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三婶
2018年5月17日,星期四,农历四月初三。五一假期的时候本来想回趟老家,后来耽搁了没有回成,我跟母亲说端午之前一定抽时间回去一趟。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却是跟谁都没说定,直到周四下午下了课,匆匆忙忙跑去了长途汽车站。晚上七点左右,上了回家的卧铺汽车,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第二天一早就到家,父亲听后愣了下,显得有点意外。我说,没有什么事,就是回家看看。 一路上车行很顺,半夜时分就到了山东,在东营停车休息的时候,发现刚下过雨,旁边有人说,好几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高速服务区到处都积了水,我踮着脚跳着走,鞋子还是湿了。 车到县城,天还不亮,打了个车回家。叫开门,先让母亲给我找老式的黑色布鞋换上。我进屋放下东西,母亲说他们也刚睡下,我问为什么,母亲说: “你三婶子老了,夜里九点多。” 我懵了。 三婶子刚六十岁,去年夏天查出得了肺癌。从查出来就做化疗,一个疗程半个月,副作用很大,浑身无力,不思饮食,等恢复一段时间,刚好受一点,又得再去下一个疗程的化疗。不过据说化疗还是有点效果的,春节回家看她时就听说原来的病灶小点了。但身体还是虚弱,三叔做了饭,勉强吃了几口便又恶心呕吐。那天孩子们都不在家,我过去坐了会儿,她还张罗着给我倒水,让我吃这吃那的。后来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母亲几乎都要提起三婶子:某天看见她骑着车去赶集了,二叔家的弟弟结婚,她也去坐席了。五一的时候,还说她已经不做化疗了,但是什么都不想吃,我说那可能就是化疗伤了身体,恢复恢复可能会好点。没想到,才几天功夫,人就没了。 我休息了一下,天亮才赶过去。(很懊悔没有夜里到家就直接过去。)三婶子已经入殓了,棺木就放在他们家堂屋里,她的三个女儿在一边守着。我的几个叔叔和姑姑以及其他邻里亲近都在忙碌着,看见我进去,都有点惊讶,以为是家里人打电话给我,让我特地一夜开车回来的,不时有人向我道声辛苦,我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只跟三叔说,我其实事先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赶巧了。三叔默不作声。 神父一早就过来了,给她做了法事。三叔跟神父说,她临走前曾说自己是很满意、很满意的了。村里的族人们都来了,给三婶子念圣经,挤了满满一屋子的人,我不会念,跟在人群后边站着,听着他们赞美天主,赞美圣母,祈求上帝护佑亡灵。三婶生前也曾经和他们一样地念,此刻,在众人的祝颂声中,她只是安静地躺着,接受亲人的祝福。也许她的灵魂已经抵达天堂,正依偎在天主脚下,享受着永久的平安喜乐。毕竟天堂并不遥远。 虽然是天主教徒,可乡里的传统还是保留着,姑姑婶子和周围邻居的女人们在赶制孝服、孝帽,我刚刚换上的布鞋正好方便裱白。我心里不由暗念,真是巧合。 二姑告诉我,他们几天前就在这里守着三婶子了。她已经很久不能进食了,也不能说话,只能偶尔喂点水,但精神却似乎一直比较清醒,别人喂她橙汁,味道有点酸,激得她咧了咧嘴。我这时候才知道,其实春节之后癌症就已经扩散了,肝也不好了,腹水,不消化,血糖很高。到后来实际上已经放弃治疗了。而我的印象却还停留在去年秋天三叔说的话:这个病发现的比较早,经过化疗,病灶有所减小,再几个疗程就能好了,还可以再维持个五年十年的……没想到,竟然连一年都没有能够维持下来。而就连这一年,也是在各种病痛折磨中过去的。 从夜里开始报丧,一上午,远近的亲友们便都纷纷赶来了。三叔三婶向来是能张罗来往的人,谁家的红事白事都不曾落下,到了这个时候,来的人当然也不会少。一拨一拨的男人女人,来到灵柩前哭,拜。有远道来的妇人,大声地哭着“妹妹”,有和三叔年龄相仿的汉子,也难以抑制地失声哭嚎。