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为中国古代最有“士”风骨的人有哪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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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二代里的终结者,他是才子堆中的万磁王,他是学术圈的扫地僧,他是失意界的杨戍仙……他就是“大明三大才子之首”、“大明第一博学者”杨慎。

文/宝木笑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自罗贯中《三国演义》流传开来,这首开篇词引起无数人的赞叹和共鸣,时至近年,特别是央视版《三国演义》的热播,该词被谱曲,杨洪基老师浑厚的男中音更让人倾倒。只是很多人都将这首脍炙人口的词误认为是罗贯中所做,其实这首《临江仙》的作者另有其人,他便是明朝的杨慎。《临江仙》这首词出自杨慎的《廿一史弹词》,毛宗岗在修订《三国演义》时将其选作全书的开篇。我们不熟悉这首《临江仙》的作者是杨慎,我们也同样不熟悉杨慎这个人,杨慎更像是一位在圈子里或当年极红的小众偶像,但在圈子外,在沧海桑田的今天,他变成了声名不显的陌生人。而这种陌生和历史对杨慎的评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明三大才子之首”、“大明第一博学者”等如雷贯耳的名头竟然都在这位仁兄这里。杨慎是谁?他到底经历了什么?那又是一段怎样的传奇?关于杨慎,难道仅仅就像一首流行歌所唱的“我听过你的歌,我的大哥哥”那样简单么?
二代里的终结者
高晓松曾经在《晓说》里谈到一件早些年的轶事。高晓松在帝都有着不少大院子弟的发小,所以对京城的二代是比较熟悉的,当年有一位那样身份的哥们儿就是喜欢照相,所以随高晓松到某县演出,权作采风。当晚,有人引着一位趾高气扬的年轻人来到后台,点明要高晓松和乐队单独给他再弹一曲,那人狐假虎威地介绍来的年轻人是“俺县人大主任的公子”,高晓松不由和那位京城来的照相发烧友互看几眼,而后乐不可支。
说这样一个段子,其实是一个比方,“二代”这个词儿是要慎用的,并不是所有的“第二代”都可以简称“二代”。另外,“二代”也是有层级的,“县人大主任的公子”在当地的圈子里也许就是“二代”,但如果换个稍微大点儿的地儿,就只能叫做“二小”了。而在明朝正德至嘉靖年间,在大明的“二代”丛林中,在京城的顶尖圈子里,杨慎无疑就扮演着“终结者”的角色。这个意思就是,那些自认为是“二代”的公子哥儿在杨慎面前基本上都是浮云,原因很简单,杨慎实在是二代中的战斗机,他的家世实在过于强悍了。
先说杨慎的父亲杨廷和,这是明朝绝对的官场巨子,先后经历了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官至内阁首辅、左柱国、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追赠太保,谥号文忠。杨廷和是明孝宗的老师,还曾立嘉靖为帝,诛刘瑾,杀江彬,门生故旧遍天下,可以这样说,终明一朝,除了张居正,徐阶都不一定能和杨廷和打个平手。其实,单单有这样一个老爸基本上就可以了,偏偏杨家书香门第,累世为官,从杨慎的曾祖父杨玫开始一直到杨慎这一代,祖孙四代出了七个进士,实在让人怀疑古龙小说中写李寻欢家“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是受了杨家的启发。另外,除了杨慎的父亲,杨慎的叔叔一个官至礼部尚书,一个官至兵部左侍郎,杨慎的岳父还是工部尚书……再算上那些与杨家亲好的关系,当年大明的国务院基本上快姓杨了。
才子圈的万磁王
这些年流行一句话:“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偏要靠才华”,杨慎的情况却远远比这个要逆天。现在一些所谓“二代”出国拿个硕士学位就被人追捧为“自强自立”,如果这就算“自强自立”,那么杨慎岂不是已经自强到“自立为王”了?在杨慎的家乡四川新都,至今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话“相如赋,太白诗,东坡文,升庵科第”,说的是司马相如的赋、李白的诗、苏东坡的文以及杨慎的学习成绩,杨慎字用修,号升庵,是当之无愧的灭霸级的学霸。
