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生
我盘算着日子,鱼生第一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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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涓涓细水流淌,换氧机百无聊赖的吐着泡泡。它半眯着眼,好整以暇的瞅着偶尔凑过来的一尾鱼。 可昼夜里更多的时间,不过是冷清无扰的通着电流工作。 细细的红皮塑料杆子在它的正前方自上往下伸去。这没什么可稀奇,总该是店老板又接了单子。
被网子捞住的鱼不过是命中注定逃脱不了。换氧机再多一眼观望的欲望都没有,闭了眼,耳边是电流响动的杂音以及泡泡诞生又消亡的轮回。大大小小的水景箱裹着中间的男人,室内灯光稍暗,水流动的响动早已化作静默无声。偶有小朋友稚嫩的脸隔着玻璃好奇观望,也不得猜着隔着的这块玻璃,会不会隔着的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旺旺的滴滴声频繁在空间内跳跃,店老板的面上不曾动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
顾客下单的内容被再核查了一遍,还没到四点,今日份的快递应是送的走。 男人从水池里拎出分装好的鱼、水草等物,和着水景布置的其它物料,一齐装进塑料泡沫箱内。封条扯开贴密的最后一刻,无言的停顿了两三秒。
“ 但愿,这是个会好好看养殖说明的人吧。”
灰红相间的小车装下鱼店今日需发出的所有包裹,快递员和店老板简单打了个招呼就头也不回的奔往下一个收件点。 天色稍暗,已渐行渐远的鱼还不知道自己要远走他乡。
店内又响起了滴滴声,男人转身进了屋。顾客问的问题大同小异,又有些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手有些僵,还是回复语音要方便的多。
“放心,鱼能安然度过运输途中的,如果收到有问题再联系我,好嘛,亲。”
(二)
关于出生和长大,它们都没有更多的记忆。仿佛自有意识已来,就已如此自如的摆动尾鳍。游走在这里,有光,有水草,隔一段时间便天降美味的吃食。 大家都各自游走,只有在走神的时候会撞到彼此。然而更多的是撞到看不见的墙壁上。
那些庞大的家伙,还不知道他们具体是什么水生物。总是在出乎意料的时候靠近,却也只是靠的极近极近。 刚开始,会恐慌,久了也觉得没什么。 会怕的,只有那根红皮塑料细杆子。同类的不同类的鱼被网住了,很少再会回来。虽然,我其实也不太认得每一条鱼。
大家在醒着乱逛的日子,除了随水微动的草叶,都在兀自等着。
我也一样,等着自己被网住的那一天。
水草丛偶然遇到老龟,会与它攀谈两句。它活动的速度并不比我慢多少,只是它总是懒得动弹。某天,它缓慢的扭动粗壮的脖子,用一边眼睛盯着我。那个眼神盯得我有些胆颤心惊,急忙钻过水草游走。
越过草丛,迎面的白网向我袭来。
老龟隔着那层坚实的透明屏障冲我看了一眼,再缓缓转过身去,矫健的向我往日爱待的泡泡底游去。
老龟曾说:待在这里至少不用太担心活不活得下去,出去了,就全各凭运气。
袋子、水、其他袋子里的鱼。
头上的光被谁盖了下来。
不见天日的日子里,实在是往日加倍的无趣。就那么大块地方,游来游去也没什么意思。只好想老龟说过的事儿,至于这些事儿它又是从何得来便无从得知了。
老龟叮嘱我们,日后出了缸再到新的缸里,首先要警惕靠近的庞然大物里是否有“猫”这样的生物。顿了顿,老龟刚想说什么,就瘪了瘪嘴。
“ 算了,说了样子你们也记不住。”
我倒是还记得,只不过老龟却没有心思说下去。我的脑袋里似乎还能装下些什么东西,可周遭除了水再无它物。
连续的动荡持续到已经习惯的时候停了下来,我摆了摆尾,是有些饿了。
开始有些羡慕其他袋子里的鱼,至少它们还有同类。
待怀念的光线再次从上方撒下,我想我应该是到了老龟所说的新地方。随后,庞然大物应声出现,我和其他鱼都不安的在袋子里游走。庞然大物消失了,我听见隔壁的鱼们在细细簌簌的说话。另外个袋子的同类也冲我瞅了眼。
天色暗下去,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庞然大物再次出现。只见自己悬空,随着水流向低处急速流去。先进来的同类已经开始摆动尾鳍畅游,我也好好舒展了下背鳍。银色的镊子夹着石头、水藻,东戳戳西动动。等我们的世界安宁后,所有鱼都再了然不过,今后的安身之所便是这里。虽然没有之前的宽阔,游一圈不过才摆动十下都不到。可多么希望,这儿依旧舒适温饱。
(三)
新水稍微有些凉和涩,但好在依偎在水草旁还是熟悉的味道。除了饿的会幻想吃食再一次从天而降,其他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庞然大物和之前的店老板没有什么不同,所以我心底悄悄判断这里暂时没有出现老龟所要我们警惕的“猫”。
对于我们而言,换一个地方好似真没有什么差别。只要给我们好点的水,还有一些吃食。便一如往常的活下去。提到活下去这儿的时候,我感到有些奇怪。似乎不久前也想过这件事,但具体想了些什么有些记不得了。
这里一共还有两只同类,其中一条雄鱼喜欢找我搭话。或许是因为我比另外一条孔雀鱼长得与它更相像。与他相遇的时候,我并不吝啬交谈几句。谁都能谅解,要不然我们还能干些什么?
