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仙|短篇小说

葱林翠盖。远方有几片云,如薄薄的食盐聚合成的颗粒,一捏就会碎成烟雾状。雨后的云从天上流下来,在山谷的幽深处缓缓绵延,看不清里面有些什么。这不同于旅游区的山道,有着石板的铺盖,甚至还能瞄见些多年前的“到此一游”镶嵌在里头。泥全粘在鞋上,袜子湿了。除了有些人走出来的小道,找不到其他的路,并且印记愈来愈浅。
没走多长时间,便忍不住喘气,胸微微闷,还没有恶心的感觉,仿佛背负大包湿答答的水。此处还是阔叶,说明没走多远。慑人的怪声在林间悠游,天色灰白,像划破的藕断丝连的脸。茅蓬到是有好几处,只是都是些农家,山里的黑夜仿佛要来得快一些,找不到空置的茅蓬,今天怕只有在野地里过夜了。喝了一口水,喉咙一阵凉,却觉得身上更是湿。
才上山一天,走的路程并不远,记得多少年前和同学出游,到的是颇闻名的某座山,算是开发得很成熟的旅游区。一路上嬉嬉闹闹,一天就上去了。只记得沿途都是寺庙,每到一处,成群结队的涌进去,跪下便拜,生怕身上的喧闹过早的流溢出来,压碎了这好不容易制造的庄重。背包里多是杂碎,瓜子薄荷糖什么的,边走边分摊也倒不觉得重。石砌的阶梯有一些纹理,常爬过些拇指大的蚯蚓,还有些被踩碎的巨大蛞蝓。沿途迎来些僧人,便好奇而紧张的让开路,拜佛像的时候听到阵阵铃声,面前一团黑影,金色的面颊陈旧丰腴,巨大的耳垂,细缝似的眼,不能正视,木质寺庙的古旧气味,觉得有无尽的香灰沿着鼻孔爬入脑髓,做了一个梦。叫什么名字?风吹进了茅蓬。山上的夜黑得像陈年的墨,裹了裹睡袋,只觉得湿。想是睡不着了,表上显示的四点钟,荧荧的光,亮了几秒便消失,仍然在眼里残留了一会儿。
农家越来越少,山道快找不到了,地上倒也干燥了不少。带的东西支持不了多久,实在不行也只有折返了。山里的夜晚十分的宁静,我想起以前在爸爸老家的夜里,晚风踏过不远处的麦田,耳畔扰人清梦的蚊鸣混合着外面不知名昆虫的声音,萦绕在脑海里,仿佛是从宇宙边缘发出的回声。我和儿子在学校旁的山坡上,看一缕残阳如融化的炭火,被渺远的天空渐渐吞噬,像一颗被捏碎的橘子,流出黑夜的汁水。妻子叫我们回去吃饭,如今爸妈搬到镇上一栋自家修建的小楼里,我真正的老家,却在一个小小的山沟之中,离镇子有五里路,每天天刚擦亮,我就得拿着母亲的铁皮饭盒,走过一条蜿蜒的小路,经过枯败或茂盛的苞谷地,到达学校的时候天还没亮。我读书的时候就喜欢在这山坡上看夕阳西下。七岁的时候,我第一次随爸爸到成都,才知道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大的城市。
爸爸是132厂的工人,132厂是造飞机的。我一向引以为傲,并总是给我的同学炫耀,那时天上还没有这么多飞机,经过我们镇上的更少了,我们沿着学校里的石子小路,从石砌的乒乓台,一直跑到沙土操场旁教职工的菜地,目光追随着飞机消失到天边。这是我爸造的飞机,这种骄傲感一直伴随着我成长,虽然我后来才知道,他只是最初级的木工,但是我的小伙伴的父母大多务农,对此他们常常投来艳羡的目光。然而我心里也暗自羡慕他们,我爸爸长年累月在成都造飞机,一年很少回来几次。所以每当有飞机飞过,我都当作是我爸在给我打招呼。