杨家在读书基因方面确实比较强悍,杨廷和早年就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四岁时知声律,七岁时每日读书数卷”。而杨慎更是青出于蓝,二十天就一字不漏背下《易经》,十一岁写近体诗,十二岁写下《吊古战场文》,其中“青楼断红粉之魂,白日照青苔之骨”一句竟然传遍天下,被人称为王褒、扬雄再世。正德六年,杨慎在殿试中一举夺魁,授翰林院修撰,年仅二十四岁,而且这是终明一朝四川出的唯一一位状元,至今杨慎的墓地仍被当地人称为“状元坟”。
“诛心”向来是中国人的某种传统,杨慎当年考中状元之时,就有人酸溜溜地讲杨慎只不过是因为有个好爸爸和好家世,国务院都快成你们杨家的了,弄个状元当当还不简单?然而,杨慎用后来的事实让人感慨世上确实存在一种人,他们不但有着令人炫目的家世和背景,还有着过人的天赋,同时还带着超强的自制,先天的优势偏偏还要加持后天的努力,让同代人心生怅然,让后代人望尘莫及。《明史・杨慎传》称:“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为第一。诗文外,杂著至一百余种,并行于世”,明人简绍芳在《赠光禄卿前翰林修撰升庵杨慎年谱》中亦称:“凡宇宙名物之广,经史百家之奥,下至稗官小说之微,医卜技能、草木虫鱼之细,靡不究心多识,阐其理,博其趣,而订其讹谬焉。”这些评价简单地说就是一句话:杨慎非常能学习,非常能写作,非常能读书,他什么都懂,他是明代的百科全书。

明代是个才子文化很发达的时代,我们熟悉的《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江南四大才子”就是鲜明的写照,然而在明代的才子圈里,还是自有品评的。四大才子、前后七子等虽然很牛,但公认的“明代三大才子”仍然是杨慎、解缙和徐渭三人,虽然编写《永乐大典》的解缙和智斗地主的徐文长我们更加熟悉,但在当时和后世读书人看来,解缙和徐渭还是输给杨慎一筹。才华这种东西虽然不能简单量化比较,但无奈杨慎实在有些像才子圈的“万磁王”,只要和学问相关的基本上他都会有所建树,这在整个明代甚至中国古代文化界都堪称奇观。
从《明史・艺文志》开始考据杨慎的作品,然后以杨慎《升庵集》、《古音》、《升庵经说》、《升庵诗话》等著作为引子,再牵出王世贞《艺苑卮言》、李贽《续藏书》、何益度《益部谈资》、李调元《函海》等典籍对其的著录,大体统计之下,杨慎的著述已经涉及到经、史、子、集各大门类,确实可达《明史》所说的“一百余种”。按照传世的《升庵玉堂集》等作品集统计,杨慎现存诗歌2300余首,形式多样,内容广泛;杨慎是明代词学大家,除了开篇的《临江仙》还有340余首存世;杨慎的文存世360余篇,文体涉及序、跋、碑墓铭、祭文、论、记、书、赋等不同形式,在当时就已被同代人高度评价;杨慎甚至还创作小说和散曲,竟成为当时散曲的代表作家之一,此外,杨慎还在考据、音韵、民谣、图书编校方面亦有所成就。作诗填词固然风雅,写字画画固然风流,然而牛人要的是通关,所有文学体裁都要涉猎,都要写的帅气,杨慎确实做到了。
学术界的扫地僧
这就回到了一个问题上面,既然杨慎在文学上有那么高的造诣,甚至杨慎的书法在嘉靖一朝也是一座高峰,其字端秀俊逸,如含珠吐玉,时人以收藏杨慎墨宝为荣,可为什么他在今天的名气却配不上他的才气呢?一方面自然是杨慎在政治上的原因,当时嘉靖对杨慎、对杨家恨之入骨,举国将杨慎视为嘉靖的逆鳞,其文字的流传当然会受到极大的影响。但是,另一方面的原因也许才是杨慎文名不显的根本原因,那就是作为明代才子之首的杨慎是极为自负和桀骜的,而且是从最正统的士大夫家族出来的,所以在杨慎看来诗词歌赋、写字作画都是“小技”,真正的圣人门生还是要做学问的。
说白了,就是杨慎没有将主要精力放在最容易传世的文学和艺术创作上,当时2000多首诗、340余首词、360多篇文大多是杨慎在研究学术的间歇所为,他根本不想在那上面耗费过多精力。按照杨慎的性格,作诗作词不算什么,我搞出一套理论涵盖整个诗词,那才是符合自己智商和学问的事情,也许这就是顶尖人物制定规则的意思吧,所以《四库全书总目》中说杨慎是“慎以博洽冠一时,其诗学含吐六朝,于明代独立门户”。因此,虽然杨慎在间歇所作的诗词仍然让其被评价为“明代中期诗歌最高成就”,但杨慎真正尽心研究的是学术,杨慎是明代诗学和词话两个领域当之无愧的巅峰。

