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罐垒墙、瓷片铺路,陈炉镇与它的千年“瓷基因”
“台阶是瓷的,水沟是瓷的,就连地面也是竖着瓷片一页一页铺成的。站在这里一声呐喊,响声里便有了瓷的律音,空清而韵长,使人油然想起古罗马的城堡。”这是作家贾平凹对位于陕西铜川的陈炉古镇窑洞群落的一段描述。

陈炉由“陶炉陈列”而得名,位于铜川市印台区东南方向20公里处,总面积99.7平方公里,丘陵地貌,平均海拔1200米,最高处石马山海拔约1500 米。陈炉坐落在群山之中,在小镇方圆近百里的黄土地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窑洞和窑炉。

这座依山而建,路、桥、墙、屋顶、护栏几乎全用陶瓷修建、堆砌的古镇,依旧保持着原生态的模样,没有门票,没有围墙,为数不多的游客沿着古拙的小道,或欣赏老宅前的雕梁画栋,或走进那一处处至今还燃有炉火的窑场,感悟古镇的传统魅力。

作为陕西最大的制瓷窑场,耀州窑的炉火在陈炉镇已经燃烧了1400余年,古老的手工艺也传承至今。陈炉有金、元、明、清陶瓷烧造区30余处,窑炉40余座,作坊遗址和各时代典范文化堆积面积20多处,采集和出土文物标本1.5万件。

在绵延千年的历史长河中,炉火生生不息,勤劳节俭的陈炉人把各种烧制过程中产生的废料或缺憾产品变成了建筑材料,用来建设、装饰自己的家园,久而久之,古镇形成了罐罐垒墙、瓷片铺路等独特的村落风貌,陈炉人在这罐罐里植树种花,把自家的院落,掩映在一片绿色之中。

对于陈炉人来说,瓷就是白天的太阳,夜晚的月亮。它无处不在,窑洞是瓷的,墙是瓷的,路是瓷的,家里的摆设是瓷的,日常生活中的器皿是瓷的,就连那一座亮晶晶的山也是瓷的。

陈炉镇地处山巅,群山围护,像一口硕大的盆,居民沿“盆帮”依山筑窑洞而居,自下而上,窑洞依山排布,层层叠叠,状如蜂房;行走其中,颇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上一层人家门口的路,可能就修在下一层人家的屋顶上;有时看似无路,可绕过一道院墙,就又回到了宽阔的大路上。

聪慧、勤劳的陈炉人是浪漫多情的,闲瑕之余,他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品着酽茶,谈天说地,喝着浓烈的酒,吼着地道的秦腔,自娱自乐,好不安逸。就连那些上了岁数的老人,他们心闲了,嘴却不闲,眯着那昏花的老眼,嘴里哼着老曲。
在陈炉,居民们每年都会举办祭祀窑神的活动,敲响锣鼓,抬着精心准备的贡品,祈祷窑神保护陶业兴旺发达,万民安康。

陈炉人办喜事,无论嫁女还是娶媳妇,都得置碗,整捆整扎的,以昭示添丁添口。姑娘出嫁,嫁妆一般要有嫁妆瓶、瓷盆类窑户人家自己烧制的瓷器。
他们不兴借碗借盆,说那会把日子越借越穷。

炉山不夜,已经成为历史的镜头,最辉煌的时候,陈炉陶瓷厂曾有过1000多位员工,那时,单身的工人们因为收入高成为镇里待字闺中的姑娘们争相说媒的对象。
而现在,这个数字变成100多,每个月到手不过就两三千的收入,大多姑娘们的妈妈已经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们了。

除了少部分在陶瓷厂工作的村民之外,陈炉多的是自立门户办起家庭作坊的人家。也有些村民,依旧需要种麦子来养活自己,他们用自己种出的麦子磨成面粉,做成椒叶锅盔、饸饹、油塔馍、泼面、驴蹄子等,每一样,都是极具当地特色的陈炉美食。

众多美食中,不得不提的是龙柏芽,因为龙柏芽独爱陈炉这块宝地,仅在陈炉生长,初春季节采摘新出的嫩芽嫩叶,用开水煮过,在凉水中浸泡,调制为菜,清气回肠,千年以来,这一传统野菜已成为陈炉家家户户必备食材和待客佳肴。

随着旅游业的逐渐发展,一部分陈炉人开始做起了陶瓷生意,靠倒卖陶瓷赚取差价补贴家用。
一个从陈炉陶瓷厂出品的瓷器,从几元钱到几十元不等,起初作为一种不可或缺的容器一直火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还被周恩来总理当成赠品赠予过当时的日本首相,但九十年代之后不断被价格更便宜、摔不破的塑料制品以及更实用的玻璃制品所取代,从那时开始,陈炉人的日子,看起来似乎在走下坡路了。

一方面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不愿意留在镇里,一方面,烧瓷的手艺由于留在镇里赚钱不多而面临失传的境地。

56岁的孟武成是少数还在坚持的手艺人之一。他算得上是陈炉数一数二的陶工扛把子,也是唯一一个还在带徒弟的人。

他做的大碗,能卖上好几万一只。

无论是哪个老板请他,都愿意付出比他人高出些许的工资,尽管如今孟武成每日的收入也不过就两百元,但他已经觉得很多很满足了。
然而他最担心的,还是后继无人。
果不然,本科毕业的25岁小徒弟张家耿在一次外出采泥时对他提出了离开。