底下的蜗牛显然比我们要有事做些,它们没有停靠休息的时候,便在清洁碎石上的赃物。可我不太喜欢它们。我们都知道,如果任一条鱼停止摆动了它的尾鳍,永远的坠落下深渊,那么它的躯体也最终由这些蜗牛拉进另一个世界。
它们几乎什么都吃。
终于等到最开心的一天。熟悉的形状熟悉的味道再次降临这片水域。我鼓足了劲摆动,很容易的甩开其它鱼,将它们一颗颗吃进嘴里。水面恢复如初后,我听见我的同类靠近我,用欢快的语气称赞我的矫健与活泼。我欣然接受,便游开了。
以食物的到来为周期,我在这里又活过了两周。本该是件开心的事情,但水底却是不太好的气氛。正如老龟所说,即便是在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水底,也要提防着保护好自己。
已经有两条鱼沉下了深渊,不能再快活的游走。
路过蜗牛的时候,我会故意的用尾鳍击打它们的壳,虽然我知道这对它们没什么用。
可至少,我心里稍微好过一些。
终于,这方水域的异样引起了庞然大物的注意,我隔着水面都能听见她的尖叫。心里有丝不屑,比起店老板实在差远了。老龟不亏是见过世面的,它预言过,虽然我们都终究难逃一死,可离了原生的水域,死亡的每个泡泡轮回时间就更快。
同类似乎被刺激到了,在水温合适的时候,更加频繁的向我求偶。我才恍然大悟,又不得不很快的接受。毕竟,这一方水域,我们只有彼此。
后面几个周,都有曾擦肩而过的鱼沉沦,直到某一白昼,我的配偶也支撑不下去。我游走在它身边,希望它动一动。它没了起初我们刚认识的时候的阳光和活力,静静的躺在白鹅卵石上面,我瞧见蜗牛从上面的水草往这移动。那瞬间,我感觉我空白的身体里多了些什么。是啦,我想要哭。
然后回过神,鱼是哭不了的。
你瞧,哭不了本就是件多么值得哭一哭的事。
我哭不了,也改变不了。于是我在蜗牛伸着它的触角靠近的瞬间游离了我鱼生第一条配偶。
(四)
老龟曾说庞然大物们对我们有过普遍的误解,以为我们都只有七秒的记忆。七秒具体是多久我并不是很清楚,但我想我的记性还算不错。例如我仍记得老龟,还记得我死去的配偶。
直到它离我而去,它的影像才在我眼前清晰起来。本就有些孤独的我,少了它的陪伴更显落寞。它生前与我的同游,还有它比我沉静的性子和偶尔的腼腆。 不能再想了,这里已经没有它了。 真是奇怪,明明我们的相逢不过是彼此鱼生如此短暂的事情。它死于命理,我浮于静水,也许会再在深渊相见也许不会。但多半是记不得彼此的了。
庞然大物天赐吃食的时候,我置气般比往常更加勇猛,我甚至不许其它鱼类靠近水面。我吃了一颗又一颗,只要还有我就争抢。我快速摆动尾鳍,在水域里上蹿下跳,其他鱼都怕了我。可它们哪里能知道我的不快,我的同这里所有如常对立起来的惶恐。
我怀孕了。
在之前生活的水里,我看过母鱼产子。那时我只是想着我多半也是这么来临的罢。
心生来的悲伤,还有意念里格外强硬起来的求生。
想要好好的活着,至少得把跟我长的一样的小家伙带到这片水域里来。即便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阳光未来很久,天赐食物的周期也格外漫长。有时能看到水滴落到水面,我听老龟讲过,这是雨。没太阳晒,还好可以看雨。要不然如何来消磨这不再平静的时光?