白雾聚集在山腰,我艰难的移动着,有时走得太急,控制不住的咳嗽起来。这座山,绵延几百公里,传说聚集了天地的灵气,我不懂得地质学,更莫谈风水八字,只知道这里有很多修行者与游人。我把巨大的登山包放下,掏出帕子擦着额头上的汗,无可奈何的捏了捏自己发福的肚子,四十多年的人生轨迹,只堆积成这一团脂肪,我喉咙里直痒痒,竟然发出一声干笑。远山的轨迹若隐若现,露出一条深绿的背脊。有一座庙宇坐落在背脊的远处,走到这里的游客已经很少了,香火必然不旺盛,跨过脱漆的门槛,山门的屋檐摇摇欲坠,天王殿里的弥勒佛几乎要塌下来,笑眯眯的望着我。一个僧人恰好经过,我问他这里可以借宿么,他说可以,一个床位八十块。远方的雾气伴着鸟鸣渐渐散去,我被诵经的声音吵醒,穿着拖鞋到法堂前,看僧人们端坐在蒲团之上,咿咿呀呀诵念着似乎有调似乎无调的经文。你不是来旅游的吧?一个和尚和我搭腔。我不是。他没有回答,他在等我回答或者不回答。我听说这座山风水很好,我来找得道的修行者。我不好意思说我是来找神仙的,这听起来颇滑稽,但是我动机很严肃,这不像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应有的想法,但是我真是来找神仙的。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尴尬:我们这里没有得道的修行者,只有修行的修行人。我早就料到,我四十岁多岁的心灵,也只够看透这是座香火不旺,市侩地在破旧的床位上榨取八十块的寺庙。但是我这样想又近乎刻薄。没话找话的问这庙里的住持呢。住持下山去了。我得知往前走便没有好走的路了,但是有些空置的茅屋,或许会有修行的人,能给我些指点。我又背起背包,跨过山门脱漆的门槛。我望着眼前的巍巍青山,想起和尚说的话:山里有神仙,也有鬼。
妻子一把推开我和我的肚腩,我们已经三个月没做爱了,她说我有口臭,我翻下床去刷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耷拉的脸颊连着耷拉的肚子,头上几根稀稀拉拉的毛,回来兴致全无,妻已经睡着,上次她是说她来月经。我打开床头灯,独自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夜。到阳台上去抽根烟。儿子今天还没回来,又出去玩了应该。我吐了一口烟,想起我和妻第一次认识,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时候,我刚从航校毕业,分配到132厂。我爸对于我继承他的衣钵十分满意,而且还不是他那种低端木工,每每见到乡里,总不免夸耀一番,他的儿子是造飞机的人,真的那种。我其实没有什么态度,只是觉得幼年时飞机在我心中作为父亲的象征若有若无,既然没有什么特别嗜好,冥冥中就选择了这个行业。和我选择妻的感觉有那么点相似,妻是父亲同事的女儿,在政府当文员。我们无论是家事背景相貌,在外人看来都是般配的,只是没有想过我们的婚姻是否建立在感情上。婚后一年我们的儿子出生,长辈说感情可以培养,儿子是我和妻的宝贝,我们的感情其实是围绕着他在发展,为了承担父亲的责任,同时给妻和儿子更好的将来,我拼命的工作,妻坐月子的时候,我妈妈来照顾她,农村妇女大字都不识,和城里长大的妻子闹了些矛盾。我妈最后气冲冲的走了,妻子开始上班,家里的经济开始有了起色……然而生活除了琐碎,好像就什么都没有了。转眼过去多年,儿子已经长大,我小时候一直希望爸爸能够陪伴我长大,然而我却从儿子常常桀骜不驯的眼中,看出自己的疏忽。