那几个从小失去母爱由三婶子照顾长大的她的娘家侄女,哭得尤其悲戚。 我只是看着棺木前摆放的三婶的照片默默流泪。照片上三婶微微笑着,似乎很满足,很幸福。堂妹说那是几年前办养老保险的时候照的照片。村里没有地了,给上了年纪的人办了保险,每个月领五六百块钱,三婶已经领了好几年了。每次说起来,她都特别知足,觉得什么都不缺了,要什么有什么了。只要身体好好的,不就是天堂一样的日子吗?可谁能想到,这样的日子原来也是如此脆弱! 因为是天主教徒,很多传统的仪式都省了,不烧纸钱,没有过多的繁文缛节。三婶被安葬在本村的墓地里,不远处就是祖父祖母的坟墓,再远点是曾祖父,还有曾祖父的兄弟。将来,我的父母、我的那些叔叔婶子也还都要埋在这里,还有我和我的兄弟们,多少年后,都会在这里团聚吧。我们的尸骨在这里聚族而居,我们的灵魂会去往哪里呢?三婶信了基督,去了天堂,我呢?会一直在野外飘荡吗,或是转世轮回,经历下一次生老病死的无奈? 随后的几天里,我和母亲不断地说起三婶。我心里想的总是小时候和他们一起干农活的往事,那时候地多,三叔家孩子多,地就更多,可是干活的就主要是他们两口子,偶尔我也能帮一点点。有一年麦收,垛麦秸,我们往上面仍,三婶在上面接着,一不小心就从三四米高的垛上掉下来了,摔得半天没爬起来,三叔吓坏了,年少无知的我却在一边哈哈大笑。后来三婶也总提起这事儿,笑说从前的艰难。 母亲说,三婶的病其实都是气出来的。三个女儿虽都已成人,各自有了家庭和事业,看起来都挺幸福的,不过每个人的生活中似乎都有些这样那样的不顺;三叔的腿因为骨刺劳损的缘故,行动颇为不变,日常的活计大部分是三婶为主力的,每天骑辆三轮车,下地上园,接送孩子,跟着村里干零工每天挣个三十五十的。这好像也不算什么,农村的妇女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两年前,两岁的外孙在一家面馆被热油烫伤,花了不少钱才治好,涉事面馆的主人是我们家不远的亲戚,可他们非但没有承担相应责任,反倒因此结了仇怨,据说有次那家女人(三叔的妗子)竟动手打了三婶。——这些三婶从没跟我提过,是有目击者见过,后来告诉母亲,母亲又说给我的。可怜我那每天笑嘻嘻的三婶,对谁都仗义,却会遭受这样的屈辱! 即使生活多有不顺,三婶也总是很气定神闲的样子,虽不识字,心里却什么都明白。有时候也会对各种各样没道德、不仁义的事情嗤之以鼻,我印象很深的是她对家族的自信和骄傲:“哼,咱们门儿的人可没那样儿的。”“你看着吧,老天爷总有开眼的时候。”母亲也提到三婶的自信,有次甚至这样跟她说:“只要我想干,没有干不成的事儿。”——看来三婶的内心真是很强大的,这样想来,她的苦痛应该也是强烈的吧。 我是家族里最大的孙辈,又读了最多的书,所以特别得到三婶的看重。每次回老家,要走的时候,她总会早早地到家里来送我,总是给我带东西,花生油,咸鸭蛋,香椿芽,有次甚至把自己养的鸡杀了让我带着。每次都说:“欸,老大儿啊,咱自己的东西好啊,外头你有钱也买不着这样的。”这个“老大儿”,在她心里也许就是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的意思吧。 三婶从来不愿意为自己的事儿麻烦人。每次在我父母那里帮忙干活,到了吃饭的时候就找不到她了。我就一直在想,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使我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就坐上了回家的车,赶上了三婶的葬礼。也许是三婶算好了日子的吧,知道我要回来,趁着这个机会离开尘世。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巧合让我和三婶心里都踏实了。 今天是农历的四月二十六,三叔说今天上“五七”坟,对去世的人来说,是个大日子。我却是没有回去。上次回去本来也不是特意为三婶回的。 下雨了。从三婶去世后,第一次下雨。 三婶子,天堂快乐,保佑我们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