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兰:我偏不写命题作文,还是根本就写不好?
绝大多数人都在“命题”的标准下,尽力在命题中获得高分,这里面的高分者往往被称作“好学生”;
而少数人则无视命题的规则,另辟蹊径,创造属于自己的命题,这类人往往被称作“天才生”
从社会语境判断,两者都是精英,“天才生”则因为其卓尔不群的做派,往往会得到更多人的崇拜,因为大多数人并不希望在一个“命题”的奴役下攀爬到最高点,而是希望自己拥有某种闪烁光芒,可以在“命题”的准则规范之外,建立一条道路,成为超脱体制存在的“天降之选”
而从某个专业或行业角度来看,评判则往往需要在一个规则范围内,进行同等比对,来区分个体优劣,“学院派”很多时候看不上“草根”,很大原因在于他们是在一个更高级和优良的体制内攀爬而上,他们认为“正路”比“野路”走起来更难
诺兰其实严格意义不是学院也非草根,但他所熏陶的环境,对比国内来看,基本可以算上是学院子弟,而其发家致富之道又是循着一条“天才之路”而行,在步入好莱坞舞台后,又在命题文本中开掘属于自己的新局面,并一步步登上“神坛”
当然,熟悉我的人都知道,诺兰在我眼中是个“伪神”,因为我从来不相信所谓的“天才之道”,我只相信所谓天才,是积累和悟性到达一定程度的表征,诺兰在我看来悟性有余、积累够呛,只有在其自己的范畴内可以发挥光芒,一旦遇到不熟悉的、“命题式”的要求,便捉襟见肘且生硬粗鄙起来,而这一点,在那些被奉为“天才”的导演里,只有诺兰最为明显(最近一个让我有这种伪光环感觉的恐怕就是毕赣了),其它人,如希区柯克、库布里克、斯皮尔伯格、卡梅隆等等一干在商业类型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天才,其作品因文本命题本身原因,会有高低差异,但从对命题的表达和基本实力的体现来看,基本都维持在一个高水准之上,而诺兰,只在个人的天才经营上呈现了某些不凡,但在命题性表述上很难叫好,我相信挑选好莱坞顶尖的五十位导演,给他们一模一样的剧本、班底、预算去比对,诺兰必然是倒数
不过,诺兰在电影之外的聪明,让他很难陷入到这种以己之短去碰他人所长的境地
回到创作本身, 之所以诺兰受追捧,我觉得一方面来自于其差异化的个人营销,如他所言“我不愿拍大家都拍过的东西”,而这些亦是当今类型创作和观影中或缺的,其手段往往是在一个约定俗成的类型中注入其它类型元素,通过元素的嫁接和重组,达成此类型框架下新的观看体验;另一方面源于观点和概念植入,在类型大片——这一因其投资和市场效应,而最大限度制约概念和表述深化的土壤上,完成经常只有在非主流或小众电影中才能达成的点子工程,给观众提供了传统类型片之外的新选择
对于第一点,我喜欢创造性的东西,很多人也都会赞同,新的立意和创举,强于娴熟掌握常规类型和表意,我觉得没错,但前提是你得先“娴熟掌握”,所谓“我不愿拍大家都拍过的东西”,那么那些“大家都拍过的东西”你是否能拍好?如果你连一场“倒计时”的常规套路都处理得漫不经心、囫囵吞枣,连一个父女关系人家三场戏可以建立移情的情况下,自己花了近一小时时间还不出效率,一场三角关系都无法有效铺陈,那我觉得所谓“不愿拍大家都拍过的东西”可以说不是你不愿做命题作文,而是你做不好,你只有靠文本的格局变化来带节奏,让你显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要不然,你在基本的视听和戏剧处理上,可有半点护身之所长?比如TDK,因为超英漫画题材类型本身和受众文化层限制,使其起评分数相对较低,加入类型变化的差异性表述,带来耳目一新的观感,但如果以社会派犯罪片的类型来看,当起评分升高或观影心态变得严肃起来,那么它的呈现价值又有多少?
至于第二点,每个人看法略有不一,电影作为文化财富之一,必然有其观点输出的属性,但就电影本身而言,个人并不认为高概念新论调就意味着“神作的诞生”,我觉得《泰坦尼克》近乎神作,是因为它几乎满足了一部商业类型片可以达到的极限,情感奇观和视听奇观同时饱满地呈现在一部容量有限的电影里,并且有条不紊地分配其中,这是电影的极致之一,并不在于主题或文本表达是高级还是庸常,而诺兰,很大程度在于其“高概念”下的“低配制”,TDK里的蝙蝠侠说黑化就黑化,动机过程全靠一群龙套角色的嘴炮,然后得出一个“看到了吧,要维稳,你得黑”,作为一个强调史诗属性和noir元素的电影,看不到一个实打实的“社会”存在(《泰坦尼克》登船半个小时内就把社会阶层属性和人物情感关系建立了起来),整个表现过程就是不断的新闻会客厅间来回转场,来论述一个问题,可是徒有论点,却无说服力的论据佐证,或者说“说服力”完全靠编导强行往论据上贴合,整个一出自述自证;双面人也是说黑化就黑化,小丑几句话让前一个小时的戏份统统变玩笑,按双面人的逻辑,即便黑化,也没有理由留小丑活口,不是吗?