己家里打电话,通报一下平安,或者说不安。
时间这样过了大半个月,有些事情开始不足为奇,尤其是当我看到我两岁大的小侄女被钢筋划破了脚背,流了好多血,她也没哭一声;而我的小表哥冲进仙人掌丛中,半面身体被扎满了刺,他也就哼哼了两声。我忽然感到自己的日记有点乏味,逐渐不再哭诉这些委曲。
有一天傍晚,我们四人排队穿过田地,来到一口井边冲凉。大哥大姐往井里放下木桶打水上来,我和小表哥非常好奇,也想试一试。我们在井边争执谁先打水,年纪最大的表姐命令我俩老实呆着,说我俩年纪太小,不能打水。我的小表哥偏不老实,一把抓过绳子,他们在我跟前推搡起来。我还没来得及加入,小表哥就“嗵”地一声掉井里了。
这下我们都慌了。我探了身子看到表哥在井水里扑腾,我的脚也开始直打哆嗦,整个人无法稳在井坝子上,要么朝前跌入深井里,要么向后跌入荷花池或是田野地里。大哥大姐尝试用绳子把小表哥拉上来,但力气不够。僵持了小半个时辰的样子,终于看见有个大人路过,大表姐用方言向他求救,她的嗓子完全哑了。那男人飞奔过来把小表哥连人带桶一通往上拽,小表哥终于“活着”上来了。这时,我们家的大人也赶到了,哭骂的声音响成一片。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已经无法接受任何信息,更何况我是听不懂方言的。
我被带回家后,就开始不停地干咳。这是过分紧张,口水分泌不足引起的。日后每当我感到紧张时,也常有这种表现。我当下并非大家关心的重点,但我也急需要找到一个宣泄口。我打开了日记本,才写下日期,大表姐就把日记本夺走了。大人们听闻我要写日记,都开始对我进行阻止。这是事关人命的失误,他们绝对不想让远在外地的小表哥的父母知道,至少暂时不让他们知道,免得他们过于忧虑、激动引起矛盾。我写的日记日后会给我爸妈看到,他们势必会觉得惊悚,会埋怨大人照顾不周,甚至还会和表哥的爸妈互通此事。
我听到小表哥打电话给家里时惊魂不定的声音,很难想象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三年级的孩子怎么能够成功撒谎。我虽然嘴上没有反抗写日记的禁令,但因为太紧张了,无所适从,手里不由自主地又拿起笔,很快,笔也被大表姐夺走了。忽然一股郁闷袭击了胸口。轮到我打电话了,周围几个大人用眼神叮嘱我别提这件事。我对着电话叫了一声“妈妈”之后,就再也说不出话来,开始嚎啕大哭。妈妈以为是我一贯娇气,也不至于太紧张:“囡囡今天怎么了啊?”
这是我第一次为写作而哭。我产生了紧张、痛苦等强烈的情绪,从而第一次对写作产生了极度的需求。这洪水却遇到了大坝,无处可泄,最后还是化为肤浅的眼泪,随意流淌了事。几年后,我再翻开这本暑假日记,这一页皱巴巴的空白纸上好像还有大浪在翻涌。
小学毕业后,写日记已经不再是强制性作业。由于我成天趴在电脑上写东写西,家长反而把它当成影响学习的坏事看待。我想参加电视台的“小记者班”,也没有得到家里的支持。初二的时候,我参加了某报社举办的作文大赛。学生到指定考场,在有限时间内完成命题作文。我记得题目很宽泛,我便发挥我散文和意识流的写作“特长”,写了一篇关于“少年离家出走”的文章,通篇的心理和感官描写,并且再次在文章中制造幻觉。这篇文章得了省一等奖,奖状却没能顺利寄送,这荣誉也就由老师随口一提,便过去了。
关于写作,我从未得到过应有的赞誉。即使我的作文在考试中得到最高分,也由于种种缘故,老师从未朗读过我的文章——或许她宁可选择不那么晦涩的文章与同学们分享。我在写作的路上很孤独,缺乏观众,缺乏认可,也没有得到专门的培养。升学高中以后,我走上既定的理科之路,唯独语文考试时还能写写闲杂文章。虽然,议论文也有它的魅力,但小说、散文和诗歌无疑更称得上文学之列。
上大学后,我负责院里的杂志社。通讯内容并不值得发挥,人物采访倒是满足了我的创作需求。我采访师兄师姐或是老师,从不做记录,全凭整体感受和情绪记忆写成报道。受访者往往很满意我创造出来的、被文学化的他们,但也有人完全接受不了高于现实的渲染,无情地嘲笑我写的煽情文章。
随后,课程论文和学位论文接踵而至,我写了数年,倒并不觉得十分辛苦。这些文章几乎没有读者,就像死在了纸上;而我的情感若是写成字,也将熄灭于瞬息。只有没能得到宣泄的情感,才能够长久地酝酿在泥土里,接受时间的滋养,生出原本无法描述的细节。一个瞬间,在脑袋里停留得越久,就越精彩,直到兴奋得让我无法承受,我就一骨碌写下来,分享示人也好,随便丢在那里也好——写作的使命完成了。
一切自然的写作都该如此。马尔克斯的自传《活着为了讲述》传达了这样的价值观:要么写作,要么死去。然而,一切不自由的写作就相当于非自然死亡,任谁都会痛苦不堪。那么——
“不被时间和社会束缚,幸福地填满空白纸张,短时间内他变得随心所欲,重获自由。不受任何人打扰,无须顾忌,行云流水,享受写作的这种孤高行为,正是所谓现代人被平等赋予的最佳治愈。
——《孤独的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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