我每天都在忙工作,但是我如一般的父亲一样,陷入了我为你好,你们却不理解的怪圈中。我的思绪飘的更远,我三十岁成了厂里的高级工程师,从一开始租房,到搬进厂里职工宿舍,到现在住在一环附近的电梯公寓,我们的生活是越来越好,我的头发越来越少。一阵风吹过来,我觉得阳台上有点冷,回屋里去拿了件外套。便听到一阵开门的声音,是儿子回来了,他喝得醉醺醺的,他忽然看到我,眼里闪过一丝尴尬,我们父子俩在客厅里对望了几秒。他就径直走到自己的卧室里去了。我本来想说他几句,但是想想也不是第一次,说了也没有用的。我走回卧室,妻已经睡得很沉,我看她脸上泛起的鱼尾纹,随着呼吸一拉一扯。这张乏味又泛黄的脸上,并没有因为岁月的流失而让我觉得难过,即便这张脸依然如二十年前那样白净饱胀,它还是一张乏味而寡淡的脸。
离开那座寺庙已经三日,我补给了些干粮和水。这两夜,一天住在废弃的茅棚里,里面留有些炭火和罐头,我想也是和我一样的背包客,或者是借住的修行者。我在想他们的动机是什么呢,和我一样么?大概是不同的。第二日住在自己支起的帐篷里,这里海拔大概快两千多米,睡得不踏实,湿气好像渗入我的胸腔,止不住的咳嗽。熬到天亮,只看到白雾茫茫,截断了前方的小道,我拄起登山杖,行了大半日。我一直走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前方空无一物,只有一片绿茵茵的雾,我却觉得一点都不害怕,我被一股力量默默的推到了雾的深处,那里有一个黑黑的洞穴,里面隐隐约约泛着红光,像一张张开的大嘴,我走了进去,幽暗的山洞,不知道尽头,我走啊走啊,前面有微微亮光,我扶着岩壁,凉悠悠的。转过一个拗口,眼前豁然开朗,洞穴忽然被撑开一样,向上望去,看到一个豁口,毫不吝惜的泻下很多很多的阳光,一直落到一座矮小的茅屋顶上。我拂去门上的蛛网,似乎多年没人住了。我敲了敲门,没人应答,我想也是没人的,于是推开木门走了进去。堂屋空空荡荡,贴着一张斑斑驳驳的观音像,我提高嗓门:有人嘛?没有人应答。推开左边的门,有一张破破烂烂的竹床,上面有些脏兮兮的棉絮,似乎有人不久前来过。我退出厢房又走到另外一边,这里貌似是厨房,霹雳啪啦的,是柴火被烧断的声响,灶台下真的燃烧着红红的火光,一口大锅不知道在煮着什么,袅袅青烟升腾起来,沿着烟囱飘到外面去,奇了怪了,我在屋外明明没有看到烟雾啊,忽然想起和尚的话,此地怕是不宜久留,我转身往屋外走,迎面撞到一张皱巴巴的老脸,皱纹像根系一样盘踞在她的脸上。这脸的主人静静地望着我,黑黑的瞳仁要看穿我一样,没想到她的嘴忽然裂开,露出些黄而歪的牙齿,竟然冲我笑了。我慌忙平复情绪,说到:你好啊。她还是咧嘴笑着,球茎似的手指了指耳朵,又摆摆手,原来她听不见声音。我舒了口气,她示意我坐下,掀开那口大锅,里面煮着一锅白粥,隐隐约约的冒着泡泡,像鱼儿在水下吐气。她还是笑眯眯的望着我,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白纸,和我笔谈起来。原来她是这山上的居士,她颤颤巍巍的写着:你是来干嘛的?我写下:我来山上找神仙。她看罢,嗬嗬的笑,眼睛眯成一条线。这山上是有神仙的。顿觉欣喜,忙请她指点指点。她又慢慢的写着:可遇不可求。我难掩心中的好奇:居士,您见过神仙么。她又笑:见过的。什么样子。你见到就知道了。我不好多问,接过她盛给我的米汤。这茅屋竟然建在这么个古怪的去处.