我盘算着日子,鱼生第一回如此。
我冷眼瞧又有一条鱼死于水底,庞然大物伸着把长长的镊子夹走了两只深渊使者。心底里似为它们报了仇。 我看见其它鱼放松了鱼鳍,它们不会把白色石缝里的黑点放在眼里。可我还是害怕,天一亮就沉下去瞧瞧。果不其然,这些蜗牛的孩子们越来越大。有些强壮的已经能顺着透明墙壁爬向水中的草叶。
我没有多的时间思考了,我的肚子提醒着我,我的孩子们出世的时刻快要来临。
这一切比我想得要费力多了,排泄的时候从不需要这么集中注意力和气力。没有光照,没有声响。我甚至记不起老龟说过的话。
鱼这一生,能有几次生子的机会,又有几次是生命终结的信号。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距下次吃食还有多久,我还能否抢得过其他鱼也不一定。有些疲倦,声音开始消退。我却忽然记起之前忘掉的关于活下去的事情。
我在想,鱼生是干什么的,鱼生活下去又是为了什么。
在鱼生里,我能想的起唯一活着快活的时候,是光斜着穿过水草,我看见亘古遥远的地方,有更加辽阔的蔚蓝,头顶有天尾底也有天。
那里不分彼此,没有“鱼”这个称谓。
或许,我在黑暗里睁着眼,或许,那里会有不一样点的鱼生罢。
(五)
没有在日历上标注,可心里始终是挂念着。又到喂食的时候了,刷完牙看了眼时间要迟到了。阳台的鱼不能不喂。装鱼食的小袋子精致的很,可里头得有上千颗鱼食,三四天喂一次,灯笼鱼只需一颗,孔雀鱼最多三颗。 养了月余,孔雀鱼只剩一条。 上次瞧见蜗牛吃掉一条孔雀鱼的时候,不管店老板解释说蜗牛这个大瞎子是不会攻击鱼的说法。我用银色镊子将两只饱餐了好几顿的蜗牛夹到另一个塑料瓶子里。再过一周,果然没有鱼再死去。
每天得空的时候,去瞧瞧鱼的状态。我对仅剩的孔雀鱼说:“你得一直这么活泼的活下去啊。”
尤其令人纠结的时候,就是喂食的时候。这条鱼吃多了,这条鱼没吃到。又气这些水里游的生物没法挨个抓起来单独喂。
家里的小朋友问我鱼缸里的黑点点是什么的时候,我还疑惑了好一阵。视力不好,打着光凑很近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蜗牛吃鱼的画面还残留在心里。这感情好,被隔离了,留这么多后代给我。 求救了店老板,叫我人道毁灭。
可还是下不去手,看一个二个还那么那么小,再过几天吧。
最近有些忙,没多往阳台去。好不容易掐指一算到喂食的点,上班迟到也不管。牙刷还在嘴里,捏着鱼食先往阳台走。鱼很快浮上水面,我却觉得有些异样。我的孔雀鱼呢?
心中已知多半不好,可总是不见尸不相信。水底转来转去好几圈,可算找到了。小蜗牛们聚集在最后一条孔雀鱼的尸体上,享受着它们成长的餐点。
坐在椅子上有些悲凉。
就该知道,我什么都不适合养。
不远处,有一条近似透明的小鱼。拍了照拉着店老板絮絮叨叨问东问西了一天。才大致明白了这两日不瞧大戏已上的事由。
将孔雀鱼残留的身体夹到了喂养蜗牛的塑料瓶内,不过多会儿,上方的蜗牛就移动到了瓶底。我看着懵懂无知的孔雀幼鱼,这两条小的可怜的遗孤,我没自信将它们好好喂养长大。
难以忽视的自责和伤感,让我想起曾经写给五年前那条摆摆走后的话。

仍然,愿你我各自还算安然,
渡过此生。
没有照顾好你们的糕 写于2018-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