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的妹妹
这面镜子没有妹妹。
我不喜欢你给我买的新镜子。没错,它是全新的,几乎毫无瑕疵,看起来精神饱满光洁可人,但我不喜欢它也是客观事实。不是,不是因为它是你在两元店里买的,再说两元店里也不全都是没人要的垃圾货色。我也不想听你是怎么在两元店里买到一个二十元的镜子的。哦,你以为我会喜欢,当然,你以为。即便你这样皱着眉头打探我也没有用——嘿,那是我的表情,我才是那个满腔怨愤无处发泄的家伙,我才应该不高兴,而不是你。
别指指点点的。我不高兴。
你想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想知道为什么。当然。即便朝夕相处的两个人也不可能心意相通,呼吸同样的空气并不意味着会放出同样的气息。这些问题也都有为什么,但是不会有人告诉你怎么办。我倒建议你去问那面镜子,“魔镜,魔镜,快显灵”,然后镜子里边那个探头探脑的傻大个露出专注的神情,眼角还挂着一坨苍白的眼屎。真不敢相信这就是我每天早上醒来时想到的第一个人,这就是那个我一天到晚围着他打转的呆子。
唉,你呀。
每天早晨我七点钟醒来,七点钟睁开眼迷迷糊糊想到阳光、早餐和你。每天早晨稀薄的空气里都挂着有气无力的句号,好像太阳还没升起就知道自己将如何落下,全世界都是连窗户都看腻了的风景。每天早晨七点我安静地合上眼皮,等闹钟把你从散发着慵懒潮湿气息的被窝里拖出来,趿拉着一双橙黄色的拖鞋去刷牙洗脸。牙膏两个月换一支,毛巾三个月换一条,洗手台下的橱柜里有成打的替换品。老式的木梳放在右手边的架子上,只有用手理不动的时候才会用来刷一刷头发,避免盯着梳齿上的断发发愁。
你在里边用抽水马桶的时候我才起来照镜子,像例行公事一样,抚过干涩的脸颊和额头,摸到因为连日熬夜长出来的一颗痘。镜子里那个挂着黑眼圈的灵魂一天比一天更不像我,连法令纹都扭曲到一起,合谋出似笑非笑的弧度。连鼻尖都是陌生的形状。我不喜欢这面新镜子。是镜子让我一天天变得不再像自己,一天天变得昏暗,变得沮丧,变得像一颗黏在镜子上的痣,用衣角沾了口水去拼命擦也擦不掉。
啊,所以我讨厌这些镜子。镜子里翻着死鱼眼的我越来越像一具尸体,像那天被你抱着却不再动弹的妹妹的皮囊。冰冷且僵硬。我倒愿意我是同样惨白的一块石头,那样我便不会再害怕你的离开,害怕每天七点五十分你在我背后摔门而出。害怕“呯——”的一声那破折号里折叠的沉默。
我们以前从不吵架。甚至妹妹失踪那天也没有,尽管你用手指着我的鼻子毫无来由地责怪我没有看好她。我知道我们确实都有错,我们怎么能够习惯,怎么能够对这个从不踏出房间半步的女孩不管不顾,怎么能够放任她就这样隔绝于社会呢?她甚至不与我们交流。无声仿佛就是她的存在本身。
因此我现在依然能够感觉到她就在我们身边。从那个金属味的星期二开始她就是我们之间的距离,那天她突然从我们身边消失走进了镜子里。我当时在打瞌睡——午后凝滞的阳光像个囚笼总让人昏昏然——却梦见家里的镜子破掉了,梦见“哗啦”一声碎片像水花溅了满地,我低头去捡的时候在无数的镜片中看见自己破碎的面容,每一条皱纹都苍老而真切。我吓坏了。这个梦带着鬼魅般的预兆扑向我。于是我大张着嘴如窒息般醒来,却看见我的贝儿,我的妹妹,我的小可爱坐在镜子里,像一个生病的公主。我扭头一看,她从我身边消失了。
哦,我的贝儿,我的妹妹,我的小可爱!
