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鸟消夏录

文丨永喜
突然感到忧伤,仿佛是恋爱了。
1
大树指着天花板上的照片问小好,这是什么。
“荒木经惟给荒木阳子拍的照片,他们蜜月旅行的时候,在柳川的河上坐船,途中有很多低矮的小木桥,穿行这些桥时必须趴在船上,阳子觉得趴着很惬意,于是任由自己这样趴着,荒木在这个时候拍了下来,后来再看,觉得很像子宫里的小孩。”
小好肩带上的蝴蝶结被汗液紧紧沾在锁骨上,像一枚与生俱来的刺青,他们分别坐在一张床的对角线的两端,两双腿交叠着,面对面说话。
“小好将来蜜月旅行的话想要去哪里?”
2
大树是小好同报社的前辈,初次见面是夏天,报社里冷气充足,新入职的小好脚尖冰凉,手心却渗着汗,她站在贴着大树名字的办公室门口,像一个被老师罚站的小孩。
她早已经认识过大树,她读他的书,背诵他的段落,参加他的讲座,给他写信。可是现在她不能让他发现这一切,她努力让他是崭新的,就像他对小好一无所知一样。
“小好,”他却用非常熟识的口气在喊她的名字,那是像窗外的香樟树一样密实又清新的嗓音,是一个即便置身在龙卷风里也能将小好牢牢按在原地的声音。所以后来大树每次喊她,她的第一反应既不是应答,也不是循声望过去,她总是怔在那里,意识跌进了迷窟里。
“小好,”他喊她第二遍,“跟我进来吧,这间办公室的钥匙我会给你一把,除了这个柜子里是我的私有物品,其余的书、材料你都可以取阅。你喝茶吗?”
没有等小好回答,大树已经将一个厚重的德国玻璃马克杯推到小好面前,水晶般的手柄上缠着米色的茶包棉线,一个粉红色的日文标签,水面上漂浮着琉璃色的三角茶包,白桃乌龙,杯子里的水渐渐浸染成幽绿的湖水。
“你觉得下周的生活版面做什么主题。”大树摊开手边的笔记本,平视着这位因为紧张反而显得有些冷漠的实习生。
“美食,或者是跑步,还有游乐场和现在流行的密室游戏。”
“小好果然还是孩子呢。”
“小好果然还是孩子呢”,这样的话如果换一个人说,小好一定会竖起全身的刺同对方抗争到底,可是大树对她说这句话,她却感到被冷气吹得颤栗的汗毛全都服帖了下去,小好像猫咪一样埋下头,看着马克杯里的茶水呈现琥珀色。
“水,夏天人们喜欢水,所以我们去找有水的地方吧。”这就是大树,他常常问小好问题,那些他早已经自己心里有数的问题。很像那些父母在考问年幼的小孩,谜语、算术题、生活常识。
3
“小好将来蜜月旅行的话想要去哪里?”
“京都。荒木经惟和荒木阳子的蜜月,第一站就是京都。沿着鸭川手牵手散步,逛旧书店,穿着露肩礼服去爵士乐咖啡馆,拍金阁寺,看美术馆和小画廊,紧挨着坐在一起吃日式牛肉火锅和茶泡饭,在酒店房间的床上吞葡萄酒。”
小好继续说,“荒木阳子对荒木经惟说,我不想做你的妻子,我要做你的女人。”
4
采访工作在距离本地一小时车程的水乡,当地旅游局安排了漫长的饭局,大树在酒桌上如鱼得水,不时拉上小好一起演戏。“小好,听见没有,某书记刚才讲的这段话回去要一字不差地写进稿子里,某总竟然还是单身,我们小好要不要考虑。”
小好对于大树抛出的话头完全无法接应,只能干脆地一口又一口吞酒,周围人再也不说小好什么,干巴巴地鼓起了掌,小好觉得自己想要哭出来。由于内向而被人误以为冷漠,这种事情贯穿小好的整个成长。
小好只是不知道如何同别人交谈,她小时候最常见的交谈方式是这样的,母亲一直在说话,父亲始终沉默,有时候坐在客厅里抽烟的父亲早已经走出家门,坐在卧室床边的母亲却仍在说,小好觉得她一个人说话很寂寞,想要陪母亲说话,母亲怒斥她,大人说话小孩不许插嘴。小好又想去安慰被凶猛的烟草和冰凉的沉默包裹住的那个异常遥远的父亲,可是父亲连她也不理,仿佛一直住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外星球上。小好回忆童年,就像是冬天里因为发着烧而抽搐,或者夏天淋了大雨后瑟瑟发抖。
离开采访地,路经那座巨大的人工水库时,大树停下车,说,“我来帮你拍张照片吧。”
小好站定了,白裙子下不自在的身体,身后是墨蓝色的水面,她试图对着镜头做出笑脸。
“没关系,不想笑可以不用笑,小好,难道没有人告诉你,你不笑比较好看。”
没有人告诉过小好,你不笑比较好看。小好的父母经营照相馆,小好从小有很多被拍照的机会,父母曾经试图给她拍摄出那种可以展示在店铺橱窗里的照片,可是小好从不愿意笑,用布娃娃逗也好,用糖果诱惑也好,被父母大声训斥也好,她笑不出来。有那种只要保持平常表情就像是在微笑的脸,也有那种明明是正常表情却看起来在生气的脸,小好的脸是后一种。