从诗论角度说,杨慎自己形成了一个严密的诗学体系:就本质而言,他从中国诗歌的源头《诗经》探讨诗歌本质特性,提出诗歌是“发诸性情而协于律吕”;就诗人而言,他提出“奇才未尝不读书,读书未必皆奇才”,也就是说诗人必须具备先天的艺术素养,前面也曾提到杨慎在这方面的桀骜,杨慎特别反感因为才华不够导致的“朝推暮敲”式的苦吟,其在《升庵诗话》卷九《假诗》很露骨地批评大历以下的诗人说:“皆空吟不学,平生镂心呕血,不过五七言短律而已。其自状云:‘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行须。’不知李杜长篇数千首,安得许多胡须得扯也,苦哉”;就技巧而言,他提出诗歌“假喻以达其旨”,应该以“比”、“兴”为主,表达创作者的自然真情,作品要显现风韵之美;就审美而言,他提出诗贵在“隐而彰”,语言上要言简意赅,意境上要点到即止,含而不露,从而使人产生“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的审美效果。
从词话角度说,杨慎的《词品》是研究明代词学史以及中国词学史不可或缺的重要著作。今人大多为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所倾倒,并反复引用其“三境论”,殊不知中国古代关于词话早已珠玉在前,钟嵘《诗品》以上、中、下三品品诗,司空图撰有《二十四诗品》,把诗歌分为24种不同的风格等等。然而,杨慎的《词品》更多是品评之意,通过对历代词人词作的品评,发表自己对词体诸多方面的看法,形成了一套自成一家的词学理论体系。杨慎的牛就在于他的博学和深思,如果说考证词源一直是词学家探讨的热点问题之一,那么除此之外,杨慎在《词品》中还考证了词调的来源,对当时流行的各种词选加以勘正,对当时罕见之词作整首录入,详解词义、字义,并交代出处,这就让《词品》在学术上高出了很多词话。还要补充一句,《词品》是杨慎流放到云南之后所做,当时云南还未完全开发,哪里有什么图书馆让他查阅资料,这部词学的巅峰之作竟然大多是杨慎凭借年轻时读书留下的记忆写成的。
失意圈的杨戍仙
明代李贽在《续焚书》中说:“升庵先生固是才学卓越,人品俊伟,然得弟读之,益光彩焕发,流光于百世也。岷江不出人则已,一出人则为李谪仙、苏坡仙、杨戍仙,为唐、宋并我朝特出,可怪也哉!”这位李贽就是明代那位出了名的狂人,向来瞧不起大明读书的同行,然而却对杨慎推崇备至,按照他的看法,杨慎甚至能与谪仙李白、坡仙苏轼并驾齐驱,而且还为其起了一个“戍仙”的名号。“戍”在《说文解字》里的释义为“守边”,继而发展出好几个意思,除了戍守,还有贬戍之意。“戍仙”二字算是给杨慎的人生悲剧点题了,在李贽看来杨慎之才仿似天外飞仙,然而却仍然难逃自古大才的共同命运——起伏坎坷。
和李白自始至终徘徊于政治中心之外,以及苏轼的宦海浮沉不同,杨慎的人生属于那种“断崖式”的悲剧,老天仿佛是为了让杨慎摔得粉身碎骨而让他的前半生过于顺风顺水。杨慎出事那年36岁,去世那年72岁,人生正好平分两半,前半段家世显赫、名满天下,后半段家破人散、身世飘零,每每让人扼腕叹息。能让杨慎这样背景深、底子厚、人望高、学问好的大神倒下的人,在当时来说,只能是皇帝了,事实也确实如此,让杨慎人生逆转的就是那位号称大明最聪明皇帝的嘉靖,那件事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大礼议”。
嘉靖的前任明武宗虽然一生喜好美女,却没有留下子嗣,待其驾崩问题就浮出水面了,国家不可一日无君,寻找新皇帝就成了最大的事情。说实话,嘉靖是应该感谢杨慎的父亲杨廷和的,正是这位政治大佬最终拍板从三个候选人中定下了由他继承皇位。然而,问题还是有的,嘉靖按照辈分来说是上任皇帝的堂弟,也就是这并不是一次“子承父业”,而是一次“兄终弟及”,而嘉靖是藩王兴献王的儿子,这属于以小宗入大宗。原本这也没什么,在明朝有朱棣大哥的先例,这个皇位的伦理逻辑什么的,如果大家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但就是这样一个在我们看来“不是问题的问题”却最终酿成了大祸。当时的杨家几乎就是全国读书人的江湖盟主,杨家的厉害不但在于权力场中的深耕密植多年,更重要的是杨廷和、杨慎成为道统的代言,有点儿读书人精神领袖的味道。