这木床上有些黑黑的印记,应该有些年头了。不过好歹屋檐之下,算我这几日住过的最好的地方了。我询问老居士可有睡处。她摆摆手,示意自己要打坐念经。我和衣躺下,看她坐在墙角的一个蒲团上,手握一串念珠,嘴巴不断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念念有词的样子让我想起无声电影。我张开眼睛偷瞄她,月光穿过岩洞的豁口,刺破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屋里安静得很,只有她拨动念珠的响动,我听着这不断重复的响声,迷迷糊糊就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看到月光还落在墙角,她人却不见了。我满腹狐疑,觉得浑身不自在,翻了个身。看着上方裸露的房梁,有什么东西,滑溜溜的垂下来,长长细细像一条蛇。我揉揉眼睛,那长长的东西越来越近,原来是根麻绳结的绳圈,向我慢慢的移过来。我忽然间动弹不得。那绳圈越来越近,慢慢缩小,好像刚好能套着我的脖子,我大惊失色,这不是上吊的绳子么。我沿着绳子的末端望去,只看到一个青面獠牙的老妇,眼睛张大到极限,满脸的皱纹像刀劈斧砍,伸出长长的舌头,和麻绳纠结在一起,整个从房梁上倒挂下来。我怕得要死,那绳圈已经套住我的脖子。只觉得自己泡在温暖的水中,我的身体不见了,我的头颅在温泉里面飘来荡去,被什么力量牵引着往上升。梁上的那个妖怪回到了白天的样子,居士那张平静而可怖的脸,笑眯眯的望着我。我脸颊湿嗒嗒的,我的头正悬浮在白天的那口锅里,随着沸腾的水波滚来滚去,周遭还有些不认识的人头,和我一起在锅里翻滚着,睁大着眼睛,长大着嘴巴,我想就是这么一副表情。我想我是完了,我的头颅越升越高,离开锅里的那些翻滚的头颅,慢慢的向老妇移去。她笑眯眯的望着我的头,我离她越来越近,她裂开嘴,露出黄黄的歪歪斜斜的牙齿,对我笑着。四目相对,我想我快要死了。
她猛然张口把我的头吞了下去。
圆形的机窗外是朗朗云海,我猛然睁开眼睛,回想着刚才的梦靥。我看着窗外硕大的月亮,它把云层染成幽幽的蓝色,我似乎看到那个梦里的老太太,漂浮在外面,像梦里一样笑眯眯的望着我。我感到一阵凉意爬上背脊,把毯子裹得紧一些。原来我还会觉得害怕,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害怕过了。我记得小时候走着小道去上学,路上会经过一座坟地,起起伏伏的土丘,埋葬着我们的先辈们,天还没亮时,飘荡着蓝幽幽的磷火。但是那时,我并不觉得害怕,反倒是现在,有一种绵密的恐慌涌上心头。这种恐惧是如此真实,这种恐惧是你已经知道结果,却永远无法改变,望着一辆脱轨的列车向着悬崖驶去。我本来是在外地开会的,那天有一个陌生的号码打给我,我没有在意。结果第二天,它又打给我。我们单位不久前组织体检。肺癌,我一个人到医院拿的报告。他们说要再确认一次。我一个人在公园里坐着,我的生活在这一刻仿佛得到了喘息,是不是当头一棒都让人释然。但是我远没有我想象的强大,那种缓慢的崩塌,无可挽回,却又知道还有时间,像头上忽然有一座如影随形的山,它让我看我自己的生活。我和妻子在床上抱头痛哭,原来我们小心翼翼构建的稳固,一切都不过是虚假繁荣罢了。我们一时慌了手脚,一晚上都在讨论之后的财政安排,一会儿有开始讨论要不要告诉儿子,我夜里醒来几次,发现妻也辗转反侧,我们在清晨达成共识,尽力治疗,还是要告诉儿子。儿子和妻陪我去医院,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尽快开始化疗,我吃了一口儿子买来的馄饨,竟然觉得很舒心,我端详他的脸,有我和妻的影子,年轻的面容,瞳孔像在滴水。他的眼神不再像脱缰的马,他眼里的惶恐与怜悯,我想起我的父亲,他的样子已经模糊了,老家的茶铺,他弯腰去捡掉在地下的长牌,就再也没起来过。大哥二姐还有我,一夜间从天南地北回到我们生长的穷乡僻壤。我们陪伴着母亲,道士已经走了,她没有哭。爸爸的棺木在家停了几天,运去火葬场的那天天气很好,我在火焰升起的刹那嚎啕大哭,虽然我爸爸在我的童年中并没有时时陪伴,但是那种冥冥中的勾连,我们流着一样的血液,绝不是三言两语,匆忙归结于我们的社会结构,就可以解释的。送完爸爸回来的路上,天上飞过一架飞机,现在这家飞机在我的窗前飞过,我给儿子指了指,你看,你爸造的飞机。他干笑了一下,满是没有退散的稚气,我确实对儿子较为疏忽,但是人生不可以完满,我自觉能给他好生活。妻子去火车站接了我的母亲,我妈脸上满是难过,但是她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她压抑住了自己的难过,好让我不那么难过。她和妻子守护着我,嘘寒问暖,跑上跑下,像两个配合多年的卫生女兵,从来没有过间隙。天上的云流了过去,我扩散的癌细胞,竟然让这个清汤寡水的家,暂时又缩紧了分毫。