“你不笑的时候很像在生气,就像大人问她她也说不上来却明明生着闷气的小孩子一样,感觉好可爱哦。”
说着这种话的大树突然间让小好着迷了,天真和世故怎么会同时出现在这个人的身上。
5
“我去过京都,很多次,都是为了陪我太太。”
大树继续说,“她很爱喝茶,为了喝到里千家的抹茶专门去了小川通,后来要去看新茶祭、陶瓷展,去清水烧团地买茶碗之类的,又去了很多次。”
大树下床,从他的随身包内取出手掌大小的锡茶罐,紧凑的锤目纹路在黯淡的光线下发出丝绒般的光泽,他右手持罐,倾斜,在左手背上轻轻磕了两下,茶叶碰击杯底,像风吹过竹林般地沙沙响,他从保温壶里倾注热水,然后端视着那杯茶,面容已经松弛,非常舒展。
“我从前不喝茶的,我太太总是自己泡茶给自己喝,几年前,我太太的父母在交通意外里全部过世,她没有兄弟姐妹,我们也没有小孩,这样子这个世界上她就只剩下我一个亲人,所以那个时候,本来已经在协商离婚的事,便搁置了,看她总是清晨起来一个人喝茶,很寂寞的样子,我开始陪她一起喝。”
“小好,别人都讲婚姻生活是像白开水一样的,我觉得不是这样,婚姻生活更像茶水,有一点苦涩,但是值得追寻,而且茶中有咖啡碱,会让人产生依赖,我现在每天都要喝茶。小好,你才是一杯白开水,你非常纯粹。”
6
他们重新回到车上,大树开始亲吻她,小好没有拒绝他,她隐约闻到了暴雨后泥土的味道,是海水和缅栀子混合的气味,大树的舌头经过的地方仿佛柔软温热的海滩上细腻闪耀的沙砾。她紧张的身体一寸一寸坍塌了,望着车窗外的水平面一点一点下沉。
大树的手经过小好的内衣,他停顿下来,那是一件白色的轻微发黄的像背心一样的短内衣,小好美丽的胸部便躺在皱巴巴的胸垫底下,随着局促的呼吸匆忙地起伏着,她不想让他停止,她要驱赶他多余的念头,她想检验她的可爱,于是小好在他逐渐降温的目光下,将自己身上的衣服除去得干干净净,他眼里的篝火燃起。
7
初中升高中的第一天,在一个新学校,教室的门锁住了,几十个学生只能站在走廊上等,大家彼此陌生,无聊而沉默地打量对方。那天我空着上身穿了一件旧裙子,经过了一个夏天,裙子变得格外小,勒在我的身上,我独自站到很远的一棵紫薇树下,一直感觉到有人指指点点。
直到十七岁,有一天母亲拿出一个塞满了旧文胸的塑料袋,那里面有母亲穿旧的,也有别的亲戚穿剩不要的,她挑选出一件薄薄的像用过的卫生纸一样皱的文胸要我穿上,我扣上它就像一只穿裙子的公狗一样滑稽而笨拙,我摘下它,决定永远也不需要这样的东西。
8
如果我是阳子,一定不能接受荒木这样的丈夫,一个工作内容是跟大量不同的妓女睡觉然后为她们拍摄照片的丈夫。
因为他们是夫妻啊,他们是彼此认定的夫妻,一旦认定对方是亲人,就表示没有选择,只有无条件地接受和付出爱。
就像你对你太太一样。
是的。
9
小好的第一份恋情便是跟这个自己给自己的婚姻绑上枷锁的男人,如果这可以被称作为恋情的话,一份永远不可能走向婚姻的恋情,多么纯粹又令人绝望,像雨水落在海面,露珠蒸发于清晨,花蕾在黑夜里凋萎。
她十二岁开始读他的文章,他说你为什么要抱着那么多的希望呢,为什么要为你得不到的东西感到悲伤,为什么要去躲避自己身后黑压压的影子,为什么不能单纯地只爱着眼前的人。
大树重新发动车子,将小好送回她的家,半小时后他返回小好的家,带着一束洋牡丹,一只香槟色礼盒,小好打开盒子,剥开宛如冬日迷雾般的高级玻璃纸,是一件性感和感性同时具备的文胸,维多利亚风格,蕾丝面料上有海棠花图案,肩带经过锁骨的位置是纤细的蝴蝶结,背后的开关处是一层一层交织的丝带,这是一件必须由第二个人帮助才能穿上的文胸。
小好穿着它,再次与大树做爱,他没有拒绝她。
10
“小好,我必须要走了,你好好睡吧,明天可以晚一点来办公室。”
大树离开后,海水和缅栀子混合的气味仍然流窜在房间内,小好端起大树的茶杯,还温热,铁观音像饱满的海藻,像夜幕降临后的沼泽地,像此刻窗外青黑的天空,她喝了一口,感到有泪水不由自主淌下来。
手机响了一下,大树发来一张照片,白天在水库边为小好拍下的那张照片,她果真没有笑,嘴唇紧紧闭着,目光直接,像个闷闷不乐的小孩。
不管怎样,照片拍下的那一刻,潜鸟高声鸣叫,鲤鱼成群结队,热风缱绻着流云,突然一点忧伤,他们仿佛恋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