小丑说牛掰就牛掰,“我不拍别人拍过的”这句话我觉得应该改成“我只模仿那些受众量有限的好作品,我把其元素提取让更多人看到,然后让人觉得是我诺兰拍的”,跟《虎胆龙威3》、《电锯惊魂》里的同样喜欢“二选一”的反派比,你小丑的做派有何长处?论测试人性,你不过是把《电锯》里的小封闭空间搬到一个城市那么大的环境来罢了,而角色处理上,除了开头抢银行“连环杀”还算有说服力,其它段落里的小丑立足的依据在哪儿?你把警局一层楼给轰了,屋子里所有人都倒下,唯独你一个人毫发无伤?在其它电影里对类似情节破口大骂,到了TDK咋不吭声儿了?双面人杀黑帮老大,打死司机翻车杀人——用同归于尽的杀人方式,结果自己屁事儿没有?这些承载“论点”的“论据”之荒诞儿戏令人忍俊不禁频频出戏,当然成为“神作”,少不了两船博弈,典型的为了达到影片要强调的“人性论证”和“社会哲思”,而放弃人物最基本的合理表达——两船人像商量好了似的,说不炸就不炸……抱歉,他们啥时候商量好的,我没看到,可编导说没的商量,因为在这个时候,小丑必须失败,否则无法推导出结尾那讳莫如深的“光明黑暗交织多元”的主题构成,所以,之前对哥谭市民胆小如鼠、明哲保身甚至不分黑白的人设,到这里为了满足“论点”和“推进”的叙事需求,急转成大义凛然、刚正不阿,人物都像是被装上“YES/NO”的按钮一样,在必要的时候启动不同开关,只需保证向着先行主题一路前进即可,那么你的人物只是道具摆设,请问价值观何在?如果价值观只是你编导设定的按钮,那么你又何必去拍一部剧情片来做论证?直接让片中角色化身嘉宾,来一场访谈秀乞不省事?何况你的电影基本是由这类一问一答交代情节、设定、观点的访谈构成,无非是将访谈节目做成一个超大规模的情景剧而已
还有一点要说的是,很多影迷能在诺兰电影里找到迷影趣味,司空见惯的对位大彩蛋似的,比如将《星际穿越》对应《2001太空漫游》,《敦刻尔克》更是贴上诸如《党同伐异》、《日出》、《大幻灭》、《死囚越狱》等标签,那是不是我拍个作业,里面截取格里菲斯、布列松、库布里克、爱森斯坦电影的一些形式构成,再用一个多线交叉把它们和成一团就是“大师传承”了?而另一些属于“致敬桥段”系列,最典型的可能是TDK里小丑杀人的多线平行,对应《教父》里的平行剪辑,从经典膜拜的角度我觉得没有问题,是个不错的挪用模仿,但你若神化就有点莫名,不说类似的致敬不止诺兰一家,就致敬本身而言谈不上多大技术含量,文本切割并置的方式,是剪辑专业的基础技巧,技巧形式上已经司空见惯,在具体表达上,《教父》的牛逼不在于平行剪辑,而在于这一段的结构呼应和调度安排,小柯里昂的教堂洗礼和凶杀场景的对应,教堂内安静封闭的环境和仪式感烘托,音乐贯穿在几个开放的、日常性的凶杀场景中,这种形而上的力量不仅是交代情节递进,更起到传递人物进而体现主题升华的作用,反观TDK,在场景并置和调度上,就显得仓促简单得多,它基本不提供过多的表意,只提供一种情节交代的并置,“暗杀”接“暗杀”接“暗杀”的排比式剪辑,采用的方式依然是诺兰常用的“人物观众未知”方式,强调人物死亡时那一刻的惊悚感,并将这种惊悚感进行平行组合,而这种方式也延续到了《盗梦空间》的梦境并置环节,和《敦刻尔克》的危机排比并置中,事实上,希区柯克所谓的“观众全知,人物未知”这样传递紧张情绪蔓延的炸弹理论,诺兰几乎从未好好用过(参见其电影中所有对‘倒计时’的表述),他更多依赖的是炸弹爆炸瞬间的奇观性,并且为了保持这种惊悚感,采用缩短炸弹爆炸间隔时间,让惊悚变得更密集的方式
另外,之前在《敦刻尔克》的评论里看到“诺兰分分钟教卡梅隆拍沉船”,拜托诺吹能不能搞清你家大神的优劣再说,二十多年过去了,你去问问观众,对《泰坦尼克号》沉船的画面历历在目的有多少,有些人是不是分镜、人物甚至各种细节都如数家珍,你再问问诺兰的粉丝,对一年前敦刻尔克沉船的细节和印象又能说出多少?
老生常谈并不在于对诺兰多厌恶,《尾随》《记忆碎片》都是我所认为的近神之作,并且觉得这两部电影,几乎囊括了诺兰在题材类型表述上的成功尝试,以及对电影时间及由此产生的悬念构成的创造力,这些在之后的作品里也都屡现光华,但我并不认同其在常规基础电影表达上有任何过人之处,而人物、情节设置、情感和主题勾连、概念如何输出这些点上做得可以说粗暴草率到了一定程度,而那些在这些基础环节恪尽职守,在文本流畅度和丰满度上远胜于诺兰的创作者,却因为“总是拍别人经常拍的东西”就遭到贬低,在口碑上远远不及基本功修为平庸的诺兰大神,让我觉得很是不公平,而在这些“拍别人经常拍的东西”的作品里,有很多都属于第一眼看上去平庸,但第二、第三次看越看越耐看越有味道,可供反复咀嚼的“庸品”,反而是诺兰电影,观感呈现逐次递减状态(想想观众人物未知,和观众全知人物未知哪个更耐看),尤其是近三部电影在其擅长的观点、概念和类型表述上,都呈现出乏味和重复,但依然获得类似“分分钟教卡梅隆拍沉船”、“格里菲斯、布列松、茂瑙等人附体”(恨不得将影史大拿统统附身诺兰)的赞誉,让我疑惑真的是我个人问题,还是吹得过头,抑或是我对电影的态度已经脱离这个时代的法则,在快餐时代,不求甚解的后现代多元拼贴式做法已然成为不二主流?