我打好包,居士又给我盛了一碗米汤。她告诉我,前面还有些修行的人,遇到可以借住。我拿着她给我的一包干粮,千恩万谢的退出来。雾气散去大半,露出绿色的树梢,到这个海拔,大多是巨大的杉树了。树梢偶尔有鸟飞过,我想起那个好久前可怖的梦,不过只是梦罢了。我要寻找的神仙到底在哪里呢,居士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我想想自己,居然这样就来了,也不知道是出于如何的动机。我看着层层叠叠的远山,有时候你想着要足够的动机,但是时常做出的决定却源于一时冲动。咬了一口居士给我的糕饼,觉得干涩的很,慌忙喝了一口水,一股凉意直冲喉头,果不其然,夜里觉得肚子隐隐作痛,辗转反侧了很久,只得到外面去解手。我的帐篷搭在一个平台上,我蹲在离帐篷几丈远的地方,周遭只是一片黑,只听见这黑暗深处,不知什么生物发出的怪叫声,我想象着这极黑之后的巍巍群山,忽然觉得自己掉了进去。我穿好裤子,往帐篷方向走,这幽暗的天地间,只有帐篷那一处光。但是这光如此的遥远,好像我永远都无法接近一样。然而这种距离感并非是我一时心生的难耐,让我极其疑惑的是,我似乎真的没有方法接近这点光亮一样。那盏帐篷灯像拴在骡子额头上的胡萝卜,我走了很久很久,都还是和我保持着距离。
我不会是鬼打墙了吧。我这么想。山上这么多天都没有发生什么事情,难不成在这荒郊野外,倒遇到不干不净的东西了?我小时候记得听长辈说,鬼打墙就拐弯走,我试着拐弯走,还是离帐篷一直有一段距离。我心里渐渐觉得恐慌,不停的平复自己的恐惧。哪知道这恐惧越梳理越是难耐,我甚至搬出绝症来安慰自己,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忽然觉得自己竟然有点懦弱,当初可是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上山来的。夜风静静的吹着,我走得累了,意识却渐渐模糊,帐篷里的灯在远处摇摇晃晃,我看到一张女人的脸,摇摇晃晃的浮现在我的眼前,这张脸是我见过最漂亮的脸蛋,她娇艳的嘴唇笑呵呵的上扬,我跟着这张脸向前走,渐渐觉得从未有过的舒服,大口呼吸着清冽的空气,像是进入了飘渺的幻境,处处云蒸霞蔚,这个女人穿着一件青色的衣服,仿佛比丝绸还轻,手捧着一只金碗围着我绕了飞了几圈,我问她你是谁?只听到她哈哈的笑着,一个跳跃,飞得更高了,我觉得格外好奇,身体也跟着,轻飘飘的,飞升到彩云间,她在前面,我被她飘摇好几丈远的丝带萦绕,眼前闪过了亭台楼阁,在遥远的云层处,还能隐隐约约看到各色画舫,她带我飞入一朵云,里面竟然是一个峡谷,有瀑布从远方倾泻下来,我们穿过瀑布,我摸摸头发,一点都没有湿,反倒是长出了很多浓密的发丝。她又捧着碗给我看,里面竟然是一张年轻的脸庞,里面的人顶多二十出头。这……这是怎么回事?她还是不说话,对着我一笑。难道我见到神仙了么。她竟然读懂了我的心思,只觉得她回答了我,但是我却听不到她说话,这里原来是仙界,我岂不是长生不死了。她又呵呵一笑,捧出金碗,你现在返老还童,要想长生不老,得先将肉体抛了,如金蝉脱壳一般,白日飞升。我想我何德何能,她却说念我诚意。她把金碗放到我面前,用手指指我的胸口,示意我把心放到这碗里。碗中碧波荡漾,我稍有迟疑:我得先和我的妻儿老母商量一下,却见碗中浮现出我父亲的模样,儿子,早早抛弃便是,说罢他便隐去了。我心念一动,总觉得先要给儿子告别才好,慌忙摆手,却发现那仙女早将五指滑到我的胸口,作探囊取物的样子,尖利如野兽的指节,分明是要挖出我的心来。我吓得大叫,推开她的手,但是已经来不及,看到一颗红心从我胸腔里被拔出,血沿着她的指缝滴落,只见这颗心扑通的掉入金碗,一瞬间爬满了蛆虫。我大惊失色,慌忙将那颗心从碗中掏出,胡乱的塞回胸里,恍惚间白发横生,觉得自己老了十岁,一个酿跄,跌入了茫茫的彩云中。
