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酸的浪漫――写给乔治.吉辛

最初读到的《四季随笔》,是读书时同寝室的好友从地摊上捡回来的,纸页糙黄,略有水渍,唯开本小巧,轻灵可喜。那时候正迷梁遇春的《春醪集》和《泪与笑》,很是喜欢他笔端发扬而不凌厉,繁密而不拖沓的风范,这正是从英国散文里学来的精华,如今得了这本正宗的舶来品,当然应该嚼嚼味道。朋友还翻出叶灵凤的《读书随笔》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评说一番。当晚即焚香坐定,把卷快读起来。
好像中文世界里找不到和它相似的书:一个爱书成癖的穷作家苦心孤诣虚构出一部回忆录,温暖而感伤地道出他对生活,对自然,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对书籍的挚爱。
读遍我们蔚然成林的题跋书话,挥泪对宫娥者有之;山中白昼闻鬼哭者有之;战火横行,痛心纸灰翻飞者有之;群盗猖獗,凭回忆书写劫余之恸者亦有之,可就是没有一本像《四季随笔》这样散发出春阳般温煦与和风般畅适的长篇“故事”这是正宗的英式随笔风味儿:细致,繁复,庄重,哪怕寒酸也要摆摆架子的典雅,每每能于无话可说之际凿出生天,仿佛枯萎枝头陡然间绽放繁樱若雪,累累可人。从伪装成萎缩小职员的兰姆到清贵敏感得不带丝毫烟火气的伍尔芙,大概都是这么样一条路子。但是,吉辛的文笔似乎更从容不迫,舒缓自如些,尤其在那些“书虫”眼里,绝对的美丽不可方物。
这部书不是像纽顿《藏书之爱》那样专门谈访书见闻,版本掌故与书市风云,它不以学识,见闻胜场,那是随手拾掇的灵光一闪,不动声色的轻轻点染,不露痕迹,一切恰到好处。
抄一段对书本莫名其妙的喜好的句子罢。“有时候突然动心要读一本书,或者不知道所以然,或者也许由于最轻微的暗示。昨天我在黄昏时散步,我到了一所旧的农家房屋;园门跟前有一辆车停在那里等待着,我看到的是我们大夫的二轮单马车。走过之后,我又回头看望。烟突那里的天空中,有淡淡的晚霞;上面一个窗子有灯光闪动着。我自言自语地说声《项狄传》便匆匆回家,埋头在有二十年不曾打开的这本书里了。”
读到此处总忍不住会想到自己的一些“怪异行径”。每每临睡时会站在书架或书堆前,屏气凝神,作深刻思考状,然后凭灵感或突如其来的直觉乱纷纷拣出一摞书,昂首阔步跨进卧室。等灯光柔和,心境安详,窗外夜色温柔时,床头枕畔摊开的大小开本如繁花盛放,也许只有一本书捏在手里翻了几叶。过不多时,睡乡梦恬,翩然相招,于是倦手抛书,拥被入眠,所谓夜读的境界,于我而言,不过如此。
大概因了生活困窘,买书艰难,作者写其中的挣扎尤其细致入微,。“我买来几十册书所用的钱,原应费在所谓生活必需品上面。我多次站在书摊或书店的窗子的前面,为知识的欲望和身体的需要二者之间的冲突所苦。……我的《提布卢斯集》,便是在这样时候抓到的。它放在古德格街一家旧书铺的摊上――在这个摊子偶然可以从一堆废物中找出很好的东西。书价是六便士――六便士!那时候我常在牛津街一家咖啡店吃中饭(当然是我最重要的一餐),这是真正的老咖啡店,现在我料想是不大会找到这样的了。我只有六便士――是的,这是我所有的一切了;这可以买一盘肉和蔬菜。第二天我应得到一点小款,但是我不敢希望《提布卢斯集》会等到明天。我在铺道上走来走去,手摸着袋里的铜币,眼看着书摊,两种欲望在我内心里争斗。书买了,我带了书回家,在我吃着面包黄油的午餐时,我看着书页饱享眼福。”
记得吴鲁芹先生好像写过如果让他在一本诗集和伙食费中作抉择,他毫不犹豫选后者。不过我相信吴老头儿没有说实话。真正的书呆子舍弃一本爱物不会如此决绝。即便是无奈割舍,那种“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仓惶无依之感,一定是欲说还休的。
很想知道吉辛在写完这本书的最后一个字,放下笔,直起身来会有怎样的感受,毕竟这场温暖的梦境都将随着这个句号的圆满在顷刻间渺远难寻。作为读者,当然永远会感谢他写了这样一本书,尽管这只是一次心酸的浪漫。
附注:这是十年前写的一篇书评,印象中从知堂,叶灵凤一直到董桥,黄俊东,都不止一次称道这部“谎言之书”,大概凡嗜书者都会为其中的执着与痴迷叹赏不置。现在想想,与其说它道着的是对书的挚爱,还不如将它看作一种内心自给自足自得其乐的产物,哪怕纯属虚妄,毕竟也给这不完全的现世不完满的人生寻到一点美与和谐。古时或者可能存在的哪怕是耽于醇酒妇人的隐士高人,其心中的寄托大概也距此不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