他说的淡定,孟武成却听得揪心。
张家耿想离开看起来入情入理:在陈炉学艺,不仅没有工资不说,还要倒贴生活费;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关中农村,继续在这里耗下去,连终身大事也难有着落。
而对于孟武成来说,如今的这门手艺如今对于他的意义,已经不再仅仅只是养家糊口而已了。其实在陈炉烧窑厂没落之后,他跑了四五年车,收入是做陶工时的好几倍,但最后为了自己的初衷,还是做回了本行,并且打算一直做下去直到做不动为止。
无人传承是他绝对不想看见的,更何况,张家耿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为了留住他,这个年近六旬的师父开始了多方奔走。
找到陶厂老板,让老板同意每月付给张家耿1000元生活费;
找到邻居李翠莲,希望能撮合她女儿与张家耿谈个对象;
找到街边的摊位,咨询每一个摊主是否可以寄卖张家耿的陶瓷作品。
直到我们离开,这个朴实的师父,还在为了能留住徒弟而努力。
陈炉的老年人,基本都是以前陶瓷厂的工人,如今,他们大多依靠退休工资生活。

今年85的李天祥就是其中之一。
李老1953年进入陈炉陶瓷厂,啥活都做过,现在退休工资3000多元。李老的老伴今年也已82岁了。

他们的窑洞已经住了50多年,至今家里还摆放着5只当年他在陶瓷厂亲手做的青花罐子。

老两口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从铜川第一运输公司退休,二儿子在铜川邮政局当炊事员,三儿子没有工作。两个女儿都嫁得不错。
陈炉古镇盛产槐树,而这里的蜜蜂尤爱槐花。
谁都想不到耄耋之年的李老竟然养了20多年的蜜蜂,做了20多年的槐花蜜。

每天,人们总能看见李老叼着旱烟袋,提着蜂箱在古镇转圈收蜂,一边锻炼身体,一边打发退休之后的无聊时间,自得其乐。
他的槐花蜜大部分都被五个子女拿去送了亲朋友好友,偶尔有多余的拿去卖,即便卖到60元一斤也总是被很快一抢而空。
有时间他还补贴儿子们,李老说,养蜂是自己的爱好,他并不靠卖蜂蜜生活。
虽然是陕西省唯一的陶瓷之乡,但陈炉镇至今依旧有近10%的贫困人口。

1991年出生的潘鑫就曾经是其中之一。

潘鑫一家六口人,父亲双目失明,右臂残疾,完全丧失劳动能力,曾经一家人全靠母亲贺亚婷一个人操持,由于家境困难,20多年来一直都是村里有名的贫困户,而潘鑫只念到初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
母亲贺亚婷从娘家带过来一门压饸(hé)饹( le)的手艺,为了补贴家用,母亲尝试着让潘鑫把自己做的饸饹在集市上卖,结果路人纷纷称赞这饸饹绵软筋道,入口顺滑,无论凉拌、臊子,还是酸汤、炒制都口感俱佳。
每次赶集不到两小时,他带的饸饹都会销售一空。
于是这个仅有初中文化的90后决定放弃外出打工,跟母亲一起分担养家的重担,一心一意留在镇里做起了饸饹生意。
他做的饸饹,坚持用陈炉当地小麦磨制的面粉兑家门口清澈甘甜的三眼井水,坚持不用添加剂,很快成了当地的网红产品。

借着本地销售的势头,潘鑫很快注册了商标,还开起了网店,每天都能在网上卖出1-300斤不等的饸饹。逢年过节,压饸饹的乡党们排队都排到门外大路上了。
就这样,潘鑫用两年不到的时间,给全家人摘掉了贫困户的帽子。
陈炉大部分地区都没有河流,生产瓷器和生活用水曾经主要靠泉水,对水的崇拜和敬畏,陈炉人一度修建了无数的龙王庙,以求在大旱岁月里的甘露降临。
而如今,这依旧是一个自来水还并未通到每家每户的小镇。5年以前,游客来到这里,总是担心水质差而自带饮用水,现如今,由世世代代居住的窑洞改造的一家又一家的“陶家乐”接待了一波又一波的游客之后,饮水问题,也早就不是问题了。

古镇人家世代制瓷,几乎人人都是制瓷的民间艺术家,家家都是制瓷世家。
直到现在,这里仍然沿用着古老的制瓷工艺。随便走进一户人家,正在忙着拉坯的陶工很可能用的还是祖辈上传下来的手法和工艺,说不定还是他爷爷的陶车。

惟一不同的是,如今手动的窑车已经改成电动的了。
陈炉的手艺人是艰辛的。
从年轻十多岁到四五十岁,一线的陶匠们便落下了腰酸腿痛的病。从开采矿物质———磨成碎末———制成泥———做成胚子模型———打磨修饰———上釉子———检验———烧制等,一件陶瓷成品足足十几道程序,每道程序工人都要通过高强度的体力劳动。

随着现代社会文明的发展,陶瓷作业的繁重体力劳动早已不再重现。陈炉新一代能工巧匠走出了封锁的大山,被高薪聘请到外地,传扬故乡的陶瓷文化;即使留在家乡的陶瓷艺人也有了自己的作坊。

陈炉陶瓷的辉煌早已被岁月的尘埃湮没,所剩无几的古迹也在那一段动荡岁月过后荡然无存,留下的只是一片惋惜。
但陈炉仍旧是陈炉。
如今春和景明,百废待兴,那一个个民间作坊就像雨后春笋,破土成长。
尽管陈炉迄今为止还算不上经济发达小镇,尽管陈炉依旧有一千多挣扎在贫困线上的村民,尽管依旧有不少的年轻人选择离开这里,但当地政府对这个宋元以后古耀州窑唯一延续生产的地方开始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修路、供水、扶贫、申报文化遗产项目、招商引资,无数年轻人开始回乡创业,无数优秀的陶瓷企业开始扎根在陈炉共谋发展。
虽道阻且长,但陈炉不夜的辉煌,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