我经常问自己,那个不应存在的星期二下午,那个受诅咒的时刻究竟发生了什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一切、一切都只是一个梦,爱丽丝做的那一种。窗开着,初夏的风匆匆路过,去赶一场蝉鸣第九交响合奏音乐会。风铃发出镜子的笑声,姿态做作而缺乏教养。邻居家不懂礼貌的小黑猫也许从阳台跳进来了,也许没有——谁知道呢?镜子里,早晨没喝完的牛奶碗上浮着一根头发。猫毛。猫是会魔法的,这点我笃信不疑。它们可以在镜子与现世之间穿行自如,或许小黑猫就是从镜之国逃亡的王子。星期二下午我按照惯例收拾了一会房间,把床单抖平,没有去碰你那些乱放得到处都是的书,走进房间看见妹妹如往常一样安静地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眼神中带着某种梦幻般的神气。我便走开了,知道这一刻只是昨天的幸福的复制品。
那天妹妹穿着她最近很喜欢的一套棉质鼠灰色运动套装,她经常当做睡衣穿的那一件。那件上衣左边的口袋绽线了,我曾经想要给她补一补,但她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多此一举。我们的妹妹喜欢简单的事物,简洁的装饰,简朴的保护色。她说话的时候常常只用到标点符号。眨眨眼睛是逗号,句号是平行地将视线移开,问号是半睁的眼皮和阴影浓重的睫毛,叹号是突然瞪圆的瞳孔因为一秒钟的警觉而失去气力转向别处。你看起来有些惊讶。一个问号紧接着一个叹号。是啊,你根本就不理解我们的妹妹,你不懂她每个神情每次眨眼都代着什么,你不知道她低头揉搓衣角时心里想着谁。你从来就没有称职过。
你说我也不懂她心里想着谁。我倒愿意你看看她望着你刷牙背影时的眼神,那神色仿佛宁愿自己是牙刷上指甲盖大小的一块牙膏,在混合着你的唾液并因此得到缓冲的摩擦中发出泡沫般的尖叫,与你那因为维生素C缺乏而渗出的血丝永不分离地纠缠到一起。我熟悉那种毁灭性的眼神。熟悉得好像熟悉那些镜子一样。
镜子。又是镜子。生活中到处都是镜子,就像墙壁上一个个令人恶心欲呕的黑洞。这些骗人的镜子让房间看起来是房间的抽象概念,让阳光显得充满敌意,孕育中的黑洞在桌椅的缝隙和阴影处准备随时出击。而镜子本身是如此冰冷,仿佛一切关于感情的尝试都会碰壁,一切关于爱的语言都在镜中被倒置,彼此纠缠让人无法理解,直到光影演变成沉默的角度。我猜就是这些黑洞谋杀了我们的妹妹,把她的灵魂嚼碎吃掉了。不然这又如何解释,如何解释我们从来无病无灾的小妹妹,身上没有一处伤痕流血,就这样坐在镜子里死掉了?更何况家里连安眠药都没有,所有的食物都是你买回来的,永远都是大家坐下来一起分享。
就在星期二的下午,我眼睁睁地看着镜子里的妹妹艰难地呼吸着,仅仅出于本能而非意志,在眼神涣散的那一刻几乎有些,快乐。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她得知自己将要死了,将要从这个绝望的世界飞向至福的天国,心里一定是快乐的吧。她将在镜子里获得永远的幸福,永远做着和你在一起的梦。她的灵魂将无罪无悔地飞向上帝所在之处,获得自由。突发性心脏病导致的呼吸衰竭。连女神阿斯塔利亚也不会反对的无罪判决。但我仍然无法接受这一切,无法接受妹妹的死,无法接受那个从很久以前开始就踏着小碎步亦步亦趋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妹妹就这样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她软软的小手曾经那样喜悦地牵起我,去寻找沙滩上的一片粉红色贝壳。那时候她的梦想就是用粉红色的贝壳装饰一间自己的屋子,一屋子叮铃作响的彩色贝壳包裹着海浪的气息,会把一年四季都染成无忧无虑的颜色。而我曾经粉红色的小公主却变成了现在这个对世间万物都失去兴趣的、鼠灰色的幽灵!