所以,以杨廷和、杨慎父子为核心的知识分子集团按照当时的道统,在嘉靖登基前和其约定,嘉靖首先需要承认不再是武宗的堂弟,而是武宗的亲弟弟,这相当于把嘉靖过继给了武宗的父亲,嘉靖只能管自己的亲爹叫叔叔,管自己的亲妈叫婶子,你说嘉靖心里能痛快么?入京时才15岁的嘉靖在那时就表现出了深沉的心机,他满口答应了杨氏父子,先当上皇帝再说。待到18岁,杨廷和已告老还乡,登基已3年的嘉靖羽翼渐丰,便开始了反扑,要将自己的父亲列入太庙,决定改父亲兴献王的封谥“本生皇考兴献帝”为“恭穆皇帝”,一时舆论大哗。这直接挑战了读书人的道统信仰,全国的读书人都在看着杨慎,而杨慎也没有让大家失望,他带头闹了起来。嘉靖三年(1524年)七月十二日,杨慎、何孟春等人带着京城各大衙门共129名官员聚集在左顺门,伏跪请愿(后来加入的人更多),杨慎慷慨陈词:“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完了,完了,杨慎完了。
后面的事情《明史》和各类史书都记载得很详细,这次请愿被嘉靖用锦衣卫镇压了,杨慎被廷杖两次,充军云南永昌,嘉靖特意强调不可赦回,永不叙用。之所以将“大礼议”讲述一遍,主要是说明一点,那就是杨慎的人生之所以在之后的三十多年中都没有任何起色,实在是触怒嘉靖太深,杨慎的悲剧既不是李白那种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漂泊,也不是苏轼那种经常伴着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的起伏,杨慎的悲剧是彻头彻尾的绝望和毁灭。很多历史研究者会从明代皇权与文官集团等角度进行解读,其实从更简单的角度讲,嘉靖对于杨慎的感觉也许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你这个人曾经逼我不认亲爹啊!嘉靖也许永远不会忘记当十五岁的自己初登大宝,却被一大群文官逼得窘迫异常,只能尴尬地反复说:“孝宗本是伯父,如何变成了父亲?兴献王本是朕生父,如何又变成了叔父?这样绕来绕去不妥当。”(语出《明实录》)
所以,事情过了十三年之后的嘉靖十六年,有官员委婉地劝说嘉靖给当年受贬者一个出路,嘉靖皇帝对大部分受贬官员作了不同程度的改正,但不包括杨慎。事情过了二十四年的嘉靖二十七年,因此案谪戍的140多人在吏部的一再提请下,赦还归田的有136人,仍不包括杨慎。不但如此,后来不上朝一心修道的嘉靖竟然还经常问:“杨慎云何?”显然,嘉靖的那份仇恨还是没有放下,那杨慎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按大明律,戍边充军年满60岁者可以返乡,但杨慎满了60岁后,主动申请却没人敢受理,捱到68岁,他才以垂老之年请假返乡,在泸州住了将近三年。但是,嘉靖皇帝不知为什么又一次过问了杨慎的情况,杨慎流戍地与借居地的官员惊恐万分,只能将年近72岁且体弱多病的杨慎重新押解回云南。

很多人将杨慎与苏轼作比,两人确实很多相似,然而单就后半生的遭遇来看,杨慎这位“戍仙”确实比“坡仙”要惨很多。苏轼当年一贬再贬,即使最后被贬为芝麻大小的官,但至少仍是以官员的身份流落蛮荒,从当时的政治角度看,这仍然是“人民内部矛盾”,况且苏轼的身边还有朝云相伴。而杨慎的性质就不同了,他是充军戍边,已经不是官员身份,而是罪人身份,被定性为了“敌我矛盾”。说起身边人,自李清照、赵明诚这对伉俪之后,杨慎和黄娥算是唯一在宋朝之后可以与之可比的了。杨慎和黄娥是当时毋庸置疑的明星夫妇,黄娥是工部尚书黄珂之女,能诗善曲,与杨慎志趣相投,两人吟诗赋曲,多有互赠之作,徐渭称赞其“才艺冠女班”,黄娥嫁给杨慎时,“尚书女儿知府妹,宰相媳妇状元妻”的说法天下流传。
但杨慎为充军戍边之身,是不能带妻小的,所以这对伉俪除了杨廷和去世杨慎返乡有过短暂相聚,三十多年来只能彼此相思。回想当年杨慎被嘉靖降罪,黄娥一路将丈夫从京城送至云南仍不忍离去,这三十多年两人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黄娥留有这样的诗句,从中可略窥一斑:
雁飞曾不到衡阳,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诏风烟君断肠。
日归日归愁岁暮,其雨其雨怨朝阳。
相怜空有刀环约,何日金鸡下夜郎。
当年滇云地处边陲,为蛮荒瘴疠之地,历来是贬谪充军之畏途,民间就流传着“宁充口外三千里,莫充云南碧鸡关”的歌谣。可想而知,生活一直优渥的杨慎又怎么能适应那里的生活呢?特别是,云南距离杨慎的老家四川其实不远,这种咫尺天涯的感觉让杨慎后半生充满了内心的焦灼,他思念家中的亲人,怀想故乡的风情。每个佳节都是一次煎熬,重阳节杨慎写《江城子•丙戌九日》:
客中愁见菊花黄。近重阳,倍凄凉。强欲登高,携酒望吾乡。玉垒青城何处是,山似戟,割愁肠。
寒衣未寄早飞霜。落霞光。暮天长。戍角一声,吹起水茫茫。关塞多愁人易老,身健在,且疏狂。
他想念家乡新都,想念家乡的故园,想念在家乡的每一件日常的小事,那时他还年少,他无忧无虑地在家乡生长,憧憬着美好的未来。于是,他写《望江南》:
故园好,最忆世耕亭。樵斧丁丁惊鹳雀,钓丝袅袅立蜻蜓。百曲建长瓴。来往惯,蓬户不教扃。山屐过时穿嫩癣,野航移处破浮萍。炬火晚荧荧。
故园好,最忆力耕亭。径路喜逢樵叟话,蹊田一任牧童经,浑不限畦町。螺涧底,鸣玉漱清泠。千里清风来曲几,一方明月挂疏棂,倚枕酒初醒。
故园好,最忆是龙门。洞底渔舟藏夜壑,山头佛剎挂朝暾。暧暧远人村。登陟处,萝磴几回扪。檐葡林中消永日,松篁影里荫芳尊。归路已黄昏。
故园好,最忆是中洲。宛在中央浑绝俗,登兹四望可销忧。丘壑擅风流。凉吹满,六月早知秋。仙侣泛花曾共醉,野人刻竹记同游。何日问归舟。
词以“故园好”起,一连数阕,反复咏叹,一句“何日问归舟”实在让人心碎。他更想念自己的爱妻,于是他写《千秋岁•壬寅新正二日寿内》:
瑶池阿母,本是神仙侣,谪向人间官府。住摄提,贞孟月,中子逢初度。琅宵宴,春回北斗斟云醑。
麟笔春秋谱,彤管毛诗语。女洙泗,闺邹鲁。五福中天聚,百袟从今数。最难得,芝兰庭下斑采舞。
“琅宵宴,春回北斗斟云醑”,当年青春正好,情投意合,一切刚刚开始,一切还未发生,只是……一切都已回不去了……
1559年8月,那位“不出则已,一出惊人”的少年天才、那位“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第一”的青年才子、那位喊出“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的中年栋梁、那位一心想着“何日问归舟”的迟暮老人、那位今天的我们只是“听过他的歌”的杨慎最终客死云南边陲。8年后隆庆即位,以嘉靖遗诏之名为杨慎平反,追赠光禄寺少卿,这到底是隆庆的意思还是嘉靖确有遗诏,其实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杨慎早已给出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回应: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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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参考文献:
1.《明史》,张廷玉等编著,中华书局出版,1974年
2.《杨慎词曲集》,王文才著,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1984年
3.《中国文学发展史》,刘大杰著,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1982年
4.《升庵诗话笺证》,王仲镛著,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1987年
5.《杨慎评传》,丰家骅著,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1998年
6.《词品》,杨慎著,岳淑珍导读,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2009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