我的胸口生疼,觉得恶心难耐。做完第一次化疗,感觉像千万只白蚁啃食。妻子特意熬了一锅鸡汤,我喝了一口,却连连干呕。儿子在一旁惊慌失措的看着,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傻子。母亲夺过妻的碗,像是责怪她的不小心。我连连摆手说没关系。六只眼睛关切的望着我,我却觉得自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我躺在我的笼子里,外面的叶子已经开始凋零,秋天渐渐来了,我当然抗拒伤春悲秋的思绪,毋宁说我讨厌这种矫情的联系,我大抵是个坚强的人,有时在工作的时候,同事说我的态度近乎冷漠。我好像从来没有大悲大喜过,这样的绝症,却让我情绪激动好几次了,年纪大了,心脏受不了。不时飘落的几片黄叶,在我心中组成一幅漫天飘落的图景,像是飞散的纸钱。这个笼子里特别的闷,笼子外是更大的笼子,更大的笼子外,是更更大的笼子。我觉得前所未有的不自由,儿子和妻在墙角睡着,一以贯之的关切,我从他们眼角觉察出一丝或许是源于疲劳的难耐,或许是我太敏感了吧。是的我们一家人更靠近了,但是像是被绳子强行捆住一样,还越箍越紧,我能预示到,最后都要被挤碎,血肉模糊还要强颜欢笑,然后就莫名的消散了。我如此难过,我的难过让他们难堪。我看着窗外的灰黑的建筑,为什么我们国家没有安乐死呢,一了百了罢。我完全不惧怕死亡,但是我觉得我大抵是个坚强的人,但是也没有做好迎接的准备。
出逃的计划暗暗盘算了几日,我从妻子的钱包里拿了现金和卡,塞了一张纸条告诉她我要出去散散心。在一个早晨,这座城市还没有醒来,我逃出了医院,从层层牢笼的缝隙钻过去,翻阅一座座围墙,像一个挑战权威的勇士一般。我不是自由世界的信徒,只是听说那座山上有神仙,我的出逃是为了这个目的地。没有神秘力量的牵引,没有信仰的趋势,我像过家家一样的去找神仙,找到他我可以长生不老,找不到我就烂在泥土里,反正我这一生就这么清汤寡水的活过一次。我踏上西去的火车,夜色温柔,只听到乘客的鼾声,只看到我人生的片段如跑马灯似的在车窗上闪过,以及铁轨清脆的响声。
又从帐篷里惊醒,摸摸我的胸口,心还跳跃在胸腔。如果说上一次的梦靥是梦的话,这一次我却确信不是梦。山中已经能听到些许鸟鸣,那种从云端坠落的恐惧感,风从耳畔疾驰而过。胸口还没装好的心脏,想要蹦出来似的。我本来觉得我是不怕死的,但是当我面对这种恐惧,我逃离我腐败的生活,怀着临时抱佛脚的心态跑到山上来,我矫饰的掩藏了我的恐慌,非要给自己贴上些凄美飘摇的印记,好像只不过是个懦夫。如果此时一个神仙飘然而至,我可是要把头跪进土里求他救我一命的吧。即便我生活全是琐碎,即便我的生活全无被拯救的必要。我以为我放得下了,其实不过是拿得起一些,放不下全部。我无法承认我生活的无趣,更无法面对死亡的恐惧。这便是我这次滑稽之行的全部意义。我想通了这一节,沉沉的睡去了。
我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山中被光亮占据,远远的有一边云海,阳光从豁口刺出,在远远地天的尽头晕染开来,这是导游爱说的佛光吧。我收拾好帐篷准备下山,我还在回味那个片段那个梦,我没找到神仙,可是这个行动本身也并没让我释然,我下山去了,因为我快要死了。
背着包在泥泞的山道行走了一两个小时,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我觉得膝盖磨损的难受,胸口喘不过气,我扶着一棵老树休息。一抬头,看到树影间有一张脸。我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那张脸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但是身体却是模糊的,像是被揉成一团的马赛克,他的身体在树影间飘忽着。但是他的双眼像沉入海底的岩石,就这样宁静的望着我。
我们对视了不知多久,他一转头,就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