现在想起来了吗,禽兽!别移开你的视线,别假装你很忙没空听我说话,别假装你只是疏忽了对妹妹的关爱。我知道你也根本不爱我。对于你来说爱就是水和面包。面包和水。所以当妹妹以她那小鹿般的眼神望着你,你只感到疲乏,感到多余,你叹着气转过头,对于你来说我们都是累赘。当她发现她的微笑对你来说都是沉重的,她就不再微笑了。我可爱的,笑起来像玻璃一样的妹妹。她的玻璃从里面开始碎裂了,寂寞以立体几何的运算速度吞没了她。
你又露出了那种微笑。你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看起来甚至不像个人吗。去看看镜子吧。或者看我,我来告诉你真相。禽兽。杀人犯。现在我知道了,全都是你的罪。是你故意无视妹妹所有关于你的举动,把她当做空气一样对待,才使得她失去对生活的信心的吧?是你说妹妹不用运动锻炼身体也无所谓,是你时不时地打击她说她没有以前好看了,是你故意向我透露你要搬家去和别人一起住的消息。她知道这将是长久得看不到尽头的分离,与其等待不如走进那面可以实现愿望的镜子里。
我知道镜子里什么也没有。但你却用那面镜子欺骗了我们所有人。你骗叔叔那面镜子里有看得见宝藏所在地的阳台,在里面一路向西就可以找到传说中的大秘宝;你骗姐姐那面镜子里有阳光大海和梦幻仙境,海边的礁石上会有爱她的美人鱼王子柔声歌唱;你骗他们到镜子里寻找梦想之地,你告诉他们接近幸福的捷径就是穿过镜子,于是他们全都困在了镜子里,再也出不来了。你说他们去了梦想之地所以不会回来,但我知道真相。他们都死了。我的亲人们都是被你害死的。现在,只剩你和我了。
我们都对现在的境况心知肚明。你不会杀死我,那样会弄脏你的手。而你甚至不必杀死我,因为一切都没有证据,如果我去举报你可以说一切都是我的臆想,并顺势把我关进疯人院。那天你冲进来将妹妹苍白的身体抱起来,发现我在看你并对我摇摇头,示意已经走了,我就知道会有现在这一天。她死的时候表情平静,身上沾满了镜子里的灰,像个落难的公主。随后你告诉我她是自杀,并且用目光指责我杀死了她。没错,是我故意告诉她你要搬家的,我还告诉她我将和你一起去,并提醒她不妨试一试那镜子。某种意义上你已经说出了真相,害死她的是沉默和忽略,你的和我的。坚持你的判断吧,我则坚持我的。当杀人对你来说像打碎镜子一样简单,你会毫不怜惜地踩在那些闪光的碎屑上。弄碎一面镜子甚至不需要什么理由。
现在你可以走了,在我身后摔上大门吧,我不会再回头看你,正如你不会再回头看我。我把我从妹妹那里夺走的视线还给你。还有面包和水。现在我该去镜子里找妹妹了,她在镜子后面的屋子里等我,已经等累了吧。跨过这道门槛其实比想象的要容易。爱丽丝是怎么跨过去的?
“那面镜子就像一道银色的白雾,真的开始融化了。”
再见了。
咕噜。
。
咕噜。
。
咕噜。
。
最后一条鱼吐出三个泡泡,从鱼缸里一跃而起,落到布满灰尘的桌面上。
这面镜子没有妹妹。
by安东。
(这是一篇本来准备参加某沙雕推理赏(?)但是发现不够沙雕的沙雕作品。大家看看就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